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中当真没有我么?
他就这样在月光亭中坐了几乎一夜,仿佛没有一丝软弱和悲伤。
清晨之时,玄凌耀起身稍稍动了动筋骨,亭外忽有人来报,说是北堂将军同翟太傅求见。
玄凌耀衣袖一摆,淡淡道:“知道了,请二位在殿中少待。不可怠慢。”
待人影踏出亭中之时,昨夜迷醉的眼神早已变得清明一片。
第二十七章:忠心丸
古峰岩后的密林,古木参天,幽深难测,人迹罕至,那层层叠叠的瘴气倒好像成了这片丛林的守护一般,各种奇花异草毒虫异兽竟然也得以繁衍。
不知那神秘人有何妙法本领,密林中幽魂一般的瘴气仿佛见到什么更可怕的东西一般,稍一接近三人便惧怕似得退开,为几人让出一条道来,就连那些毒虫怪物也是退避三舍,偶尔有些荆棘灌木在他们利刀之下,也是断如毫毛。萧初楼虽然昏迷不醒,夏桀却是看在眼中,心中虽然惊诧非常,但是不知怎么,对这个神秘人隐约有一种亲切之感。
密林之内的山路越走越往下倾斜,那人在前方领路,夏桀抱着萧初楼跟在后面,留心着周围路途,随手用宝剑刻下隐晦的记号。
那神秘人见他动作也不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偶尔采点野果或者捕捉幼兽来充饥,此人对毒物甚是熟悉,吃食之前必然自己先试毒,确定无毒才会给夏桀二人,就是偶然中毒,片刻也能在附近寻来解毒之物,在毒虫异草中如履平地,简直仿佛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一般。
大约是走了一天一夜,密林终于渐渐稀疏,地势也更加陡峭,到了翌日黄昏时分,眼前豁然开阔起来,三人所在之处已是古峰岩下一片山谷,四周密林环绕,山谷之中一片天然湖泊,清幽澄澈,周围是细细的碎石,原先的瘴气也似乎从不踏足这片仙境,空气十分清新。
翠湖边上,有一间简陋的小木屋,木头断开之处平整非常,而且纹路清晰,还带着一股树木的清新之气,显然是刚做成不久的。
三人便这样草草安顿下来,却不知外面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却说当日那神秘人连同夏桀和萧初楼一同救下,遁入这片丛林山谷之中,少说也有一月余了。
从谷底往上看,天色青青,白云渺渺,水光倒映,仿佛时光在这一片净土静止了,没有世外龙争虎斗,没有世俗恩怨情仇,那些平身过往似乎是前世的事了。
幽幽湖水边上,一杆鱼竿挑在湖面上,旁边坐着一个披着青衫袍子的俊朗男人,左手托腮,右手轻轻握着那根竹竿,眼角眉梢柔和带笑,一举一动都透着闲适惬意,仿佛不是身中剧毒,随时会熬不过剧痛而死的人似的。
几尾鲤鱼自得的游过来,靠近鱼饵时终于经不住诱惑争相游过来,男人眼神一动,唇边微微一翘,手腕轻动,眼看数条鲤鱼都要一块上钩——
“哗啦啦——”原本平静的水面忽然窜出一个男子,晶莹的水珠随着他过肩的黑发甩的湖面波澜四起,一双漆黑的眼眸神采四溢,轮廓分明的脸庞丰神俊朗,赤裸的精瘦半身破水而起,手中抓着两条鲤鱼还在垂死挣扎。
他一眼看见湖边被水珠溅的一身湿的男人一脸的无奈,哈哈大笑道:“怎样?还不乖乖认输?萧初楼,这下你总该没话说了罢。”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三两步走上岸来,一张脸因为心情愉快而神采飞扬,他记忆虽失,但张扬狂傲的性子却是一点没改,甚至变本加厉。
萧初楼见他这副拿着两条鱼跑来献宝一般的滑稽模样,也不由莞尔道:“看来水中的鱼儿跟山里的野人果然亲厚些,我这小小渔夫哪敢相比啊。”
夏桀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样子,破破烂烂的裤子,头发也湿哒哒的披在肩上,脚上全是泥巴沙砾,果然有几分野人风范,也不由失笑:“这可不能怪我,为了这份晚餐,别说牺牲一下形象,便是牺牲一下色相那也无妨,哈哈。”
萧初楼一口口水呛住,差点没喷出来。
夏桀一边打趣萧初楼,一边手脚利索的除去鱼鳞和内脏,便用两根细树枝叉好,又去寻了些柴火来准备烤鱼。
夏桀也不顾一身的狼狈,真气运转间,一身湿淋淋已经迅速蒸发去了,长发随便束起来,也不去管对方不怀好意的目光肆意在自己身上逡巡,偶尔回过头居高临下甩出一句:“怎么?王爷看上在下了?”
萧初楼彻底无奈了:“有你这么气势凌人的勾引人的么?”
“……”
沉默一阵,两人蓦然哈哈大笑起来。
波光粼粼的湖面又恢复了平静,风飞鸟过,春风花语,一切如梦如幻,仿佛触手可及,又似乎一碰就碎。
火光燃燃,夏桀做了支架,转动着鱼叉,不久之前,这些事多半他都束手无策,不过幸好有眼前这个好老师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生活技能,一股脑倒给了他。
夏桀凑过去闻了闻,嘴角扬起一抹轻笑,头也不抬,道:“应该差不多了,哎,你把那些作料藏哪里去了……”
半响却没有声音,忽听细微的一响,似是竹竿掉到地上。
“你怎么……”夏桀蓦然回头,却不见那张风流笑脸,只见那人倒在地上,青衫蜷缩,似乎是痉挛的微微发抖……
“萧初楼——!”
夏桀浑身一震,扑过去抱起他拔腿向湖边小木屋跑去。
“唐先生,救救他——”
夏桀将人抱到木屋里一张小竹榻上,迅速捏开他的嘴,把一小块木块塞进去免得咬到舌头。
“萧初楼……”做完这些,他也只能无能为力的看着萧初楼越来越痛苦的神情,他身上细小的汗毛几乎都清晰的竖了起来,一阵阵心悸带来的痉挛使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在咯咯作响,万箭穿心的痛,却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
夏桀紧紧抓着他的手,每一次毒发,都是这么陪着他熬过来的。
“你忍着点,很快就没事了!待会我们再去打鱼,大不了我让着你便是了……嗯?今天晚餐想吃什么?烤鱼、水煮还是清蒸?”夏桀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听进去,只是在耳旁絮絮叨叨说些乱七八糟的事,企图分散他的注意力,即使这些话毫无逻辑和意义。
萧初楼紧紧皱着眉头,脸上血色退去渐渐惨白,四肢也开始转冷,牙关咬着木块,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虽然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但是思绪却没有一刻停转,忠心丸的毒发的太快太烈,一旦四肢开始僵冷,就是心脏供血不足,如果毒性这时候退去,凭着他深厚的功力,还能捡回一条命,若是万一毒性未退……
那便是死亡的前兆。
萧初楼心中苦笑,竟是要他在这种荒山野岭的鬼地方结束生命……不甘心!
要按他的想法,便是要死,也最好能抛血战场,死也死得轰轰烈烈。
听到夏桀扯淡却急切的声音,萧初楼忽然想笑,意识越来越抓不住,漆黑一片的眼前忽然闪过一张冷峻淡漠的侧脸,他想伸出手去,却一碰就碎了……
那个人,想必现在心里急得要死了罢。也好,若是找不到他的尸体,至少能让他存一份希望……
“唐先生——唐肃迟!快过来!萧初楼他、初楼……”
眼睁睁看着萧初楼身体越来越冷下去,旁边的小桌被夏桀拍得震天响,他一掌拍到对方小腹输真气过去勉强吊着命,张扬的剑眉挤成一团。
又是这种该死的感觉!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失去生命……然而他却毫无办法!他从前的记忆全失,仿佛每天都踩在悬空的浮板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活着,却没有任何追求,单纯的,只是要活着而已。
萧初楼,这个赐予自己名字的男人,几乎已经被他当成亲人一样的男人,他抓着他,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然而现在,他却也要死了。
自己却只能看着他去死,如此无能!
逝者已矣,痛苦却要留给活着的人,幸或不幸,却也难说得。
现在夏桀已经无暇去管为何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那该死的唐肃迟终于他娘的来了!
夏桀只觉眼前一黑,倒不是眼睛出了问题,而是一身黑衣充满了他的视线。
他心头一喜,忙站起来:“唐先生——”
唐肃迟摇摇头,两指奇长的手指迅速点住了萧初楼浑身大穴,抬头对夏桀淡淡道:“按着他。”
夏桀只得照做,眉头紧紧皱着,口中犀利如刀:“刚来这里的时候,你不是给他种过蛊,说可以拔除这种毒的么?怎么到现在还是这样?!”
唐肃迟扬眉看了看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年长两人几岁眉宇间自有一股威势,说来也怪,一向桀骜的夏桀竟然也盯得头皮发麻,只是心中较上劲,不甘的回视对方。
一间破旧的小木屋,两股气势,势均力敌。
忽然,似是只在一瞬间,唐肃迟低头敛眉,手上动作不停,接连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那种威势霎时间收了个干干净净。
却搞的收势不及气血翻涌的夏桀差点骂出来,但看看脸色略有好转的萧初楼,到底也没说什么。
西落的余晖透过竹窗,斑驳的洒在床沿边,偶有几只雀鸟扑扇着翅膀飞过,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远去。
夏桀冷眼看着唐肃迟在萧初楼手心切了个小十字型伤口,又将那两根手指按在上面,隐隐有殷红的血渗进去。
夏桀忽然心中一震躁动,那两根手指,实在长的奇怪,唐肃迟右手食指和中指几乎比无名指长出一个指节来,然而让他惊疑的是,自己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忽然响起几天前趁萧初楼毒发之后昏迷,唐肃迟对自己说的话,他脸上登时闪过怪异的神情,莫非……是真的……
他低头看看神色已经和缓下来的萧初楼,目光中既似欢喜,又似难过。
片刻,一点乌黑从萧初楼手心伤口冒出来,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只极小的蛊虫,好像是受了什么指引似得缓缓从伤口中爬出。
夏桀记得那时种下蛊的时候,是一只几乎透明的小虫,而现在已经变得全黑了,是不是意味着它已经吸完了所有的毒呢?
唐肃迟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点点头道:“蛊虫经过足月,大部分毒素已经吸出,剩下的已经威胁不了他了,凭着萧王爷的功力,几个时辰就能逼出毒了。”说罢他手指一动,夹住那小虫,一瞬间黑气涌动,竟然点点流到那对奇长的手指之中。
夏桀看得也不由呆住:“你……这是干什么?”
唐肃迟颇为好笑的瞧了他一眼,道:“这么难得的毒,我身为蛊毒之王,怎么能暴殄天物?”说着那小蛊虫又渐渐恢复透明的样子,被他小心放进一个袖珍小鼎之中。
夏桀不去理会,径自去处理萧初楼手上的伤口。反正这个唐肃迟从头到尾都是怪怪的,估计任何毒物到他手里都要被他毒死了。
唐肃迟施施然站在一旁,他皮肤不像夏桀那般晒的古铜色,反而是白的过分,脸上更是没什么血色,看着夏桀一丝不苟的神情,嘴角微微翘起,道:“公子,萧王爷如今已经没事了,他的救命之恩你也报了,往后也不必再跟着他了,以免不必要的麻烦,明日我们就离开这里,公子意下如何?”
夏桀浑身一震,锐利的目光扫到对方脸上,唐肃迟语气却是坚决的很,他想起之前答应的条件,只能忍下恼怒,冷冷道:“那萧初楼怎么办?难道把他扔在这里不成?”
“放心,我看这萧王爷本事大得很,若非这忠心丸的剧毒,这小小的瘴气林哪里困得住他?我们只管走便是,我已经救了他,公子也该实现你的诺言,随我离开了罢。”
夏桀冷冷扬起一抹笑,道:“你放心,我决不食言。只是我要先确定他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
唐肃迟眼中微微闪过欣慰:“那就好。”
第二十八章:初遇
萧初楼转醒的时候,早已是深夜了。
漆黑的夜幕,云极淡,月光很是明亮,星辰暗淡,小山谷中静悄悄的,现时将近春末了,暖暖的风拂过,十分舒适。
原来我还活着,萧初楼长舒了一口气,鼻翼动了动,忽然问到一缕幽幽香气,然后肚子很不给面子地叫起来。这才想起自己睡了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他抚着额头缓缓坐起身,手边正好放着一件外衫,是夏桀的,旁边还有一杯水,还是温的,显然刚热好不久。
萧初楼顺手拿过灌下喉咙,顿时觉得快要冒火的胸口似乎舒爽了些。他瞥了一眼那件外衫,略微笑了笑。
没想到那个看似粗犷的男人,原来也有心细的一面。
小木屋外不远的湖边,燃着篝火。四周静寂,火焰燃烧木柴噼里啪啦的声音很是清晰。
唐肃迟那个奇怪的男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黑夜中唯一的火光旁边,只有夏桀抱膝坐着,一只手拿着根木柴漫无目的的撩拨着火焰,赤红的光映着他的侧脸时明时灭,火堆旁边插着几串烤鱼,香味袅袅,影子拖在地上,拉得老长。
这个落寞的画面跟白天那人豪爽的样子是在反差太大,萧初楼一时有些不能适应。
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夏桀蓦地回头。他的神色背着光,看不真切。只是看到萧初楼,“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你……”夏桀似乎还没从发呆中清醒过来,顿了一下,憋了几个字出来,“你醒了?”
萧初楼忍不住笑出来,朝火光走过去,他身上正披着夏桀留下的外套。
“废话,我可没有梦游的习惯。”
夏桀才意识到自己的语病,轻轻笑起来,方才的沉寂似乎扫开了。
“感觉好些了么?”
萧初楼嗯了一声,忽然又皱起眉头,一只手捂住肚子。
夏桀一惊,还以为他体内的毒又发作了,却见那个大男人一脸严肃的正色道:
“肚子有些饿了。”
“……”夏桀眼角抽了抽,忍住扑上去打人的冲动,指指旁边都快烤焦的鱼,好心提醒了一句,“小心撑死。”
萧初楼哈哈一笑,两只手各拿了一串,也不管手艺有多烂,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那模样简直像十天没吃肉一般。
夏桀瞧他吃得欢,想到自己烤出来的鱼肉的味道,实在一阵无语,又忍不住有点感动。二话不说,扔了那支木柴,跟着把剩下的鱼解决了。
两人吃饱喝足抹了抹嘴,夏桀盯了那人片刻笑道:“唐先生已经将蛊虫收回去了,说是毒素大部分都被吸出了,凭你的功力剩了下的余毒已经成不了气候。”
说到此处,他摇摇头,促狭道:“这样都毒不死你,真是命大……”
萧初楼那个得意啊:“祸害遗千年嘛。”
“……”
不远处的树林有微微的虫鸣声,湖面波澜平静,偶尔有鱼游过,泛起一点涟漪。
篝火依然在劈啪作响,夏桀百无聊赖的躺在草地上,顺手拔了根小草放在嘴里衔着,双眼望着那一片夜空,不知在想什么。
萧初楼也没有说话,往火堆中添了些柴火。
方才他说得轻松,这其中绝望的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其实自己早该死了!
从一缕魂魄穿越到这幅身躯中他就已经死了一次,十多年来,以前的记忆早已有些模糊了,如今的时光就像是偷来的,像一场美妙的幻境,他过来走一遭,游戏人间一番,最终还是要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