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穆用燃犀之角联系上之后,许驰的一直以来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不仅没有稍稍放下,反而揪得更紧了。
虽然许穆没有一句话提及自己正处于危险的境地,甚至还显得心情颇为不错地同许驰开玩笑,但是——许穆终究是由许驰一手带大的,某种程度上,许驰甚至要比许穆自己更了解他这个弟弟。
从许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起,许驰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许驰听出了许穆话语中的狂喜,也听出了狂喜背后极深的绝望。等到后面许穆用平静的口吻向他表达“对于家人的爱意”时,许驰简直连全身所有的血脉都冷得僵硬结冰了。
“太可怕了。”许驰当时这样对弟弟说。事实上这也的确是许驰当时的唯一想法。
不要这样,不可以对我说这种道别的话语,如果你胆敢随便离我而去……如果你敢!
长安市大约真的发生了什么。
虽然政府方面在极力封锁消息,但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完全封锁,事实上,如果不是整个陕省范围内各种通讯方式完全瘫痪,恐怕丧尸爆发的消息根本连一瞬间都瞒不住。
但在通讯信息网络因不知名的原因而报废的情况下,许驰直到他本人赶到安康,才发现以长安为中心向四周蔓延的丧尸病毒已经扩散到了一个相当广的范围。
所有人都在向外逃,只有许驰一股劲儿地往地狱里跳。
他一路上看到了无数活人变成丧尸,看到了丧尸吞吃无数活人。
通过名为“鹦鹉螺”的另外一种以不知名的神秘力量为能源的东西,他联系上了曾一同“寻宝”的伙伴,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可能从长安逃离的路线,也得知了长安市内有可怕的生命复生的情报。
长安是一切变故发生的源头。
而许穆……
弟弟就在那里。
许驰疯狂地飚着车,但他依旧距离长安市很远。挡在他面前的是不时的地震、毁弃的道路和无数丧尸。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及时赶到弟弟身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赶到弟弟身边。
如果我没有办法……
如果你不能等到我的到来……
以当时的心境而言,许穆和许驰这两个人的心里,实在很难说究竟哪一个更加绝望。
后来许穆脱离险境,用犀角向许驰报平安的时候,虽然许穆只字未提之前的危机情况,但许驰却从自己弟弟的字里行间中听出了脱险的喜悦。
直到这时,他才稍微从绝望的泥沼中把自己拔出一点。
当天晚上,许驰总算是有了一个比较安稳的睡眠。
第二天,六月二十六日,星期二。
许驰发现越是深入陕省,丧尸的数目就越多。
但越是靠近陕省中心长安市,丧尸的数目反而越少。偶尔见到一些摇摇晃晃的丧尸,它们也是或成群结队或形单影只地朝着某个方向进发。这些丧尸与他之前所见的那些只被食欲本能控制的丧尸不同,它们似乎有着另外一个目的:前进。
向着某个目标前进。
它们同许驰一样,向着长安市的方向前进,向着地震的中心震源前进。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三。从太阳升起的清晨开始,世界开始向着黑暗的地狱中倾斜。
许驰已经赶到了长安市附近。但从此时起,他的脚下再一次剧烈地震颤起来——这是一次更强的地震,并且这一次的地震完全违背了自然规律,它保持着同样的震级整整十数个小时,期间竟然没有哪怕一分一秒的停息!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
长安市内……在这样持续而强烈的地震中,说不定已经……
许驰下意识地不去想想经受着地震如此长时间蹂虐的长安市内可能会是个怎么样的现状,他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阻止自己去想象许穆的情况,想象许穆可能已经……
燃犀之角早就充能好了,但许驰怎么呼喊都无法同许穆联系上。事实上,他根本感觉不到两只燃犀之角之间有连通上。
许穆的燃犀之角……就好像已经被毁坏了一样。
自这一刻起,许驰终于进入了无意识的疯狂。
快一点!
快一点!
再快一点!
他开着车在原野上奔驰,速度快得几乎要飞起来了。
车体在凸凹不平的田间小路上上下颠簸,整辆车从上到下都在发出不堪重负,好像下一刻就即将散架的呻吟。
但他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要快一点!
再快一点!
许穆……木木……
很难形容许驰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冲向长安,其中占了最主要地位的,或许是……
如果我无法挽救你的生命,那么,至少让我和你死在一起。
又或许是些什么别的,就连许驰自己都不清楚他当时的心情。
他只是知道,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好在他终于找到了弟弟。
好在他终于成功带着弟弟从深渊的边缘逃离。
好在……
虽然许穆看上去糟糕得不能更糟糕了,虽然他自己也糟糕得不能更糟糕了。但许驰在那一刻却觉得阴暗了十余天的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木木还活着!他确确实实地在我的身边!
与弟弟拥抱的时候,许驰在许穆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指擦去了情不自禁流出的泪水,然后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
这个笑让他扯裂了干燥的嘴唇,让血流了出来。
口中含着带有浓浓铁锈味的液体,许驰第一次觉得,其实这个东西的味道也还蛮不错。
真好……
还能像这样在一起……真好。
******
还能像这样在一起……真好。
当时许驰是这样想的。
但是,五天之前他有多开心,五天之后他就有多绝望。
当他抱着弟弟依旧温暖,但却失去了呼吸的身体。
当他拼命将生命的气息吹入弟弟口中,但却起不到哪怕一丝作用。
当他的手指抚过弟弟的眼睑,却感觉不到一丝颤动;当他抚过弟弟的鼻端,却感觉不到一丝气流;当他……
许驰的手指轻轻颤抖几下,终究还是没有抚上弟弟的双唇。他无法让自己做出这样的行为,他总觉得如果自己这么做,就像是……“亵渎”……一样。
他的弟弟……
他对自己发过誓绝不会让弟弟受到伤害,他对自己发过誓一定要让弟弟平安喜乐,他对自己发过誓……
让弟弟快乐,这是最重要的。
与此相比,他自己内心的矛盾、斗争、煎熬其实都不值一提。
他十八岁时曾因为无法忍受内心的痛苦离开家,离开弟弟,但一年之后,他终于有了这样的结论。他开始能够以“平常”的心态面对弟弟,甚至面不改色地与弟弟开玩笑,也不再恐惧于肢体的接触。
我只要看着他就好,看着他快乐,看着他幸福就好。
这样的时间,我已经没有多少了。等到弟弟喜欢上一个女孩,等到他与某个漂亮的女孩结婚,等到他有了自己的孩子……
等到那个时候,他不会继续需要我的陪伴。
等到那个时候……
许驰只是没有想到,他再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这个夜晚摧毁了他的所有温暖与快乐,摧毁了他存在于心底最深处的,小小的期待与希望。
喂,木木。
如果你……
如果你不在了……
许驰艰难地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更像是哭的微笑。
他把弟弟的身体平放在坑底,然后自己也在许穆身边躺了下去。
他回忆着弟弟幼时从来不愿独自一人,他想起弟弟无时无刻不粘在他身边,连睡觉时都要同被而眠。
如果他没有抱着弟弟睡觉的话,许穆会因为做“自己变成怪物”的噩梦而害怕得全身颤抖,会让他心疼地含着泪水,蜷起身体坐到天明。
他没办法放着弟弟一个人。
童年的记忆里,我们从未分开。
而现在……木木,你还会做噩梦吗?
还会……要求我的陪伴吗?
我……九年之前,我不该离开你的。无论怎样,即使是因为我发现了那种让我自己都害怕的情感……
我不该逃开。
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孤单一人。
即使是死亡……即使是……死亡……
如果你不再需要我,我会远远地离去。
但是,如果你需要……
即使是死亡……
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第五十一章:血海,孤岛,烈火,焚城
他现在的感觉很奇妙。
他感觉自己化成了亿万个小小的个体,每个个体独立存在,独立思考,但却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这亿万个个体组成的究竟是树状结构还是网状结构,他无从得知,但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回归到了大脑中的每一个神经元中,或是计算机的集成主板……
组成他的个体是如此之多,即使是以他的计算能力,他也没办法准确地说出数目。
他可以把自己的精神——或者灵魂,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集中在某个小小的个体上。每一个个体就像是茂盛的大树上的叶片,当他把注意力集中于这个叶片上时,一个片段就会显现在他的面前。
一首古诗,一个公式,一式拳法,一句名言……
他好奇地阅读过小半棵“树”的“叶片”,每一片“叶子”上记载的内容都在被阅读的一瞬间就清晰地印刻在他的记忆中,记忆得不费吹灰之力。
就好像这些曾经是属于他的记忆一样。
阅读过整整一半的“叶片”之后,他已经拥有了相当庞大的知识库。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谁。
名字、家庭、身世,一无所知。
亿万个小小的个体聚成一个透明的人形,这个人形站在一片薄膜之后,他伸手按在薄膜上,望着薄膜对面的另一半“自己”。
那里也存在着亿万个个体,每一个都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是我的记忆。
他想。
只可惜他不能轻易地接触到自己的另一半记忆,他被一层薄膜挡在记忆之外,无法靠近。
——我该打破这层东西。
怎么做?
他下意识地握拳击向薄膜,感觉着它的坚韧程度。
这东西不是他想象中的柔软坚韧,而是一堵墙似的坚硬光滑。
但它不是他用蛮力能够在短时间内敲碎的。
我必须尽快敲碎它。
他本能地这么想。
为什么要尽快……
他无法解释原因,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耽搁时间过长的话,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是什么后果呢?
不知道,必须尽快……
如果有……那样的蛮力就好了。
谁……的蛮力?
他觉得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但他想不起来这个人的名字了。
谁……是谁!
他抱着头靠着薄膜滑坐到地上,头要炸裂开般地疼。
薄膜发出的荧光不引人注意地闪了闪,似乎稍微变薄了一点,但他没有发现。
不管是谁,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打碎这张薄膜。
该怎么做?
他记得自己曾经看过一部片子,片中的主角曾经在了解过墙体的结构之后于墙上打了几个小孔,然后一击击碎了墙壁。
他对于建筑学不甚精通,但好在他擅长于物理力学和数学计算,而他现在化身的亿万个体又是极佳的侦测者。
他只花了几十秒就计算出了薄膜的薄弱点。
但他没有打孔的用具——手指显然是不行的。
他下意识地手指一捻,一柄泛着寒光的锋利飞刀出现在他的手里。
柳叶刀,七重柳叶刀。
这是……什么人给我的。他一边操纵着飞刀在薄膜上穿孔,一边想。
是谁呢?
不记得了。
打好孔之后,他合身撞上正中央处。他立刻被弹了回来。
他的身体很轻,力量很小,即使是已经破坏了墙体的结构也仍不足以一击撞破墙壁。
必须要有一个什么东西,一个用来攻击的武器。柳叶刀太小了,必须要一个更加大的……
一把全身布满绿锈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这把剑……很熟悉。似乎也是什么人送给我的。
他的头再一次痛了起来。
什么人……是什么人……
他双手举剑,平举至胸前,将全身的力量聚集到剑尖,摆出突击的姿势。
但某个挥之不去的问题一直萦绕在他心间:是什么人?我必须得想起来,是谁……
团身冲向薄膜的时候,一个词语突然出现在他的意识里,如同劈开乌云的闪电。
哥哥。
是哥哥!
他撞碎薄膜,带着一身细碎的荧光摔入黑暗中的亿万个体之中。他默念着“哥哥”这两个字,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薄膜另一端的记忆很多,但他来不及一一阅读了。
必须快点出去!
他奔跑起来,从记忆的荧光集中之处奔跑到荧光稀少之处,最终跑入黑暗之中。
奔跑的过程中,有几个记忆光球进入了他的身体中,于是他看到了一个容貌漂亮得像是美女的男人,他看到这个人抱着一个个子很高,但却留着过眉刘海的妹妹头,看上去稚气尚未脱尽的少年。
他看到迷迷糊糊的,红着脸的少年在漂亮男人的肩头磨蹭,软软地说:“哥……我想你了……”
哥……
他继续向前跑,第二个光球进入身体时,他看到年轻的漂亮男人全身湿漉漉地从水底钻出,伸臂掀翻小船,扯着船上的弟弟按进水底,水花快乐地溅了漫天。
他看到漂亮的少年抱着小小的弟弟,满脸都是后悔与心疼;他看到小小的少年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皱着脸喊:“啊啊弟弟尿了怎么办……”
然后他进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这里并不是没有记忆的片段,只是这些片段的数量很少,也没有发出荧光,全部都是灰暗的颜色。
第一个灰暗的记忆撞进他的身体,他看到了铅灰色的天空,铅灰色的大地,横七竖八散落着的人类尸体……毫无声音的死寂。
第二个灰暗的记忆撞进他的身体,他看到了铅灰色的天空,铅灰色的大地,暗红色的海洋,以及——海洋中央灿烂地燃烧着的孤岛。
金黄色的火苗如此绚烂,如此美丽。
它是整个灰暗的世界中唯一的亮色,但却充满了焚尽一切的悲壮。
血海,孤岛,烈火,焚城。
下一刻,他冲出黑暗,进入到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世界。他的亿万个个体一下子散开,散到整个世界之中。
他看到墨蓝的夜空,看到闪烁的星子,看到乌黑的土地,看到茂盛的野草。他看到橙黄温暖的路灯,安静无人的公路,被主人弃置不管的越野吉普,摔落在吉普旁边的孤零零的手机。
他看到路边草地上的深坑,看到漂亮的男人抱住怀里的人,轻轻在少年额头上一吻,一颗露珠般的液体从眼中滑落。
这滴眼泪就像是按下了一个开关,他的亿万个个体猛地聚在一起,朝着被漂亮男人抱住的少年猛冲下去!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睁开双眼。
他的视线十分模糊,不管看什么都像是隔着毛玻璃一样。他的头依旧疼得像是要炸开,他的身体热得像是刚从蒸锅里出来,他的血液似乎都在身体的高温下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