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玑把鱼端到小院的桌子上对招财道:“跟傅权说饭做好了,让他过来。”
招财使劲儿瞅那盆鱼,眼睛亮晶晶的,他魂不守舍道:“等、等下就去。”
“等什么。”钱玑瞧招财那副没出息的样儿就来气,推了下他的脑袋道,“菜快凉了。”
一道声音插进来:“不用叫,钱玑兄,多有叨扰,小弟已经来了。”
钱玑冷哼一声:“前鸡胸,还后鸭脯呢!傅权你要是再敢那么叫我,我立刻冲到你们家,把书都给撕了!”
四
傅权紧张摆手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撕不得,撕不得。”
还以为这人爱书,没想到竟然贪财之人。招财对傅权的好印象,顿时大跌到底。
傅权依桌而坐,面向招财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钱玑给自己盛了一大碗饭,抢道:“他叫招财,我新找的苦力。”
傅权了然点头,拱手道:“原来是招财兄啊,幸会幸会。”
刚把萝卜条丢入口中的招财,差点儿喷得傅权满脸都是,他擦擦嘴角的汤汁道:“我可承受不起,你还是叫我招财。”
说完,便一筷子插进汤盆里,拿起来时,上面全是萝卜。
刚出锅的时候萝卜很烫,招财先前偷吃一口,除了舌头被烫得生疼,没有别的感受。现下晚风一吹,菜凉了不少,温温的,正是适合入口的温度。
招财开心的笑起来,虽然没插到鱼肉,但这萝卜里混着鱼汁味儿,不比鱼肉差。
自己费了老大劲儿拔出来的硬萝卜,原以为是难以下咽的东西,没想到不过一会儿的光景,竟然被钱玑烧得如此软酥。他根本不用牙齿咬,就着筷子轻轻一嘬,萝卜便落入自己口中。
招财将筷子横过来,一手拿一头,摆动着小脑袋,满足的来回嘬筷子,也不嫌头晕。
小院里就听到他嘴里发出的簌簌声,不多会儿,上面那层萝卜全被消灭光。
钱玑本想说他两句,后来想起招财三天没吃饭,就暂且绕过他一回。
用酱油烧过的鱼儿是深褐色的,招财从没吃过烧熟的鱼,他们猫都是现抓现吃,哪里像人类那么讲究。如今眼前放着“陌生”的鱼,招财的筷子倒是犹豫起来。
钱玑已经吃完一条小鱼,见招财迟迟不动筷子:“怎么,不爱吃红烧的?”
招财呆呆道:“红烧是什么?”
“用酱油做出来的就是红烧的,清水烧出来的是炖汤,还有清蒸的做法,怎么,你没吃过?”
招财摇摇头:“还有这么多做法啊。”
钱玑反问道:“你以为呢?”
“我以为只有生吃。”
“生吃?”傅权惊讶道,“招财……”
“兄”字没发出来,被招财瞪回去了,傅权哽了一口,又道,“怎么吃得下去?”
钱玑夹了条小鱼放入招财碗内:“他是猫妖,自是吃得下去。”
傅权睁大双眼,愕然道:“什么?猫妖!”
招财立刻放出尖尖猫耳和一条毛绒绒的细尾巴,再龇牙咧嘴的露出四颗人类不可能有的尖牙,道:“怎么?怕了?”
招财张牙舞爪,故作凶悍。
傅权着实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怕不怕,书中能有黄金屋,山野之地,有几只妖怪一点也不奇怪。”
一对猫耳朵失望耷下,招财端起碗,歪头用尖牙蹭了蹭红烧鱼。
那味道哪怕是第一次尝到,也足够让招财终身难忘。
鱼腥被萝卜的甘甜和酱油的鲜香遮盖了大半,一直被忽视的柔嫩口感放大几十倍,只凭齿尖上蹭到一小块肉,就尝出它的松软,这与生吃的口感味道决然不同。
钱玑烧鱼时,丢了几个晒干的红辣椒进去,淡淡的辣味更能调动人食欲。
招财从未品尝过这等美味佳肴,兴奋的甩起尾巴,咬着碗口便把整条小鱼倒入口中。
傅权惊诧地看他狼吞虎咽,钱玑见怪不怪的看招财舌头动动便把所有鱼刺吐出。
傅权眨了眨眼道:“招财好厉害。”
钱玑想起下午看到的鱼刺,心道:比这大的三倍的,他都能一口吃掉。
骄傲的招财小猫没有因表扬而洋洋自得,吃都来不及,哪里有空说话。
在家时,虽然爹爹命令他们以人的形态生活吃饭,但毕竟筷子没有爪子好使。招财越吃越觉得筷子碍事,三个人才两盆鱼,另外两个还是擅长使筷子的人类,这样一对比,招财发觉自己不占巧,丢了筷子,变出爪子就往汤盆里扑。
钱玑抬起筷子,不顾轻重的把招财爪子打走。
“喵!”
招财痛叫一声,缩起爪子委屈的看着钱玑。
钱玑道:“好好吃饭。”
招财道:“快快吃饭。”
钱玑举起筷子,作势要再打招财偷偷摸摸探出的爪子,招财赶紧缩回来,委屈的舔了舔爪子,舔着舔着,爪子又成了手。他捡起地上的筷子,扁着嘴在衣服上蹭了几下。
五
吃完饭,不用说,碗筷定是由招财来洗。
中途摔碎了一只碗,气得钱玑拧着招财的猫耳朵骂他“蠢货”。
招财哭丧着脸道:“我又没洗过碗。”
钱玑气道:“不会干活,还有理由了?”
招财咬着嘴唇,眼里泛出薄薄的泪花。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跑下山,虽然他犯了点儿小错,被爹爹恶狠狠的骂了一回,但好歹家中衣食无忧,阿爹也没有怪罪他,最多被大伙儿嘲笑一段时间,怎么都不会比现在的境遇差。
招财非常想回家,可脖子上不太适应的红绳圈儿,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他,想走没那么容易。逞强偷溜,只会换来一辈子没鱼吃的下场。
招财看了钱玑一眼后,不知道这苦力做到何时才为够。刚才砸碎一只碗,他不敢挑在枪口上问,于是闭上嘴巴,小心翼翼的洗起碗来。
钱玑等气消了,细细一想,招财不是蠢货,怎么会被自己骗到?看他身上穿着锦衣华服,料想在妖怪里也是受惯了伺候的那一类,自己何必对他发火。
想来都是那个赌注害的,赚钱固然重要,可这一个碗也节约不了多少钱。
钱玑走到招财跟前,拿起干净的抹布帮他擦干洗好的碗,算是跟他道歉。
招财眼里的眼泪扑扑往下落,落在盆里,消失在水中。
钱玑道:“哭什么?”
招财红着眼看他:“喵……”
钱玑眉头一蹙:“说人话。”
招财嘟嘴道:“还有一条大鱼呢?”
钱玑手一抖,差点儿把碗给摔了,还以为他被自己骂了心里难怪,没想到是在惦记被自己咬过一口的大鱼,真是白担心他了。
钱玑把碗筷放进厨房的碗橱里,招财像条小尾巴,紧跟其后“大鱼!大鱼!”的叫唤。
钱玑被他叫的头大,怒道:“别叫了,洗洗睡觉!”
乡下人房子少,钱玑家共有两座小土屋,小的那个是厨房,大的那间招财没进去过。
钱玑推开房门,招财探头探脑的往里看,外面是个小厅,中间摆了张八仙桌,里面就是炕,比八仙桌大了好几倍。
招财从钱玑身边蹿过,跳上炕头,变成猫儿,兴奋的滚来滚去,可算能躺下了!
“脏死了,快给我下来!”钱玑一把抓住招财的尾巴,把他丢进脸盘。
招财在盆里翻了个个儿,坐起来道:“干净,不用洗。”
钱玑揪下他嘴边的一根毛,痛得招财喵喵叫。
钱玑把毛送到招财眼前:“沾着鱼汤呢,好意思说自己干净。”
招财立刻舔了舔爪子,在脸上糊弄两下,眨眨眼道:“洗好了!”
“我看你是糊好了。”钱玑提起刚打好的水,从上往下浇在招财身上。
猫儿怕水,突然被淋湿,招财吓得一哆嗦,跌在脸盘里,额头磕上盆沿,痛得他叫声连连。
看他那副蠢养,阴郁一扫而空。钱玑心情大好的给招财洗干净了,抱出脸盆,用毛巾裹着揉到半干,放在石桌上晾着。
招财被他揉的晕头转向,不知今夕是何年。
钱玑又打回一桶水,夏天夜里热,他站在院中,脱了上衣,撩水往身上冲,说不上的凉爽。
结实紧致的肌肉,在浅黄色的月光照射下泛着光,一颗颗小水珠挂在钱玑身上,顺着纹理向下滑。招财刚回魂就看到这幅诱人景色,他吞了吞口水,抬起爪子,想要摸一摸。
钱玑洗好澡,回头正看到招财冲自己伸出爪子,他把毛巾丢回盆里,提起猫爪子往屋里走去,随意丢在地上。
招财失望的喵了一声,见钱玑把盆放回架子上,躺上床,也跟着挤过去。
毛绒绒的毛贴在光裸的皮肤上很痒,钱玑推开招财道:“床也是你睡的么?”
“那我睡哪儿?”
钱玑抱起招财,把他丢在床下的布鞋上:“睡这儿。”
招财勃然大怒,抻着爪子去挠钱玑。
“敢挠我,明天罚你饿肚子!”
招财一口闷气憋在心中,为了鱼,抱着尾巴缩在布鞋上。
过了会儿,睡意袭来,钱玑意识朦胧间,恍然听到招财问他:“钱玑,大鱼呢?”
他怎么还惦记着鱼?
钱玑趴在床边,垂下手顺了顺招财头顶的黄毛道:“明天早上就知道了。”
招财张嘴打了个打哈欠,仰起头在钱玑手心蹭了一几下,翻身将他的手抱在怀中,想着说不定明早一睁眼就能吃到鱼,招财嘴角噙着笑,满意的睡着了。
六
钱玑睡到一半,胳膊酸得很,动了动胳膊才发现还被招财紧紧抱着不撒开。
钱玑抽开手,招财不自在的喵呜一声,一人一猫又睡过去。
早上起来,钱玑迷糊糊的坐起来,眼都没睁,蹬着脚摸索鞋子。一脚踩在柔软事物上,转瞬便闻一声惨叫,那叫声撕心裂肺、震天动地。钱玑一惊,总算清醒。
低头只见招财抱着尾巴,怨念地瞪着自己。
原来踩到他的尾巴了。钱玑打着哈欠跟招财说了声:“对不起。”
招财眼角含泪,软声软气道:“一声对不起就够了?尾巴疼着呢。”
钱玑道:“你想怎样?”
招财舔舔尾巴,一本正经道:“需吃鱼补一补。”
钱玑两指头捻起猫尾巴,另一手在尾巴与屁股接连处,作刀状比划道:“既然疼,割掉好了。”
招财呲牙威胁:“你敢!”
钱玑作势起立:“你说我敢不敢。”
招财屁股一甩,抽走自己的尾巴,夹在身下跑远,边跑边扭头道:“钱玑,我讨厌你!”
话音刚落,钱玑又闻一声惨叫,原来那猫儿光顾着回头恐吓自己,没看路,一头撞在门板上,摔得四脚朝天。
钱玑仰天大笑,开门出去。
夏日清晨的太阳不大,不似晌午那般灼的人皮肤痛,钱玑站在院中用盐水漱好口,倒水洗脸。
招财蹲在他旁边道:“早饭!早饭!”
“把脸给我洗了。”
招财爪子蘸水,往脸上糊弄两圈。
比昨晚强点儿,好歹不用口水了,钱玑懒得说他,径自往厨房走去。
招财紧跟其后问道:“大鱼呢?”
钱玑不回答他,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取出里面的盘子。
招财两眼放光,眼珠上就映着一样东西:鱼!
那鱼昨晚钱玑就去好鳞片,上面还有招财的牙印。
招财见状,想起晚上临睡前两人的对话,下意识的觉得那是自己的早饭,不停的用爪子挠钱玑的裤腿,催促他快点把鱼送到自己嘴边。
钱玑抖了抖腿,将招财的爪子抖掉,把鱼放在菜板上,从中间一分为二,然后顺着纹路将鱼肉刮下,剁碎。
招财流着口水道:“不用那么麻烦,我直接吃。”
钱玑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刮鱼肉,一面刮完,轮到另一面,刮到鱼刺时便更加仔细,力道减半,生怕将刺混入鱼肉中。
一炷香时间后,盘里的鱼变成鱼肉末儿,菜板上鱼头鱼尾完整留着,中间是段没有肉的鱼身。
钱玑道:“好了,你吃吧。”
招财跳起来往盘子里扑。
钱玑端起盘子,招财扑了个空,招财怒道:“骗子,不是说让我吃了么?”
钱玑指指菜板道:“那才是你吃的,鱼肉我还有用。”
“有什么用?”招财冷哼道,“你把好的都吃了,留下不好吃的给我。”
钱玑敲他脑袋:“我有你想的那么坏么?”
招财动了动脖子道:“有。”
钱玑看着他脖子上的红绳,昧着良心骂道:“小没良心的。”
招财叼起鱼头道:“那你把鱼肉拿走。”
“这是用来做鱼丸的。”
“鱼丸?”招财很快便把鱼头吃完,嘴里含着鱼尾,说话含糊不清,“那是什么?”
“当然是吃的。”钱玑盛了半碗玉米粉加进去,又撒了些糖和盐,“等下拿到集市去卖,要不怎么赚钱?”
搅拌均匀后,钱玑用筷子点了一下鱼肉,放入口中咂咂嘴,觉得还差点儿味道,便拿起胡椒粉罐,抖了点进去。
招财循着香味走过来,嘴里的鱼尾顿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钱玑放下拌好的鱼肉,把葱切段,生姜切片,倒了一小碗开水,把葱姜一股脑丢进去。开水一烫,那味道便跑出来。钱玑觉得时候差不多了,用勺子挡着,小心将葱姜水倒入鱼肉中。
招财彻底吃不下嘴里的东西,目不转睛的盯着钱玑手里的碗,粉色的小鼻子一动一动的,撷取空气中的鱼香味,伺机偷吃。
主材、辅材都已齐全,钱玑顺着一个方向使劲搅动,直把鱼肉搅的黏在一块儿,成了巨大的肉团才停止。他卷起袖子,左手曲成凹槽,用勺子挖些鱼肉放在手心挤成等大小的丸子,再放入滚水中。
招财脑袋搭在盐罐子上,全然忘记偷吃的事情。钱玑现在做的东西,是他从未见过,也没吃过的。
不一会儿,所有的鱼肉都成了鱼丸,烧到半开的时候,钱玑用汤勺把它们盛出来放到汤盆中打包好。
“你要干嘛?”招财抬起圆滚滚的脑袋,“还没吃呢。”
“说了是拿去卖的。”
招财依依不舍道:“那还没尝呢……”
“没熟尝什么?”钱玑把打包好的鱼丸放进小货摊的柜子里,又放了些东西进去,然后灭掉火,挑起扁担对招财道,“变成人,提着门口的木桶,跟我赚钱去。”
七
招财提着装鱼的木桶,跟钱玑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集市。
街上的摊位都是规定好了的,钱玑早前就看中这位置,在这块儿摆得久了,别人知道是他的地盘,便没人抢。
隔壁卖馄饨张三的见钱玑来了,笑呵呵的跟他打招呼,发现后面还跟着一人,意外道:“哟,这大早上的,哪家的少爷这么早就起来了?”
钱玑回头一看,招财脸蛋白净,衣着华丽,虽然提着木桶,但一眼看去,总会自动忽略,把他误认为是富家子弟。
招财吭哧吭哧把木桶放在钱玑货摊旁,甩了甩酸胀的双手道:“我是钱家的。”
“钱家的?”张三笑得更欢了,对钱玑道,“跟你一个姓儿,你家的?”
招财点点头,抢道:“不过我是他家的苦力。”
张三完全不信招财的话,笑道:“这位公子真会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