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昏君天下
第二零二章:跃马
嵛岭关,位于夜国的东北角,与炙国,仅一沟壑相隔。
但距离夜国帝都,却足有一千二百里。
而凉都,距离夜都,更有三千多里。
就是说,从夜都至嵛岭关,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的话,需要三日夜。
而从凉都,抄小路,走捷径,至嵛岭关,也换马不换人的日夜兼程的话,再快,也要七天七夜。
但,这只是理论上来说,实际上,凡是个人,就算他内力再强,有几个能在马背上,颠簸七天七夜不休息的?好吧,就算你能不休息,可你能不吃不喝么?
就算你能不吃不喝,可你总不能不拉不撒吧?
于是这理论计算的结果就是,没有十天的时间,是到不了边关的。
所以,夜合欢就算在疾驰的每时每刻里,所指望的,并不是自己一行人能力挽狂澜。
他所指望,能挽救嵛岭关被破,能挽救他老丈人的,就是他临走时所布置的一切。
只是,他有把握阻止炙国攻破夜国,却没把握巫老将军安然无恙。
所以,明知这样的狂奔毫无帮助,但他依然不想放弃,只为了,一直在自己身边,并驾齐驱的这个人。
龙吟依然一身玄衣,依然黑发高束,依然容颜冷清,依然,凤眸似冰。
只是,会在夜合欢看过来的时候,轻轻抿下唇,浅浅挑下眉梢。
于是夜合欢就会,毫不吝啬奉送一个笑容,毫不急躁传递一抹温情的眼神。
从很早之前,或许是在夜合欢头一次见到巫龙吟,或许是在巫龙吟头一次注意到夜合欢的不同,那个时候起,两人之间,就有了无需言语的灵犀了。
龙吟眼里的担忧,夜合欢看得懂,夜合欢眼里的安慰,龙吟也看得懂,一切,实在无需多言。
只是,夜合欢有一件事,却是巫龙吟也没看懂的。
其实,除了依羚,连当晚枕着他的腿,歇息半宿的寒天,都毫无察觉。
夜合欢是会骑马的,可是何欢何总大叔却是只会开宝马,不会骑活马的。
你说,是灵魂符合了身体,还是身体归属了灵魂?这就是夜合欢无法启齿的事。
从绝谷至居山镇,夜合欢是用十一路走的,从居山镇到云州,从云州到凉都,夜合欢都是悠哉搭乘马车的,虽然那马车,颠起来的时候,就跟拖拉机似地。
所以咧,咱何总,当了大半年皇帝,其实连马毛都没摸过一次。
唯一有被驮的一次经验,就是在魔域的时候,被麒麟犬驮过那么一小会儿。
但麒麟犬足踏火焰四足腾飞的驮法,和趴在马背上,身不由己被狂颠的感觉,差很大一截吧?
可值此要汽车没汽车——有汽车也没用,它也得有公路撒,要飞机没飞机——同理,有飞机你也得有航线,这样交通工具匮乏的时代,能有匹马驮你狂奔,也算很科技化了。
当着两个亲亲老婆的面,当着蓝花等属下的面,他堂堂一个大夜皇帝,若说连马都不会骑,岂不丢人丢到古代来了?
更别说这保家卫国的要紧当口,别说让他骑马,若有御剑飞行这神功,他也毫不犹豫就跳上去,呃,话说御剑飞行大概比骑马要爽些吧?
骑着大黄?貌似可行,只是麒麟犬自从掉到往生湖后,缩水了好多,大小只比藏獒大些,让夜合欢骑着宠物狗,从外国跑回夜国?得,那还不如杀了他。
于是,合欢皇帝牙一咬,他二大爷的,骑马那东西,岂不跟骑摩托车差不多?
于是,这一路奔来,夜合欢就用骑摩托车的把式,硬是驾驭了高头大马,并让最亲近的人,都看不出他正努力学习新事物中。
这倒应该归功于他骑的这匹马,这匹马虽不是凉国“玉龙马”那种神驹,却也是青花采买的偃族名驹乌骓马。
体格俊美,健步如飞,更性情温和稳健,很通人性地,配合着夜合欢生硬的动作。
可再怎么通人性的马,也不可能做到口吐人言的地步,提醒头次骑马,就如此日夜狂奔的夜合欢悠着点。
当然,就算提醒了,他也不可能就不骑了。
因此,初时因为还全神贯注在驾驭骏马的紧张中,还不觉什么,及至次日晚间,在一处山涧歇息的时候,夜合欢才觉出了痛苦。
半宿加一整天的摩擦,对经常骑马的人都有些吃不消,何况他一个摸不着头脑的生手,双腿嫩肉处所受的擦伤,疼得他想骂娘。
骂是不能的,他只有悄悄和依羚要了伤药,说是以防万一,趁出恭的借口,跑到山间小溪边,自己草草处理了一下。
倒亏了依羚配得药好,既能减轻疼痛,药草味道又不浓,寒天一晚上在他身上蹭,也没闻到药味。
或许,寒天闻到了也未可知,因为他曾把白皙的指,从夜合欢衣襟下伸进去过。
却在夜合欢阻止前,撇嘴缩了回去,什么都没说,只用红瞳直勾勾剜了他一眼。
夜合欢也笑,却感慨他家小鸡美人是越来越懂事了。
第二日中午的时候,恰赶到凉边界一处镇子,依羚突然异于往常地出声,“大师兄,我们在此略作歇息可以吗?”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一行六人,多了龙吟、蓝花,少了黄花,依然以“菜刀帮”师兄妹相称。
炙焰静湖在夜合欢贡献了半碗血,外加依羚一阵鼓捣后,终于从痴呆的迷雾中清醒过来。
清醒后的炙焰静湖,记忆的画面一直断断续续,依然不知身在何处,只皱着眉头在众人里搜寻,见寒天无恙,又和夜合欢亲密地挨在一起,眼里就有很放心的意思,看得夜合欢冷汗。
依羚简单说了下经过,炙焰静湖只点点头道:“我也要回炙,我还是和你们一起走,我们不会是敌人的。”就跟在大家一起,奔赴边关。
大家不明白炙焰静湖的意思,夜合欢却是明白的,因为临走时,炙焰静湖问了他两个问题。
问题一:雷公子,该称您夜皇陛下吧?演的好戏,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舍弟任性倔强,不通时务,希望你能多让着他些,现在的他,很好。
问题二:何师兄,能不能请您告诉在下,曾经在我糊涂的时候,一直全心照顾在下的人,去了哪里?在下想当面感谢他。
雷公子的称呼,是因为夜合欢曾经拿这化名戏弄过炙焰静湖,但第二句感谢黄花的全心照顾的话,听在夜合欢耳里,就有些诡异了。
第一个问题,夜合欢一笑回应,第二个问题,夜合欢道:“是我家阿黄照顾的你,现在出去办事了,大概会在嵛岭关和我碰头。”
于是,炙焰静湖为了当面感谢夜合欢家的阿黄,毅然决定,抛家弃国,加入了“菜刀帮”,期待再见到阿黄的时候,能全身心投入报恩的行动中。
且不论炙焰静湖要对黄花进行全身心的报恩,这种奇怪的执着和寒天有多么类似。
单就依羚这份心思,夜合欢却是相当无奈,他又不是傻瓜,依羚那水灵灵的大眼中沉默的情愫,他看的是再明白不过了。
可他能怎样?他的心已经无耻地分成了三份,再也无力多分一份,而且,有一个夜晓星已经够了。
龙吟勒住了马,侧脸看了夜合欢一眼,什么都没说,寒天更是干脆地直接跳下了马。
夜合欢叹气,他明白他们的意思,大概,大家都看出了自己脸上的疲累。
他也不想把自己搞得跟熊猫他哥似的,可不管是腿根处越来越尖锐的痛,还是在魔域绝谷中损毁后修复的筋脉,都让他眼圈发黑,浑身酸痛。
面对几双殷殷的眼,他只能舔了下干燥的唇瓣,干巴巴一笑,“我不累,可能是有些水土不服,寒天,上马,我们没有时间,等到了夜国的驿站再好好休息一下。”
他脸色疲惫,声音低哑,眼神却坚决里带着威严,愣是制止了依羚欲反驳的话头。
容不得众人再反驳,他已经一拍马臀,当先打马踏上绕过小镇的官道。
“真是个二愣子。”炙焰寒天撇了下薄唇,很认真的对夜合欢下定义,然后红衫飘飘,翻身上马,扬起一阵沙尘,追在夜合欢身后而去。
巫龙吟听着寒天那个二愣子的评价,不期然翘了唇角,果然,一根筋总是比较明白同类的,松开紧勒的缰绳,也追在青衣与红衣的身后,疾驰而去。
依羚看着前方并肩的三骑,满眼惆怅,蓝花看不过去,打马前道了一句,他以为很富哲理的话——
嗯,后来,他家何大也说很富哲理,“有些人,你一辈子都赶不上的,你骑马他也骑马,你又没有大黄那样的神兽可以骑。”
而炙焰静湖,该算是除云洛之外,头一个看出他性别的人,暗自摇头,拉后一步,悄悄对依羚道:“看他喜欢的人,都那么性格怪异,你这温顺的小女娃样子,够呛。”
“……”我一直是男娃装扮好不好?依羚看着眼前扬起的尘土,一阵悲怆,我就长这个样子,我有什么办法?!
这个时候,满以为今晚过了凉国边卡,到了夜国境内,就能好好歇一晚的众人,都不会想到,待到晚间,却有让他们更要快马加鞭的事情发生……
第二零三章:亲征
几乎是同一时刻,夜国帝宫。
虽然是冬季,但正午的阳光,透过雕花梨木窗绢纱照在身上,也会有难得的温暖。
似乎好久,没有感到阳光的温暖了,似乎从那个清晨,那个和他一起去“十里坡”的清晨,帝宫的天空,一直都是阴沉沉的,那零零碎碎的雪花,更是从没停过。
澜听雨站在御书房那扇落地窗前,已经很长时间,大概,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或者更久,他不记得了。
雪是什么时候停的呢?太阳是什么时候暖和起来的呢?
大概从得知他无恙的消息的时候?三天前?五天前?他也不记得了。
在崔嫣明确了那消息的时候,他就一直恍惚着,恍惚他再也不会回来,恍惚他夜里就在自己身边。
上朝是恍惚的,吃饭是恍惚的,就连睡眠,都是恍惚的,总在似是而非中,总在半梦半醒之间。
合欢,你若无恙,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
崔嫣,你别说这些话来骗我,我受得了——这句话,是他三天前,自从夜合欢出事后,他对崔嫣说的唯一一句关于夜合欢的话。
唯一的一次话,说得轻到似乎了无痕迹,可跟在他身后的小柳、小翠,却瞬间红了眼。
她们不止心疼这个苍白的人,她们也想知道,为何陛下明明无事,却这么多天,都不回帝宫来,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崔嫣沉默不答,却拿出那张绢纸,坚定地摇头,那字迹,出自黄花,黄花不会拿何大的命来开玩笑。
因为,谁也开不起这玩笑。
他还活着,这真是很好,就从看到那绢纸上简单的四个字“何大无恙”起,澜听雨就恍惚了,恍惚这一生,只为了等待这四个字,只为了等待那个人出现在眼前的一刻。
可从白天到黑夜,从清晨到傍晚,他一直没有等到这刻。
难掩心跳等到了白羽轻落,等到了崔嫣再次确认他平安在凉的消息。
不管你为何,是先去的凉国,而不是先回宫,只要你平安无事,澜听雨,心满意足。
于是,那心,就依然恍惚着,等待那张温情的脸,对自己笑开桃花灿烂。
白羽再次划破夜空,却是边关兵乱的焚心之事。
该出兵了,看着窗外未融的积雪,澜听雨模糊地寻思。
朝堂自夜合欢临走前清理了柳淞卿党羽后,在司马杉与崔庄为首,自己为辅的把持下,还算祥和。
后来夜合欢出事,不得不让小柳穿上龙袍,不但戴上翠花制作的,半分不像夜合欢的面具,还得戴上纱帽,病歪歪坐到龙椅上。
若不是小柳那神奇的模仿能力,把夜合欢的声调学个惟妙惟肖,大概夜国不用等别人攻打,自己就乱套了。
只是,如今该如何?
不但他,连巫龙吟都在凉国,我该怎么做,方能完整无缺的,把夜国还给他?
缓缓地,澜听雨仰起脸,让冬季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抬起长长的睫毛,漆黑如墨的瞳,与阳光对视,一瞬间,似有七彩的颜色淌过。
浅浅抿着的唇,浅浅弯起一个弧度,带着些寡淡,带着些可怜兮兮的味道。
“国师大人。”御书房外,轻响起叩门声,小柳的声音低低传来,“崔大人他们都到了。”
“嗯,都进来吧。”澜听雨轻声回应着,声音里,有一贯的寡淡,和未现于人前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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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夜“夜皇”陛下,御驾亲征的消息,在三个时辰后,由雪鹰,传到了夜合欢手里。
刚到达夜国境内驿站门口的几人,就坐在马上,看着夜合欢的面容,迅速由极度疲累换成了极度焦虑。
只是这焦虑,不过一瞬而已,眨眼间,就被夜合欢很好地掩藏起来,然后用他一贯的温和眼神,抱歉地说:“看来,今晚又不得歇息了,夜皇,御驾亲征,可我,还在这儿。”
那意思很明白,能冒御驾亲征的名,在这个时候,去边关的,只有一个人,澜听雨。
夜轩?就算崔嫣不说那些事,他也从没怀疑过听雨,不是对听雨感情的坚信,而是对听雨和龙吟一般忠国的那颗心坚信。
澜听雨,有一颗和巫龙吟一样,迂腐的、忠君的、爱国的心。
这颗心,就算他身负先祖,娲族一支被灭的累世仇怨,就算他被禁锢。被侮辱,都无法改变。
从他出生在大夜的那天起,从他被老国师选中的那天起,从他歃血为誓尽忠的那天起,他只会为娲族悲哀,却无法学会,去痛恨从小养成的信仰。
或许,谁都无须责备,这只是他澜听雨一个人的悲哀。
夜合欢深深叹气,听雨,其实你不必,为了夜国做到这样,还是,你又看到了什么,有非这么做的理由?
“你在这儿,谁御驾亲征的?”依羚受不了众人的沉默,擦了把脸上的灰尘,问夜合欢。
“大夜有国律,遇突发事端,国师可代国主颁布任何指令,亲征,就是如此而已。”夜合欢轻描淡写,他可不能把底都兜给人家知道,有些事,只需要自家人知道就好。
“那你想怎么办吧?你这鬼样子,等不到嵛岭关大概就咽气了,下来。”寒天先跳下马,不给夜合欢拒绝的机会,就把他拉扯下马,举止里,却全是小心翼翼。
“你呀,”夜合欢无奈地摇头,侧脸看了同样不赞同的龙吟一眼,苦笑,“这不是意外事件嘛,若我们快些,或许能赶上和他一起到边关。”
“再快也不能,”龙吟也下了马,夜合欢的辛苦,他看在眼里又何尝不难受,一天一夜的马背颠簸,他都疲累不堪,何况是身无内力的夜合欢,“只稍作歇息,不会耽搁很久。”
夜合欢点头,道:“也好,蓝花去驿站看下,有好马换上一匹,顺便把给养补足了,再要个熟悉地形的向导,接下来,我们要抄小路。”
他倒是真的很像找个地方睡上三天三夜,可现在,却只能先找个地方处理下腿伤。
唉,从来没觉得俺这螳螂似的大腿,咋这么细皮嫩肉哩?看人家依羚小妹妹,水当当的女娃娃,咋都比我还抗磨呢?真是悲剧。
从欲言又止的依羚手里,接过伤药,龙吟就掩上了驿站客房的木板房门。
边境的驿站,条件简陋,几个兵勇殷勤清扫的客房,也是简陋到漏风。
夜合欢也不挑剔,只是歇歇脚就走,有块门板在,能挡住他春光不外泄,就很满意了。
于是,依羚就隔着一块门板,揪着衣角,皱着眉头,听着门板后,不时传出炙焰寒天狠狠地数落声,巫龙吟冷漠的清斥声,和,夜合欢痛极的闷哼声。
炙焰静湖依然一身墨绿,虽有满脸风尘仆仆,却难掩一身风流,翘着腿坐在木墩上,有滋有味看着依羚的表情。
依羚本就被夜合欢的哼哼声,扰得心绪不宁,想他也是男子,还是几人中懂医术的,由他处理他的伤处,岂不比那两门外汉好上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