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回答简洁流畅,似乎天生就具备着领导者的风范。台下的民众显然很满意他的说法,都感到异常地欢欣鼓舞。傅简言却着实难以抑制心中怪异感,直觉这声音莫名地熟悉。那位女士似乎并不能满意,又继续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好在不知何时她的手里也有了一个话筒,使得这次傅简言能够听清她的声音。
“顾先生,我们都知道中国和A国之间建交还不到十年,如果在您任内的某一天,两国之间再次就某些问题发生了冲突,A国人又如何能信任您不会成为一个领着纳税人俸禄的监守自盗之徒呢?”
此话一出,不仅是所有记者手里的长枪短炮转移方向,对准那位女子一阵猛拍,就连她周围的人也不由得发出了一阵惊叹,热闹的场面顿时冷了下来。傅简言和Neil虽然只能看到女子的背影,但如此纯熟的中文并不像是仅仅作为第二语言学来的腔调。“知道吗?我早听说其实顾冕东就是天龙会的终极头目,不然的话光靠着台面上的那些势力,谁也不比谁强多少,他未必会有自信走到今天的这一步。”旁边人的议论钻入傅简言的耳朵里,他不动声色地留神去听。“不可能吧,天龙会毕竟还是混黑道的,他就算有狮子的肚量,也未必非要吞政府的势力啊。明明都些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好不容易有个华裔熬出头了,都怪不容易的,你可别捕风捉影。”被同伴这么一说,原先的人似乎也失去了自信,“谁知道呢,我也是听别人说来的,反正不管怎么样,这人的来头不简单就是了。”
傅简言心里暗暗思索着,却看台上的人听了女子的话并未动怒,只是表情颇为玩味。他不同于上次的直接张口就答,而是思量了一小会儿,这才谨慎地开了口。
“没错,中国终究是我的祖辈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这一点无可否认,但我不会忘记自己脚下所踩的是哪一片土地,是这里教会了我一切,是这里给了我梦想,是这里让我有能够展现自己的空间,所以如果有一天我有机会回报,自然也是要首先回馈给这片地方。我相信两国间的友谊会长久存在下去,但如果真有动摇的一天,我会立刻辞职回到我的家乡。因为如果不是他给了我生命,那刚刚所说的一切,都只能是空谈。”
话音刚落,底下的掌声便如潮般地响了起来。那个女子也不由得跟随着民众一起鼓掌。Neil虽然听不懂他们都在讲些什么,但看见傅简言脸上淡淡的笑意和周围人的热情,心里也明白这个候选议员的演说必然已经取得了完满的成功。
第3章
傍晚。东哈莱姆仓库。
傅简言意外地发现这里并非如他想象中的一般热闹。有人三三两两隐在黑暗里,或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但都少不了用一双双探究的眼神反复打量着看上去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傅简言和Neil。傅简言有些犹豫地停滞在原地,不知该找谁去打听,这里的情景和他想象中的黑帮生活无疑差了很远。Neil本也不愿傅简言以身涉险,现下看来也放了心,想必他在上午被点燃的满腔热血还仅仅是停留在大口喝酒,大块儿吃肉的所谓义结梁山的地步。傅简言沉思着,有些难以相信让人闻风丧胆的天龙会会是这样一种疏离而冷漠的小圈子似的情景。Neil见傅简言好像已经萌生起了退意,心里稍觉安慰,虽然身处天龙会的圈子里,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口小声劝道:“现在咱们也都看见了,我想这种处境应该不会是你想要过的生活,不是吗?我估计我们可以就此回去了吧,我都已经快要饿坏了。”
傅简言明显一副认同的样子,可又免不了有些挣扎。就在他摇摆不定之际,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
“Jeff?是Jeff吗?我可一直在等着你呢。”
傅简言下意识地转过了头,见远远的背光处有一个身材敦实,长相有些凶煞,年纪大概在五十岁上下的人正冲他招着手。“李豪生?”傅简言脱口而出这个名字。那人满脸笑意地点了点头。傅简言看了Neil一眼,便向李豪生的方向走了过去。Neil见事情似乎有所反转,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步子跟在傅简言后面。李豪生一直和善地看着他们,待他走到近前了,这才微笑着开口道:“总算是来了,还好没有让我等太久。”
傅简言也笑着点了点头,“这是我的朋友Neil,我私自做主把他带来了,不会给你们造成什么麻烦吧?”
“什么你们你们的,现在开始就是我们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偶尔来个客人也是件难得的事情,当然欢迎了。”李豪生热络地说着,冲Neil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仿佛他并不是什么黑帮管事,而当真成了一位大家族里的家长。傅简言看上去十分享受这种温情,明亮的黑眼睛里散发着柔和的光,目光里满是对李豪生的信赖。李豪生感受到他的变化,十分高兴地继续交代了一番,末了道:“现在的情形不同以往,遇上砸场子的,还是尽量避免起更大的冲突,先保住自己要紧。刚开始难免有接不上手的地方,你只管问他就行,我每星期也会有两三天都守在那里。”
傅简言有些手足无措。“可是……”
“不用可是,你的事其实我们都打听过了,自然是全心全意信任你才交给你做的,不需要推辞,要是真不合适的话,到时候我再想办法给你调。你就先干着吧。”李豪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叫身边的小弟道:“去买些酒来,再弄几个小菜,今天和这位新加入的兄弟乐呵乐呵。”
傅简言慌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根本不会喝酒。您的心意我领了,天这么晚了,还有朋友在,我就先回去了。您的话我都记着了,明天晚上我会按时过去的。”
李豪生听他说得恳切,也不好勉强。“那行,明天我可就直接去那里等着你了,路上小心。”
傅简言点了点头。“我明白。”
Neil有些气闷地站在冷风里看两人聊了半天,见傅简言来扯着他往回走,不由得埋怨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用了这么半天?你以后到底要在那儿干些什么?”
“他让我去会里的一个地下赌场帮着看看生意。”傅简言简短地解释道:“按我的理解,应该是和助理的工作差不到哪儿去。”
“好吧。”Neil望天翻了个白眼。“原来黑帮需要助理了都是去拳场上找的,这个方式还真可靠……你确定不会是类似于保镖队队长一类的角色?”
傅简言颇为认真地沉思了一会儿,这才回答道:“确实是有些不合常理,按理说他们做到这个地步,就算内部一时没有堪用的人,也不至于就到了满大街地碰运气的程度,况且咱们去看的时候,不是还有那么多人闲着呢吗?”
Neil皱起了眉头。他刚刚只是一时口快说的玩笑话,并没有想那么多,此时听下来,倒真的有些实打实地担心了起来。“会不会是有什么阴谋?”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还没到要担心别人图财害命的地步。而且如果不是刻意针对我的话,想来主动权一直是在我的手里,也不存在他们从外面随手抓一个什么人当作什么事的替罪羔羊的可能性。就比如我要是刚刚早走一步,他们的计划不就已经落空了吗?如果真的是一个陷阱,是不该会给人留下这么多余地的。会不会只是我们想复杂了呢?”
Neil云里雾里的,也有些摸不清了,只能嘱咐了句“你多当心”。傅简言点点头,这才笑道:“多亏了你提醒,不然我也想不出这么一大堆来。不过保镖队长什么的,你也真能想得出来。”
Neil笑了起来。“当然,保镖有时候也是要学会隐藏自己的嘛。像你这种的刚刚好,满肚子里都是坏水儿,可外表上任谁也看不出来。”
“谁的坏水儿能比得上你多?”傅简言不服气地道。“要不是天龙会不收外国人,我肯定把你也拉进来。”
“得了,我可还想再多活几年。”Neil一副心有余力不足的老人家样子。傅简言微微一笑,轻轻一胳膊肘撞过去,被Neil发现,轻松地挡了回来。
“看吧,露馅了。”傅简言笑道。“你的身手还能瞒得过我?”
“那是我本来就没打算瞒你。”Neil对傅简言的小聪明颇不以为然。二人且走且停,路过一个老太太摆的简易书摊时,傅简言挑了一本书和一张可以随身携带的纽约地图。
“去哪儿还用得着买地图?。”Neil问道。
“我怕以后临时会用得到。毕竟工作上的事,谁也说不清会遇到些什么,你知道我不怎么能认得清路的。”傅简言如实道。
“那个地下赌场难道还不在哈莱姆?”
“是啊,说是在皇后大道的一家夜总会里,不过似乎它们都是天龙会的产业。”
“怪不得天龙会的名号可以叫得这么响。”Neil恍然大悟地喃喃道,犹自有些难以置信。“皇后大道那种地方,去的可都是名流政要啊。”
“名流政要?”傅简言反而觉得更加地糊涂了。
第4章
第二天上午,傅简言担心晚上工作时精力不足,特意多睡了一会儿才起来。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他翻阅起昨天带回来的书。似乎租过这本书的人并不在少数,傅简言大致翻了一下,发现里面满是花花绿绿的批注和十分明显的折痕。不动笔墨不读书的确是个好习惯,可对直接在不属于自己的书上批注的行为,傅简言还是有些不赞同。他找来了自己的纸笔,一边看一边往纸上记着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傅简言抬头看了看表,正好是午饭时间。他收好了书和纸笔,跑过去开了门,本以为是Neil,没想到却是一个抱着纸箱穿着邮递员衣服的高大男人。
“傅简言先生吗?”那人用英语问道。
傅简言愣了愣。“我是,您这是……”
“我是送快递的,这儿有您的包裹,请签收。您要是不知道如何使用的话,我可以先帮您组装一下。”说着,那人便不由分说地进了门。傅简言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会有谁能给他寄快递。看着那人把箱子放在茶几上,傅简言暂且先关好了门,谁知却见他堂而皇之地直起身,在沙发上找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
“傅先生,实不相瞒,我想和您谈一谈。我是联邦警察,这是我的证件,我叫陈嘉让。”
“警察?出什么事了吗?”傅简言草草看了一眼,也不走近,站在门边有些紧张地问道。
陈嘉让没急着回答,沉默了一下,这才说道:“傅先生,我不得不先声明一点,和政府合作是绝对没有坏处的。我们怀疑天龙会的生意并不单纯,甚至有借着手中的势力在议员竞选中搞暗箱操作的可能,这绝非捕风捉影,可我们一直苦于拿不到证据。如果您能以线人的身份在正式进入天龙会后向警方提供些信息,我想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傅简言诧异地看向陈嘉让,隔着一个客厅的距离反复打量着他。他应该是个黄种人无疑,可脸部轮廓和身材却显然具有欧美人的某些特点,估计着可能是个混血。年纪还轻,看上去约摸刚入行不久,可一双眼睛却犹如久经沙场的老手一般,散发出犹如利剑一般的光芒。“你真的是警察?你怎么知道我是天龙会里的人?”过了半晌,傅简言方才问道。
“我的确隶属于联邦调查局,至于您的另一个问题,原谅我并不能告诉你。”那人回答地也很干脆。
“可你不怕我拒绝了你之后,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天龙会的高层?”傅简言试探道,“这样等他们提高警惕之后,你们警察不是会更加难办了吗?”
陈嘉让听了,反倒是笑了起来。“傅先生多虑了。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和你谈这一切的时候,代表的都是来自联邦政府的势力和诉求,我想政府是不会原谅一个连签证都没有的人长期滞留在本国境内的。如果你现在不答应我,或者是做出了任何违背我们合约的事情,我恐怕就得趁着现在立刻把你遣送回国了。那些债欠了那么多年,想来光是利息也未必会是个小数目啊。”
“难道是Neil那小子告诉你们这些的?”傅简言皱起了眉头,有些激动地问道:“所以呢?我就要因为这个成为叛徒?”
“Neil是谁?不,我想你误会了,这些东西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们,只要不是刻意隐瞒的,那么基本总是可以查得到。”陈嘉让说道:“联邦政府的力量可是比您想像的要大得多,而且并不仅仅于此,我们的政府向来喜欢赏罚分明。如果天龙会真的有倒台的一天,我可以凭你的成绩给你申请到一个户口,到时候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搬出哈莱姆,享受种种社会福利和医疗保障了。当然,如果这一切只停留在怀疑的层面上,始终无法落实,我们也一定会给你提供物质上的回报,不会让你白辛苦的。”
傅简言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好吧,这简直是好莱坞电影里才会有的情节。我想说既然你们这么重视这件事情,为什么不派直接一个警察去做卧底呢?我毕竟没有任何经验,更谈不上心理准备了,我相信这种事要是被发现的话,我就是连还债的机会都没有了。”
看傅简言全然一副底线受到挑战的样子,陈嘉让想了想,到底大概地透露出了一些真实的枝节来安慰他。“信任是需要很长时间来取得的,站在我们这边的人越多,接触中心事务的几率才能越大。你知道伪造一个不会被拆穿的背景是要花很多功夫的,天龙会里的人看中的,除了你的办事风格之外,应该也恰恰还包含有你的经历十分单纯。黑道上的人,防范意识确实要重得多。我想傅先生根本不需要有任何的背德感,政府才是永远代表正义的一方,而且你的工作一开始也未必会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多留心就好,事情总是在变化的,不一定就会糟糕成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至于安全方面的事,有我配合着,也不需要你多操心,我会定时来和你联络的,你只需要把该记的事统统记在脑子里就够了。”陈嘉让说着站起身来,从箱子上撕下快递单。
傅简言见他准备要走,不由得想知道是否自己连个作伴儿的都没有。“你们难道对每一个刚入会的都这样吗?”
“不,虽说广泛撒网是件好事,但毕竟每个人性格不同,要是万一碰上鱼死网破之徒,我们苦心经营那么久的事可就全白费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阳奉阴违?”
“因为你并非一无所有,不是吗?比如说那个叫Neil的兄弟,或是这个安身之处,甚至更抽象一些,一个敢于为了生存漂洋过海远赴异国他乡的人,显然在内心深处对生活所怀有的莫大期望是不容其他人小觑的。总之,有顾虑的人在拼命的时候,往往是会多考虑一些的,而我们向来喜欢和理智的人打交道。”
傅简言目送着陈嘉让出门,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想到素昧平生的李豪生满是信任的眼神,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有一天东窗事发,这个责任无论如何都将是自己所难以承担的。
魂不守舍地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傅简言穿上自己的衣柜里唯一一套比较正式的衣服,打扮地整整齐齐地去了皇后大道。地图上标示着的“四月天”恰好处在皇后大道的东北角,傅简言找到他的目的地时,比想象中少花了不少时间。五颜六色的硕大霓虹灯模糊了一个个路人的面容,傅简言打量着这家风格靡丽的夜总会,顺手整了整衣领,这才迈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