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很暗,却并没有傅简言想象中的嘈杂。人们轻言细语地谈笑着,不知名女子的歌声远远地传了过来,在五颜六色的灯光调制出的暧昧氛围中显得甜美而魅惑。傅简言还没走多远,便有侍应生迎了上来。“先生,找人还是坐会儿?”
傅简言交代清楚来意,那人便赶忙领着傅简言走进了里面的一间包厢似的房间里。李豪生和另一个一脸精明相的人正在一帮喽啰的簇拥下谈着些什么。见傅简言进来,两人都纷纷地住了嘴。
“简言来了,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李豪生满面笑容地叫过傅简言,指着对面的男子道:“这就是杜宏杜经理,按道上的叫法,你直接叫他宏哥就好。”傅简言听话地点了点头。“杜哥。”杜宏听了,也是满面堆笑。“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傅简言,人聪明踏实又不爱张扬。而且你别看他瘦,打起架来可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我们这里人这么多,打架哪里用得着傅小兄弟,那不是杀鸡用牛刀嘛。”杜宏立刻知机地接口道,“傅小兄弟只管每日盯着底下的人干干活儿记记账就行了,要是逮着不干的不知道怎么处理,就直接交给我;或者有什么事儿不清楚了,也只管来问我,大家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话尽管说,可千万别客气。”
傅简言也笑道:“那以后可就要烦劳宏哥多提携了。”李豪生也道:“宏哥肚子里可有不少文章,起码比我强地多,你跟他在一起久了就知道了,多学着点儿没坏处。”傅简言笑着点点头,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李豪生见自己的事儿已经算是办完了,也并不打算再多留,站起身拍了拍傅简言的肩膀,嘱咐了句“好好干”,便领着手下的一班子人先走了。
第5章
偌大的一个房间里只剩下傅简言和杜宏两人,似乎连滞留在这里的空气都冷了不少。傅简言心里有别的计较,昨天的一份踏实心情便早不知跑到了哪儿去,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杜宏考虑到李豪生交代的事儿宜早不宜迟,想想也并没什么多余的话要在这儿交代,便领着傅简言直接七拐八拐地下到了建筑物的底层。不同于四月天暧昧的情调,在一个个分门别类地规规矩矩摆放在一起的不知名的赌博用具上面,水晶吊灯的光线亮地简直有些刺眼,乍一迎头看上去,甚至都可以分辨出红黄的光泽,使得本就华丽而色彩强烈的巴洛克式装潢显得更加富丽堂皇起来,一时之间让人仿佛有种一下子陷入了中世纪的某个不知名的王宫中一般的错觉,人人在这里都是说一不二的贵族。杜宏见傅简言虽然一直沉默着,但眼睛里透露出的却是满眼的难以置信和艳羡般的向往,不由得微微地笑了起来,细心地向他解释道:“这里虽说是地下赌场,可你也看到了,真正玩儿得起的并没有几个人,一方面是为了确保赌场的安全,另一方面也是尽量避免争端,毕竟越是能赚钱的东西越容易招人忌恨,现在天龙会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敢不以安稳为重,所以咱们这儿也从没有往大处做的考虑,你也不用有太多压力。咱们的大老板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带几个熟人朋友过来玩儿,到时候再给你介绍。”
傅简言想到那个候选的议员,不由得点了点头,杜宏接着说道:“等会儿我叫人给你拿套衣服,平时工作的时候穿起来,这样别人看了,也能有个分辨。这些侍应生平日里我看着还都挺勤快的,不过谁要是敢犯懒,你可得多辛苦督导着点儿,毕竟咱们出这么多薪水,养的可不能是闲人。”杜宏冲他说完,又高声唤道:“小张,过来认识认识,这是新来的傅经理。”
一个穿着侍应生衣服的年轻人闻声抬起了头,答应了一声后,又弯下腰冲身边的客人多解释了几句。“小张算是侍应生里的头头,他在这儿待的时间最久,”杜宏趁着这段时间继续向傅简言解释道,“等会儿让他把这儿的具体情况给你讲讲,这些东西是他做惯了的,有的地方比我还熟。”傅简言礼貌地笑了笑,再看小张已经说完了话,正小跑着向二人这边来。杜宏想了想,又低声向傅简言嘱咐道:“你别看在这儿玩儿的人现在没个样子,出去了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多结交着点儿对咱们没坏处。”
傅简言颇为感激地答应了一声,心里暖意融融地,便又冲杜宏多道了句谢。杜宏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径自回了楼上,留下小张陪着傅简言。小张是个自来熟,一张嘴简直停不下来,一边领着傅简言参观场子,一边把那些常客的大事小情都一一给傅简言介绍了一遍,具体到喜欢什么口味,家里有几房姨太什么的都没漏下,直听得傅简言脑子发懵。
懵懵懂懂地蹭过一个晚上,等到了打烊时分,外头的天色已经开始发亮了。这个点儿自然是没有什么公交车可坐的,傅简言心里清楚,往后少不得都要这么一路走着回西哈莱姆的住处,不过好在这个时间段儿毕竟没有白天那么喧闹,除了清晨的空气实在冷了点儿,傅简言一路走下去,倒也觉得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捱。路过东哈莱姆的约翰街,傅简言习惯性地看过去,见那个老太太竟然依旧撑着书摊儿在卖,不由得走过去寒暄了几句,随手拿了一份报纸。掏了掏衣兜,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带零钱。稍稍犹豫了一下,傅简言也不好意思把报纸再放回去,便把一张五美元的纸币给了老人家。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从衣袋里伸出一只冻到肿地不成样子的手接过纸币,把钱塞在一个原本装的应该是奶粉之类的脏兮兮的铜罐儿里,之后才往更里面摸索出大把大把的硬币。她伸出了另一只同样冻得红肿起来的手,想要一一数给傅简言,傅简言看得着实于心不忍,他摆了摆手,留下句“不用找了”,便接着匆匆往家的方向走。
用钥匙打开房门,傅简言把报纸顺手扔在茶几上,便直接进了浴室开始洗漱。冬天的哈莱姆是没有热水供应的,傅简言走了一路,身上难免出了不少汗,无奈之下只得就着冷水匆匆洗了一遍,这才哆哆嗦嗦地跳上了床。一觉睡到不知今夕何夕,傅简言醒来时,夕阳已经斜射入了窗户。外面似乎有人在敲门,傅简言从床下下来,打开了卧室门。“咚咚咚”的声音确实是敲门无疑,傅简言却不怎么敢开,生怕又是陈嘉让为了那种事儿来找他。犹豫了半天,直到有人扯着嗓子在门外喊他的名字,傅简言这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打开了大门。
Neil站在门外,见傅简言来开门,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明显放松了下来,继而瞪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向傅简言。“怎么这么长时间?”
“刚刚才醒的……”傅简言有些心虚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真的被人骗地有去无回了呢。”Neil越过他进了屋。“怎么会。”傅简言挠了挠蓬乱的头发,关好了大门。
“今天还去吗?”
“当然。”傅简言又开始钻进浴室洗漱起来。等他出来的时候,Neil已经自觉主动地做好了吃的。傅简言有些惊讶,“今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
“得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是什么?”傅简言坐下身来,边问边拿起了筷子。
“我昨天在给金百利酒店送啤酒的时候,那个叫布朗的后厨告诉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跟着他一起学手艺。你知道他和我的关系一直是很要好的,他说他不打算再当厨师了,可又觉得一身本事白白浪费了可惜,于是就想让我做他的接班人。偏巧现在金百利的后厨也正缺人,我就把送啤酒的工作给辞了,打算从明天开始正式跟着布朗学手艺。”
“这是件好事啊。”傅简言一边往嘴里填东西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有一项专门的技术的确是比你以前送啤酒要好得多,毕竟人总会老的,谁都有干不动的那一天。”
“没错,而且等我到了金百利之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上班了。”Neil补充道。
傅简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四月天旁边似乎有一家酒店也叫做金百利的。“难道你说的金百利就是皇后大道上的那个?”
“当然。”
“这确实不错,”傅简言笑道,“早上下班的时候连公交车都没有,要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的话,一定不会那么无聊。”
Neil听了,显得十分开心。“我想也是。”
吃晚饭,傅简言在厨房里洗碗,Neil坐在客厅里翻起了他早上带回来的报纸。“这不是在唐人街上演讲的那个议员吗?原来他的名字叫顾冕东。”
恰巧傅简言走了出来,听了Neil的话,见时间还早,便坐下来和一同Neil看起了那篇报道。
报纸上清楚地印着顾冕东的大幅照片:笔挺的西装整齐地穿在身上,脸部轮廓刚毅而坚定,眼神充满着力量和威严,但由于嘴角一直保持着微笑的动作,所以面部表情给人的总体感觉却是亲切而较为温和的,看上去比教养良好又风度翩翩的绅士还多了一些力量和可信任感。傅简言向下浏览着,果不其然,那个在台下提了不少问题的女子的正面照片也登在报纸上。出乎傅简言预料的是,这个语气尖锐果决的女子竟然有着江南水乡姑娘一般娇柔的面庞,丝毫没有半分的气势逼人的味道。照片旁的报道一边赞扬顾冕东的果决与富于责任感,一边又影影绰绰地暗示着他华裔身份所带来的种种猜想,可谓褒贬相当。傅简言一字不落地看完了这篇煞费苦心的报道,不由得感叹原来当记者也不光是个体力活儿。
第6章
两个的时光总是比一个人过要好打发得多。傅简言大多数时候下班出来,总是可以看到Neil提着个一次性的塑料饭盒站在街边等他的身影。Neil的学徒生涯进行得很顺利,而且总是可以在厨房里弄到一些由于种种原因而没有端给客人的食物出来,带给傅简言吃。虽然食物因为越发寒冷的天气而往往已经凉透了,但傅简言还是很开心可以在漫长的工作结束后有些免费的美味来填填肚子,虽然他常常因为无以回报Neil的好心而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但Neil总是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转眼间,一个漫长的冬天就这么熬过去了。傅简言对赌场里的大事小情处理地也都越来越上手;而Neil也渐渐地可以独当一面,对他而言已经算是分外高昂的薪水让他对充满希望的明天又有了更多的打算,时不时地在下班途中主动探讨起这个话题来。只是每当这时傅简言想到自己的眼前笼罩着的那朵随时都会降下水来的乌云,好心情总是会立刻消散无踪,表情之中也会不由自主地透露出了一些似有若无的阴霾。
“最近发现什么异常没有?”在光线昏暗的四月天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不小心”与傅简言撞了个满怀,把杯子里的酒都撒在了他的身上。
“没有……我觉得他们好像谈过几回事儿,但从来都是避着我的。”傅简言一边任由对方满是抱歉地擦着身上的酒,一边做出一副原谅的姿态和善地笑着说道。“以后能不能别来这里问我?好歹这里也是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
“谁叫你上下班都和另一个小子走在一起?”那人收起手帕,折了折塞进自己的衣袋里。“难道你不怕他发现你我的身份?”
“你不是可以装作是邮递员吗?”
那人似乎笑了笑,擦肩而过时,傅简言听他轻声说道:“邮递员哪有泡夜店来得轻松?”
傅简言脚步一滞,想不到联邦调查局的警探在工作时间也会有心情说出这种话来。他一边往地下赌场走着,一边回想起自己每每思及此事时的心惊胆颤,又不由得有些气结。这种工作态度,简直比他这个所谓非专业的还差了好远,他要是老板,一定早早辞退这种员工。
今天的赌场和往日一样平静。客人们出手便是一掷千金,但即使是输了,也不见有人会皱一下眉头。他们大声地谈笑着,在酒精和赌博的刺激下,即便美人们大多被隔在了楼上的夜总会里,但显然这已经足够他们毫无顾忌地互相打趣,仿若不知何时这些生意伙伴们已然成了相交多年的好友。傅简言四处巡视了不知多久,难以避免地感到有些疲惫,他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一个装饰效果大过实际作用的时钟,发现离打烊还有两个小时,便交代了小张一声,自己回到杜宏特意划给他作为办公室的包间里喝了杯水,打算稍微休息一会儿。
不知怎么回事儿,本想着坐一会儿就继续到场子上去的傅简言不知不觉地又陷入了梦境之中,一个充满了威严的声音从某个不远不近的地方传了过来。
“这次要闯的毕竟是匈奴的老窝,你可千万要小心些。”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只不过除了温柔,这次却又多了些许严肃与认真。傅简言低着头跪在冰凉的地面上,身上是仿若谪仙一般不染尘俗的宽袍大袖,不是讲求林下之风的魏晋南北朝,就是刀光剑影的东西两汉,傅简言在心里推测着,很奇怪自己还能够有意识分辨时间。他直觉周围似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人,也不管是否会失礼便微微地抬起头来,想看看那人的庐山真面。
隔着半间偌大的殿宇,傅简言看不清那人的眼神,却只见他挺直的鼻梁下,嘴角带着些柔和的笑意,下巴微方,脸部轮廓刚毅而坚定,昭示出主人坚毅的性格。傅简言定定地看着他,心里像起了风暴一般混沌而凌乱,晚饭后从报纸上看到的照片在他的脑海里和眼前的这个人慢慢地重合,傅简言默不作声地跪着,似乎已经看到了这两张分明来自不同人的脸却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的样子。
“仲卿,仲卿?”
傅简言反应了半晌,总算意识到这是在叫他,方才回过了神来,重又抬头向那个男人看去。那人的脸上多了几分不悦,眉宇间满是不耐烦地冲他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简言下意识地慌忙摇了摇头。那人看他一副受了惊了样子,想骂又骂不出来,叹了口气,想到分别就在眼前,也没有心思再多做计较,而是从旁边拿过了一把带着鞘的长剑。“还不快过来。”
傅简言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这才发现两腿早已酸麻地几乎失去了知觉。他走到那个人身边,不用别人教,复又跪了下来,仿佛身体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那人满意地抚了抚他的脸庞,傅简言正想着要不要躲开,那只温暖宽厚的手便已经收走了。
“这把剑是朕以前用过的,朕知道它有多么锋利,只有在你手里才能派上真正的用场。你好好收着,早些回……”那人顿住了口,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好好收着,安心杀敌吧……”
傅简言接过那把剑,抚着上面繁复的龙形花纹,手不由得有些颤抖,抬头望向那人,却见他同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里满是复杂。
“傅经理,傅经理!快醒醒!”
傅简言迷蒙中睁开了双眼,见是平时和小张关系不错的侍应生六子。“我怎么睡着了?”傅简言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耳边一片喧闹。“出什么事了?”
“有人吵起来了,金老大貌似今天心情不太好,一直在找余老大的事儿呢。”
“小张呢?”傅简言听了,一边问着六子,一边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一眼便看见在大厅入口处差点儿要扭打起来的金盛和余凯。
“小张哥劝了好久了,但他们做大佬的,哪里肯听。”金盛是贩毒起家的,财大气粗,而余凯虽比不得他富裕,却是个死要面子的主。傅简言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未必够得上分量,见小张满头大汗地插在二人中间周旋着,赶忙嘱咐给六子让他赶快去通知杜宏,自己便快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