说“雇人送你回去”,其实是雇人将你的遗骨送回你一直向往的地方,是吗?这么久了,你骗我骗得还不够吗?非得让我这颗心
伤透、死透你才甘愿吗?……
悲愤、伤怀、眷恋……不可遏止的思绪如奔涌的洪水突破心防,催出了久违的泪水,泪水失控地越流越多,一滴滴落在白疏影脸
颊。
“……怎样也好,我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疏影……”
把白疏影紧贴在怀里,秦时月轻柔地亲吻着他的额头、脸庞和唇瓣,期冀将这种心情透过温暖的吻灌注进他灵魂的最深处。
不要死,疏影──我不会让你死。
小山明白事态严重,狠狠地抽打驱赶着马前进,马儿几乎是飞一般拉着车向舜山奔去,用了只及早上一半的时间便赶回了舜山。
仍旧在荒庙落脚,秦时月就地取材,让小山用白疏影当作衣带的“疏影鞭”把白疏影绑在自己背上,就这样背着他进了山。
身上负着一人的重量攀登悬崖峭壁,秦时月自然是险象环生。虽然心焦,却快不得,必须步步踩实,否则,一不留神,他和白疏
影便会像被他踩落的那些碎石一样,坠入深谷。
落在山间的夕照已然淡去,他却仍是汗流浃背,不时便得倚在崖树上擦擦手心的汗,以防攀不住山石。明知不能分心,秦时月还
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白疏影上山为自己求药的那一晚。那时他虽只有一人,但却伤病交加,他该是吃了多少苦、冒了多大艰险才
上得山巅的?
将心比心,秦时月才体会到,自己那些不领情的话对白疏影的一片拳拳之心而言,是何其残忍。或许正是因为那番话,才令他最
终绝望而丧失了生气、
感受着身后的重量,秦时月一咬牙,鼓足气力继续攀登。
“疏影,坚持住,就快到了……疏影,不准死,你要是敢死,我绝不原谅你!”
伴着心中不断的自语同时也是对白疏影的勉励,秦时月终于爬到了仙隐峰顶,累瘫在地上。顾不得多喘一口气,他将背上的白疏
影解下抱在怀里,四顾并无住人的房屋,便运足真气大喊:
“应神医!你在哪里?救人啊!”
“应神医──”还待再叫,秦时月眺见着粗褐布衣的应止弦急冲冲从一片山石后面走出来,边走边埋怨:
“叫一声就听见了!你再喊这山都要被你震塌了!”
“应神医!”秦时月喜出望外,顾不得寒暄,“你快救救他吧,我求你了!”
应止弦凑过来,望了望白疏影的脸色和气息,秀眉一皱,随后舒展开来,“跟我料想的差不多,本来就伤得不轻,身子衰损,被
你那么一刺激铁定早登极乐……”
秦时月一听险些肝胆俱裂,应止弦不耐烦地改口:“前提是你不及时带他回来的话!行了,废话少说,赶紧抱他到我医庐里来!
”
……
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我果然死了吗……?好像……比想象得还要……舒服……
只不过,临死的时候,月不在旁边,有点……遗憾……
尝试着睁开眼睛。……好刺眼,死后的世界,也像人间的清晨一样耀眼吗……咦?映入眼帘的身影令白疏影惊异。月?他怎么在
这儿?难不成他也……?
想呼唤他的名字,却只发出暗哑的声音,然而只这一声,已足够正全身心关注着他的人听清了。
“疏影,你终于醒了!应神医果然没说错,他说过你今天就该醒的!”苦守三天,奄奄一息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秦时月直想唱
歌跳舞庆祝一番。感动放在一边,他欢天喜地的去叫应止弦进来察看。此时,白疏影才搞明白情况,原来……自己没有死啊……
经过应止弦的医治和秦时月的精心照料,白疏影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之后总算被拽了回来。不过,应止弦也提醒,命虽说保住了,
可身体的调养恢复却是个长期的过程,白疏影至少还得服半年到一年的药;而且,由于身体亏损严重,承受力很弱,武功及内力
只能维持目前的水平,切不可再修炼。
于是,现在的自己,只能继续卧床将养,当个羸弱病夫……白疏影仰躺在床,不胜感慨地遥望窗外的湛湛青天。秦时月走进屋时
,望见的是正在叹气的情人。他把载了饭菜的托盘放在床边,笑着招呼:
“疏影,吃饭了。小山在给你熬药,快点吃完饭好吃药。”
白疏影由他扶着坐起,痴痴地望着他端起碗,夹起一筷子菜送到自己嘴边。张口吃下,秦时月唇边浮出宠溺的微笑。
“这才乖。”
白疏影的目光迷离不明,他喃喃地问道:“月,你真的……不恨我了吗?”
这个问题几日前他已问过,秦时月也已经回答了,可白疏影心中仍是恍惚不安──不论原因如何,他毕竟杀死了秦时月的恩人全
家,这样深的仇恨,真的能够一笔勾销吗?
秦时月沉默片刻,放下手中的碗,涩然一笑,“疏影,我该恨的不是你,是我自己。”
几天前,在自己追问之下,白疏影道出了刺杀余家的内幕,听后惊悸久久萦绕于心。秦时月难以相信,自己熟识了十余年的、慈
爱正直的余员外,居然会是赤琰国在东云种下的奸细。依白疏影所言,余员外多年以前隐瞒赤琰人的身份来到东云,娶了一个同
是赤琰人的女人为妻,从此开始在东云扎根,表面上以商人身份经营事业,暗地里却观察着东云的地理人情,关注着东云皇朝的
动向。他在中原生意越做越大,加之善于收买人心,在地方上声望也十分高。
“他的家丁、仆役个个都是情报探子,”白疏影说,“他用金钱和人脉把两个儿子分送进东云军事和财政的重要部门,为的也是
让他们收集情报。你不觉得奇怪?每逢东云国内发生灾祸或民心不稳时,边境上就会不安稳,那便是余斯尧向赤琰传送了情报。
赤琰一直在等待时机夺取中原,而余斯尧就是埋在东云腹内的一颗毒种,随时都可能发作。”
后来,有人企图向赤琰送消息,结果被边境守军拿住。拷问后,那人招供是余斯尧的家丁,皇上因而开始留心余家,派了人来暗
中查验,确定他是奸细之后,又派人来斩草除根。
“是的,”面对秦时月愕然诘问的目光,白疏影淡然一笑,“来执行此人的就是我。我……是皇上身边的人。”
秦时月呆滞一瞬,白疏影叹道:“其实,皇上会下旨秘密刺杀余家,也颇有些无奈……”
原因有二。其一是,若按程序定余家为钦犯,必要有合情合理的原由,可是余斯尧为赤琰奸细这件事尚不可昭白于天下,否则,
东云势必要和赤琰撕破脸。硬碰硬的结果一定是两败俱伤,东云不愿走到这一步。
其二,余斯尧今已非仅仅为赤琰刺探情报,还有心策动皇上的兄长──嘉王云昱谋反。胤县属嘉王封地,余斯尧看出嘉王有野心
,便假借交好之名给嘉王进献金银财物,目的是助他招兵买马。然嘉王信不过余斯尧,不敢动用这些钱。
余家人暴死,对迟疑那边起了敲山震虎的效果,使他们有所收敛;而嘉王抓在余斯尧手中的把柄也随之消失,他就刻意放心大胆
地一面摆出清正廉洁忠君爱国的姿态,一面暗地里用余斯尧给的钱谋反,皇上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除掉他这个不安分要素。
“所以,嘉王听说余家还有活口之后才四处寻找,准备把她除掉。那晚劫走余斯尧之女的刺客便是嘉王派的。正巧这也是我的任
务,所以就……借刀杀人……”
秦时月听了这闻所未闻的言论,脑筋早已混沌。余员外竟然是奸细,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他的乐善好施、忧国忧民都是蒙蔽
别人的手段……联想到冷驭风曾说过,余员外为了私利不惜出卖对他一往情深的自己,秦时月已可以确定,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
事实,并非白疏影在编故事。
但是,他的帮助成就了自己家的家业,这也是不可否认的啊……秦时月抽搐不已,却不知自己在烦恼什么。白疏影似乎读出了他
的心思,怅然一笑。
“这次任务,是我任隐卫以来完成得最曲折、最惊险的一次,因为碰到了你这个命中最大的变数。”
秦时月闻言把视线移向他,神色复杂,有困惑,有惘然,还有……温柔。
“我身负密任,本不欲与人接触太多,孰料却被你碰上、粘住不放,害我本来可以直抵胤县,却要绕远路穿过牛耳山中的隧洞…
…”
秦时月恍然大悟,“原来……牛耳山中有隧洞啊,怪不得你明明往佟里走,竟能赶在我前面出现在胤县。”
白疏影淡淡地笑了,“……是啊。后来又发现你和余家有特别的关系,惹出后面一连串的事来。本来我计划事成之后立即离开胤
县,寻找余奉珠以及善后的事自有另一人代劳,可是……事已至此,我却……怎么也无法从你身边抽身……”
我一定是……从第一次相遇的那瞬间开始,就被你“粘”住,再也离不开了……
回想起那日白疏影道出心声之后脸上交织的羞赧和惆怅,秦时月怜惜地抚上白疏影的面颊。
“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我只道自己是最不幸的,却没想到你或许也在痛苦,甚至没想到去问你下杀手的原因……可你,居
然为了和我在一起毁了自己一半内力,差点命殒于此──若不是我追问,你永远也不会告诉我你的伤是怎么受的吧?……你太傻
了,我不值得你这样……”
闻听秦时月给自己的回答,白疏影将手心贴在触摸自己脸颊的那只手掌上。“月,你值得的。”
“我两岁被父母卖给挑选宫人的差役,从此,我以前的名字、身份、过往统统被抹去了。是当时的太子殿下,也就是现在的皇上
拣选了我,送我到归山练武,赐我‘疏影鞭‘,我因而得名白疏影。可以说,是皇上造就了现在的我──这个名为白疏影的人。
”
侧首看看秦时月微露不豫的容色,白疏影轻轻展颜。
“可是,让我体会到活着有多幸福的,是你啊。”
意外之言令秦时月怔愣,白疏影寂然一笑。
“虽然余家人是敌国奸细,却也是人生父母养……我夺走了这么多人的性命,这一生一定都会背负着这沉重的罪过一直到死。若
是没有你在身边,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下去……”
握着自己手的手心骤然收紧,白疏影宽慰地拍拍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
“所以,只是废掉一半内力就能跟你在一起的话,这根本算不上代价,倒是上天给我这个罪人的恩赐……”白疏影说完,握紧秦
时月的手,恳切而又有些诚惶诚恐地凝视着他。
“月,我们重新开始好吗?给我一个为你而活,也为我自己而活的机会,可以吗?”
秦时月静默片刻,终于开颜微笑,手抚上白疏影面颊。
“傻瓜,我们不是已经重新开始了么?”
一转眼,夏暑逝去,秋凉接踵而至,只是,对于居住在高山之巅的人倒是没有多大影响。
白疏影在仙隐峰休养已有三个月,身子渐渐恢复,腿伤也好了十之六七。他们三人自觉叨扰够久,今日便辞别应止弦,乘吊篮下
山去了。应止弦交抱双臂立在崖边,目送吊篮消失在视野中,耸耸肩,自言自语道:
“多情却被无情恼……一个‘情’字就搞得鸡飞狗跳、世界乱套,比砒霜鹤顶红还厉害……”
“认药不认人的应小神医终于开窍了么?可喜可贺啊。”
身后传来女子一般的娇笑,应止弦纵使知道这人就藏在当场,也不禁打了个冷颤。
“师叔,我求您了,让我给您配药吧。玄牝神功后遗症虽无法一次根除,可至少能治治您那动不动就出来吓人的嗓子啊!”
一面哀叹一面转身,对上后面那张如花玉颜。正是冷驭风,仍然通体穿着黑衣。
“免了,”冷驭风一摆手,不耐烦道,“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解决。我现在万事俱备,药不久就会配成,不劳你操心。你小子以
为得了我那‘舜山君’师兄真传,就敢骑在师叔我脖子上拉屎了?”
应止弦掏掏耳朵,仿佛要把方才听到的不雅言语从耳朵里掏出来,“请说我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起来师叔您可真是为老不尊
,人家秦时月又没得罪你,你干吗下毒害人家?”
“他怎么没得罪我?”冷驭风花容一翻,摆出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他把我的药引子弄没了!还有那白疏影,居然费那劳什子
力气把余斯尧杀了!要杀也得由我亲自动手,他凭什么多事?”
应止弦无言。从人身上取血肉当药引这种事,光听听就让人发指了,谁能想到这种话竟是从一个名医的同门师弟嘴里说出来的?
“再说,‘半日闲’又不是什么致人死命的毒药,只是用来惩戒的药而已,本来也没有解药,只要忍过发作的一个月,药性自然
可解。你给那小子解毒时应该看出来了吧。”
应止弦翻个白眼。给秦时月把脉的时候,他就怀疑这毒是冷驭风下的。他知道他家师叔平素喜欢摆弄点小毒、落供药什么的,但
并未做出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大概。
可是……“你也够损的,还指点人家大老远上山采灵芝,分明就是在整人嘛!”
“那能怪我吗?我本来只想让秦时月吃点苦头就算了,谁让那白疏影出来横插一杠?再说,就算我告诉白疏影毒可自行解开,他
能信吗?就算他相信,他能眼睁睁看着秦时月活受罪吗?我不编个瞎话能行吗?”
应止弦连翻两个白眼。他这师叔向来说话如口吐莲花,他自当甘拜下风。只听冷驭风又说话了:
“说起来那姓白的小子还得对我感激涕零呢。若是没有我浪费我那点‘半日闲’,他们俩现在指定不是劳燕分飞就是阴阳两隔。
”
应止弦听闻此言,心中不禁一动,轻声地问了一句似乎离题的话。
“你……还恨么?”
冷驭风怔了半晌,脸上黯然,回了一句同样似乎离题的话。
“爱还是恨,都只是生者的奢侈……而已……”
尾声
下雪了……秦时月伸手,接住纷扬而下的六角冰花,注视着它们在自己手心消融。
山下或许仍是枫红菊香秋意浓,山上却已降了雪,感觉实在不可思议。然而,在这归山之上,比这更稀罕的物事,还有三样。
其一,当数那名唤“独幽”的白梅。此花常开不败,如云似雪,幽香经年不绝。风过处,落花夹杂在飞雪当中,雪添香,花渐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