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烽正是因了此,才找借口摆脱徐明征,回转门来。
另一方面,他发觉最近的自己竟会随着徐明征而变得喜怒无常,这让他意识到危险——分开一段时日,猎人与猎物的界限会再度明朗起来,而不是如此的暧昧不清。
第十七章
从宫里回来,已是大年初三。
这一回来,赵烽便被镇南王妃拴在身边,寸步不能离。
当初赵烽受不了被他爹指手画脚,正巧杜子腾捎来消息,说发现一个不错的猎物,于是赵烽留下一句话‘不准找来,否则后果自负’后潇洒地甩手出门,当了回翘家的浪子。再后来便顺理成章地入住到徐明征的小破院里,易名成杜烽。
镇南王与王妃只得此子,爱逾性命。王妃误以为爱子乃是被王爷气走,每日对着镇南王不是垂泪,便是指桑骂槐、绵里藏针地训着。
面对娇妻“楚楚动人”的责难,镇南王每回只有垂头丧气得听着,噤若寒蝉。
如此灰头土脸憋屈的日子,直到杜子腾上门拜访的那天,方告终结。
因而,赵烽这次回来,未受到太多的训斥。但也被禁锢在王府内,不等他娘看得心满意足,是断然离不开身的。
眼瞅着快到年初九,王妃还没有放人的意向,赵烽不禁在心底叫苦不迭——早知如此他宁可被父王痛斥一顿,也好过如小儿般被束手束脚,不得自由。
然而到得初十,赵烽的救星终于姗姗而至。
“舅母,外甥给你请安来了。迟来许久,舅母千万莫怪啊。”
原来是许久不见的杜子腾。
王妃很喜这个长相俊俏嘴巴又甜的外甥,当即和颜悦色地问他。
“听说你外出游历三山五岳,怎地未及半月,便回来了?”
杜子腾嘻笑道:“此时各地的风景,既比不上北方的雪景,又少点南方的春意,我觉着无趣,便提早赶回来了。”
原来那日,从徐明征处离开的杜子腾,心情郁闷,好像失了继续装扮的兴趣。当天回去之后,收拾了行装,带着贴身侍童一路南下,游山玩水。
江南的姑娘温柔似水,江南的少年亦是斯文俊秀,很是令杜子腾流连忘返了一番。
然而,某一天贴身侍童不经意间说的一句话,令他如有敲山震虎之感,竟是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侍童说道:“被少爷宠幸的这些人,与那个院子里的人长得好像。”
杜子腾疑惑问:“什么‘院子里的人’?”
“就是那个瞎子啊。”
侍童想起当时领着自家少爷到那个破旧的小院落时,看到的那个小瞎子——眉目很是清秀好看,举止又文雅有礼,很容易让人对其产生好感。
侍童却不知自己无心的话,已在杜子腾心底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震惊、愤怒、疑惑、不甘……各种滋味纷至沓来,竟是五味杂陈,再难自欺欺人地赏玩江南之秀。
等到心下有了计较后,杜子腾即刻令侍童收拾好行囊,匆匆回到家中。
过得一日,即来镇南王府拜访。
镇南王府内,杜子腾笑眯眯地让人呈上贺礼。
“舅母,这是‘水乡坊’的极品胭脂,据说还有驻颜之效用,区区薄礼望舅母别嫌弃。”
王妃一听此物出自“水乡坊”,俨然是喜上眉梢。
“水乡坊”的胭脂与别家不同,制作工艺极为复杂,即便是普通胭脂,也是制成不易,价钱不菲。更何况这极品胭脂,可谓是千金难求。
杜子腾能为她费这心思,着实可见他的一片孝心。
“还有这是给表兄的——‘檀香扇’,望表兄笑纳。”
赵烽见他笑得不怀好意,于是将东西接了过来,打开一看……
赵烽皱眉道:“这不是女人所用之物,我要来何用?”
杜子腾笑道:“这扇子送了表兄,便任由处置。”
赵烽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收起扇子。
第十八章
杜子腾东拉西扯了数个时辰,眼见天色昏暝,便留在王府用膳。
华灯初上,正是一些人蠢蠢欲动之时。
杜子腾拉住赵烽:“看你苦闷多日,不如今夜去‘盈袖阁’放松一下?”
这几日赵烽被他娘困得难受,一听这话,正中下怀。和母妃说去时,王妃见有杜子腾陪同,也就应允了。
盈袖阁,外面张灯结彩,里面热闹不凡。
盈袖阁的主人见到赵杜二人,立刻迎上来。
“二位公子许久没来盈袖阁,今日怎地有空?”
杜子腾笑道:“怎么,阁主是不欢迎?”
“杜公子又说笑了。红烟就在房内,二位请随我来。”
红烟,是盈袖阁的头牌,色艺双全,善解人意,很得他二人的欢心。
曾经,杜子腾半是好奇半是玩笑地问:“红袖、红玉、红颜,你却为何叫‘红烟’?”
记得当时,那女子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之光,如是回应。
“常人以为烟有多色,却不知烟色本身,却是几近透明的白。当纯粹的颜色被红日映透时,仿佛血染天际一般,凄凉至极的绝美撼人心魄。故此,阁主便为妾身取名‘红烟’。”
就在杜子腾感叹这份意境时,赵烽开口道:“同样血染天际的,除朝日外,夕阳亦如是。红烟,你是哪一种?”
哪一种……当赵烽这样问的时候,红烟的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不过,聪慧的女子没有明说,只用淡若浮云的笑轻轻带过。
精致的小点与醇香的美酒被送入氤氲的厢房里,赵烽和杜子腾悠然对饮,欣赏红烟的轻歌曼舞、千种风情,端的是逍遥快活。
一曲舞罢,红烟走到近前,为他二人斟酒。
赵烽看了眼案桌上的那尾琴,说道:“红烟,为我弹奏一曲吧。”
红烟脉脉含情:“请先饮此杯。”
赵烽一笑,仰头饮尽。
红烟端坐案后,如羊脂白玉的纤手凌空置于琴弦上方。
“赵公子欲听哪首曲子?”
赵烽沉吟了下,问:“可会‘凤归巢’?”
红烟一愣,道:“只听闻有‘百鸟朝凤’,凤归巢……名字虽好听,妾身却是不知。”
一旁的杜子腾掀了掀眼皮子——凤归巢,醉仙楼里听那瞎子弹过的琴曲,琴声优雅美丽动人,但能让赵烽念念不忘的,是琴曲、还是人呢——他不禁在暗中冷笑。
“百鸟朝凤”传自民间,本是由唢呐演奏,欢腾喜庆。
红烟听过之后很是喜爱,将之稍作修饰,改用七弦琴来演奏——喜悦之意仍存,但多了几分委婉轻柔,颇为夺人耳目。
步钗轻摇,红袖添香,惹来满室微醉的薰意。
赵烽从怀中摸出一物,递给红烟。
杜子腾瞥见,觉得很眼熟。
“表兄,那把扇子……”
赵烽怪道:“你有不满?”
“怎么会!”杜子腾非常坚定道。
红烟展开香扇,凑到鼻下轻嗅。
“此香悠远绵长,据说可十年不散,倒是不凡之物。妾身谢过赵公子的这番美意。”
烛光下,但见红烟笑意盈盈,笑意盈盈,一双翦水美眸顾盼流萤,风姿绰约,令赵烽的心头不禁一动。
杜子腾拍案笑言:“香扇赠美人,表兄有垂青之意,不知红烟是否有仰慕之心?”
红烟但笑不语,眼波儿流转处,已是满目春情。
郎情妾意,你浓我浓,赵烽一把抱起那柔若无骨的温香软玉,大步走向内室。
杜子腾见状,未同昔日般一同进入,只在外间继续饮酒。
不多时,从里面传出喘息呻吟之声,还有身体撞击的声音,杜子腾默默地听着,脸上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烛火摇曳,竟似扯出个诡异的情状来。
第十九章
其后数日,赵烽与杜子腾夜夜笙歌,花眠柳宿。
镇南王妃知晓自家独子那风流不羁的习性,只要不惹出祸端,也就挣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和杜子腾二人胡闹折腾。
有王妃在内护短,贵为一家之主的镇南王爷自是不敢吭声,每日里陪着娇妻,悠闲度日。
到得十四那日,赵烽忽然对杜子腾说:“我要离开一段时日,走后两天你再把这消息转告我母妃知晓。”
原本懒洋洋躺着听曲的杜子腾立刻警觉,坐直身体看着对方问:“你要去哪里?”
赵烽只饮酒,不言语。
杜子腾瞧了这神情,若说刚才只是怀疑,如今已能断定。
他酸溜溜道:“放着这里的莺歌燕舞不要,你还惦记着那个小瞎子不成?”
赵烽漫不经心地反问:“是又如何?”
“干巴巴地赶回去,抱那种硬邦邦的身体…难道红烟的万般柔情也打动不了你?”
正在抚琴的红烟,此时轻启樱唇,婉转出声:“妾身有心做那蒲苇,对君情纫如丝。只叹命似残柳,又怎敢奢求。”
“红烟,你何需妄自菲薄。”赵烽起身,走到哀婉的女子面前。
伸出有力的手指,温柔抚上对方的眉眼。
“得你垂青,已不知要羡煞多少痴人。虽不能娶你做正室,但你若情愿,赵烽即刻迎你为妾室,你看可好?”
琴声顿失节韵,红烟不可置信地仰首凝望。
“适才所言……可为真?”
见赵烽坚定地点了下头,其余二人皆是激动,却是表情各异。
红烟自不必说,美目中盈满欢喜的泪水。而杜子腾的脸色竟是莫名的难看至极,简直可用恐怖形容。
这个年,徐明征过得异常忙碌。醉仙楼里日日高朋满座,想要听琴助兴的人也多,徐明征忙得像只陀螺,没个消停。原本说好的时辰,愣是被拉长,往往要到子时过去,他才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如此这般,几天下来,徐明征十指尖的薄皮红的红、破的破,整一副可怜相。
终于盼到元宵节那天,开封的百姓纷纷为灯会做准备,醉仙楼里总算是稍微清静了些。
徐明征顶着“赛李逵”骂骂咧咧十分不满暴跳如雷的强大气势,抱着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琴,几乎落荒而逃地从楼里赶回了家。
灯会要到晚上才正式开始,徐明征却早早地张罗起饭菜——赵烽临走前,曾说会尽快回来。
虽然徐明征看不见,但很想和自己所爱的人在这样的日子里,上街去感受一番热闹的气息……上次和家人一起过元宵节,仿佛已是久到让人觉着如梦一般,虚幻缥缈。
等徐明征弄好一盆子的元宵,和几样小点之后,已将近酉时。他先拿了点送到李大娘家,聊了一会儿后打了声招呼,早早地回到家里,耐心等着赵烽。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陆陆续续传来鞭炮的脆响以及孩童们欢快的叫声,还夹杂着小贩们的叫卖声。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徐明征的肚子忽然咕咕叫起来。
侧耳听了听,小院外除了吵杂的人声,听不到徐明征熟悉的声音。
他叹了口气,从院子里的小石凳上起身,回屋子先给自己下了几个元宵,囫囵着吃了。
院子外面,听着是越来越喜气洋洋。
有孩子哭叫着要买兔灯……过了会儿,许是这孩子的爹娘终于遂了他的愿,嘹亮的哭声渐渐消歇,终不可闻。
不过,一瞬的宁静立即被随之而来的吆喝声给填补上。
“麻花哟,香脆的麻花哟……”“糖膏,有谁要糖膏……”“上好的花布头,姑娘们都来瞅瞅,包管喜欢哟……”
远远的,仿佛还有吹奏唢呐的声音,想是有人家趁着元宵节办喜事,这日子挑的倒也吉利。
相比外头的喜庆,小院子里只得徐明征一人,不免有些冷清之感。
满怀的期盼,如抽丝剥茧被一点一点地去除,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空壳。
墙外行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
这一天,直到最后,徐明征也没能等到那个熟悉的人,归来。
第二十章
如此又过得几日,依然没有杜烽归来的消息。
徐明征由最初淡淡的失落到如今的担忧——杜烽的逾期不归,莫非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
如此一想,徐明征越发地不安起来。就在他想央人画影寻找时,小院落里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竟是许久不曾出现的杜子腾。
杜子腾还带来个消息——杜烽成亲了。
杜子腾平静地说:“就在元宵节那天成的亲。新娘子是盈袖阁的红牌,不但人长得漂亮,能歌善舞,而且很是善解人意。表兄他有此等娇妻相伴,每日沉醉在温柔乡中,只怕已经将你忘记……尤其你还是个男人,根本不能为他诞下一男半女。”
最后那句,杜子腾几乎是带着恶意的快感说出来的。他故意地刺激对方,或许是为了看徐明征痛苦崩溃的模样…或许。
然而,徐明征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露出痛苦的神色,或是掩面哭泣,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着杜子腾滔滔不绝地说着杜烽那令人艳羡的鸳鸯戏水夫唱妇随的美满日子。
杜烽成亲了,新娘子很爱他。
杜烽很幸福,也许很快就能做爹爹了。
……杜烽再也不会回来,他也不能再感受他带来的温暖了么?
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流淌下来,如岁月的痕迹一般蜿蜒曲折。
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杜子腾见此情形,突然住了口。他紧紧盯着那双落泪的眸子——是不见底的幽深,让人看不清里面到底承载了几多哀伤。
“小瞎子,你怎么了?要哭就痛快地哭出来啊!”
杜子腾见对方无声无息地落着泪,如潺潺的小溪流,竟是不能遏止。
他不由得慌了神。
徐明征却开了口:“我…哭了么……杜烽过得幸福,我本该替他感到高兴,可是……为什么这里很痛…很痛……”
骨节分明的手指揪住左边的衣襟,徐明征的神情显得有些迷惘。
他不明白,他明明不想哭的,可是泪水却违背了他的意愿,只顾着往外涌落。
这样真的太难看了。
大颗的泪珠沿着脸颊弯弯曲曲地流到淡色的唇上,更多的则顺着秀气的下颌没入白皙修长的颈项中。
杜子腾的双眼从徐明征的脸上逐渐往下移动,最后停在眼泪凝聚的那个小小的漩涡处——那里,白皙的肌肤被清澈的泪水冲刷过后,是一片莹润的无暇。
方才升起的淡到轻薄的心疼,立即被另一种情绪所替代,杜子腾的眼神变了。
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抚上那两片淡色的唇。
如低喃般,杜子腾轻声道:“表兄忘了你,但是我不会。我会一直陪着你。徐明征,从今往后你就跟了我吧。”
说着,杜子腾便伏下身,想要吻上诱惑他许久的双唇。
徐明征感受到迫人的气息,下意识地转过头,躲开。
泪水已干,伤痛却难平。徐明征站起身,涩声道:“多谢告知此事,仓促之间未曾备得贺礼,容我日后再补上。”
“小瞎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杜子腾脸色不善地问道。
被一再地拒之千里之外,就算泥人也得有三分泥性,何况从小便习惯呼风唤雨的杜子腾,怎容得自己的猎物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刚才说的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