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说江南好,江南好,可跟着四哥也就是看看无聊透顶的风景,最多是下下棋听他讲讲民情官情,要不然就是想着画两幅弘晖仰着头带着弘曈他们一串小鸭子的模样,时日一久,谁也受不住。
可今天,此时,此地,他才终于感受到江南之曼妙动人了。
江南的清歌曼舞,胤禛在胤礽处已见过太多,看见便觉得烦躁腻味,可胤祥还是个被严加管束着不曾知晓人事偏偏又到了年纪的血气少年,感觉自是不同。温软如鸭羽清脆如黄鹂的歌声轻轻摩挲过舞女纱般轻薄的丝带,隐约可透过光线的沉淀看到如雪的体色,还带着混杂了香醇美酒的体香。
胤禛看弟弟面上桃色便觉得火往上蹿,过去勾住了少年脖子,牙齿凑到他嫩玉般的耳垂处,使劲磨了两下,阴测测地轻声问:“好看?喜欢?”
宫中连歌舞都是堂皇气派的,要显出天下之主的“浩大端肃”来,他们这些成天被拘在一处的小阿哥哪有这等眼福,此刻正托着腮眼神迷醉的欣赏美景,像小时候一样用舌头去勾杯中薄酒,扎听见耳边问话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本能点了点头,但立刻脑袋一凉,浑身嗖的一下一身冷汗,嘎嘎转过脖子去看近在咫尺的脸,僵硬地舔了舔嘴角,“没、没有……”
这边两人还在对峙,那边主家已经摇着扇子走了过来。
“在座都是词章之士,彼此相熟,惟二位是季重新客,按规矩,该叫新友猜一猜的名姓的,”孔季重也不说话,只看着船上主人走到胤祥跟前,他竟是没理会胤禛,直接用扇面托了一杯酒,待少年执在手中,方才自顾自的打起扇子来,“小友可看戏文?知道些曲词之家?”
“略知一二。”
按照中国人传统,“略知一二”从来直接等于“十分精通待君考察”,因此那青年文士一合扇骨,敲在手心里,“好!既如此,今日游戏便换个新的吧,小友年少,便只猜姓氏,”说着薄纱扇随着转身顺势铺开又横扫了满席,“这样,诸位一人评价一位曲家才人,要与自己同姓的,让小寿棠猜上一猜!”
“切记,猜错了寿棠罚酒,猜对了两人共饮,可自己漏了底细的……要罚酒三杯!”
众人轰然应诺,纷纷笑着想考题去了。
惟胤祥有些头疼,求救似的仰脸看哥哥。胤禛好笑地埋头喝茶,并不理他。今日便是孔尚任带他二人来瞧的热闹,大概也就是几个熟悉朋友间的文会吧,胤祥好奇,便拉着他来了。想不到竟是自己被为难。
成,来就来吧,爷怕了不成?
“那鄙人先来吧,”最上手的青山文士歪在隔座身上,端着酒,鞭子后头还拴着一只小玉坠叮叮当当,“峨冠博带太常卿,娇马轻衫馆阁情。拈花摘叶风诗性,得青楼、薄幸名。洗襟怀、剪雪裁冰。”
胤祥眼角一挑,一手抻着袖子端起酒杯来,向前送了一送,朗声道:“白先生有礼。”
“好!寿棠有礼。”青衣看他听出自己说的是兰谷先生白仁甫,眼睛亮了一亮,打起了些精神,从旁边人身上翻了个个儿,就着他手,满饮了一杯。
“该我,小寿棠听仔细了。南华庄老叹骷髅,舩子秋莲梦里游,月明三度临岐柳。播阎浮、四百州,姓名香、赢得青楼。黄沙漫,塞草秋,白骨荒丘。”
胤祥摩挲着杯子眼睛转了两转,瞥向兄长,看胤禛笑着轻点了点头,才开口,语气却是笃定的,“想必原说的是太原李寿卿,李兄有礼。”
再下一个却是一袭石青色夹袍,并没有描金绣花,面相也憔悴些,周身雅气却不改,声音也淡淡的,“庭前盛茂种三槐,纸上芳名播九垓。画中诗诗中画传宗派。芦花场司令该。有玄微妙趣吴才。通街市,知稼穑,躲不了深土培埋。”
可话音刚落,还不待胤祥细想,与座便先起哄起来。
“哈哈!漏了漏了!王兄罚酒!”说着呼啦一群硬按住石青色士子灌了三杯酒,他倒也不挣扎,仍是那副平淡样子。
好容易消停下来,便见下手一百寿团花香色锦袍端起一杯酒自己饮了半盏又拉着舞女灌了半盏的文士接了下去,“丹墀未叩玉楼宣,黄土应埋白骨冤。羊肠曲折云千变,料人生、亦惘然,叹孤坟落日寒烟。竹下泉声细,梅边月影圆,因思君歌舞十全。”
胤祥自己皱了皱眉,看兄长眉目也不喜,但仍是执杯回了礼,“想必这位是周兄了。”
恰轮到孔尚任,可人是他引介来的,自然不必再猜,只走过场的跟了一句,也不避讳了,“先生准拟圣门孙,析住平阳一叶分。好学不耻高人问,以子称、得谥文,论纲常、有道弘仁。捻《东窗事犯》,是西湖旧本,明善恶劝化浊民。”
大家笑了一通后便听末座那位直接提壶灌了,恰是“钱塘人物尽飘零,幸有斯人尚老成 朝元恐负虚皇命。凤箫闲、鹤梦惊,驾天风直上蓬瀛。芝堂静,蕙帐清,照虚梁落月空明。”
胤祥平素不常饮酒,今日酒好,又得四哥默许,多喝了两杯,现下脑袋已有些混胀,使劲摇了摇,还是一团木,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细颈酒杯一杯熟悉的手拿了过去,听他清清冷冷地替自己应了一句,“已是漏了。”
“嗯?”在座都是自诩的梨园领袖,编修师首,看胤禛气派举动都不像读书人,甚至连把扇子都没有,而他弟弟反而文雅清秀的多,便把目光一直投在胤祥身上,现在才突然发现这么个人,“怎么说?”
答话的人心思却并不在这里,只忙着照料有些昏沉的弟弟,随口应了,“陈以仁不是有《锦堂风月》一出吗?”
一室了然。
实际上他们读的书都是千挑万选出最正的,四书五经,为了端正性子,乱七八糟的杂书并不让看,只不过命令这东西永远都是个样子货,大家还不是谁喜欢什么就藏着什么,真要老老实实读孔孟去的倒是少数。这曲录集子他们大多看过,倒没想到今儿竟然用上了。
完了这一场,胤禛胤祥便找了个借口在旁边坐着听他们聊耍,反正少年醉酒这种事常见的很,可扭头看看孔季重竟也像格格不入似的,一个人坐在人群之外,安静凝视那边笑闹一团,眼里透出空明的悲色来。
“听闻周兄昨日收了个丽人,还是劳王兄牵线开的脸?是也不是?”
“白兄好灵的耳朵,不错不错,是个十三岁的雏儿,她妈妈便与我好过,如今女儿给了我,高兴的很哪,”姓周的又拉着身侧退了场的女子的对饮,表情微妙,似乎还在品其中滋味呢,“那小脚缠的,啧啧……当真是半掌之内,瘦、小、尖、弯、香、软、正占齐了,夜里以绣鞋为杯,芙蓉帐暖,真是齿颊留香呢……”
“周兄好不厚道,这等美事,该请诸友共尝,击鼓传杯最好,如何能独自贪了,罚酒罚酒!”
“哎,说到这上头,区区可倒说周兄还是外道了,这女儿金莲啊,要平正圆直,曲窄纤锐,稳称轻薄,安闲妍媚,韵艳弱瘦,腴润隽整,柔劲文武,爽雅超逸,洁静朴巧才是,”这位说着,还在空中做了个握的动作,“要盈盈一握,挠人心绪,可捉、可承、可控、可挟、可挑……”
“妙哉,妙哉!还是李兄钻研精妙,吾等甘拜下风!”
“嗨,要我说啊,女人这东西,风月相合,进行就是,事后多给些缠头之资也就罢了,何必特意接回来给自己找个麻烦,到时候摆脱不净,又是一桩烦恼……”
“哈哈哈哈,白兄啊,你与周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说接女儿麻烦,可自己弄几个契弟放到外宅子里,倒是干什么呢?”一人哂笑立刻引起一串笑声,“就是就是,昨儿个还寻几个扳指带回去呢,想必又进新人了,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啊……”
“哈哈哈哈——”
胤祥听得脑袋更晕了,只一张俊脸涨的通红,有点坐不住的扭来扭曲,竟惹得席上的书生来逗弄他,只不过要去扳他下巴的手一碰到胤禛的眼神就被吓得缩回去了,连酒都吓醒了,讪讪退了。
看船上越来越不像话,狠得胤禛咬牙切齿,嫌他们腌臜了弟弟耳朵,拖了胤祥便请辞,孔尚任见这样也跟着一道下了船。路程近,为了醒酒,三人便一路安步当车,孔尚任眼中郁卒,胤禛眼里冒着火,惟醒过来脸上退了“烧”的胤祥面色惊异不定,与往日大不相同,显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这般,就不怕……”
“南风如此,不过是私下集会,打点熟络了,总不会有人来自找没趣破坏风情。”
“哥,这就是江南文士风流……?”
“哥,就要靠这样的进士举人平治天下……?”
“你莫问我,季重该有答案。”
胤祥回头,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月色已上枝头,三人在一片星辉中,缄默不发一眼。
84、春梦
胤祥是个好孩子。从来都是。
怎么说呢?他打架但不闹事,调皮但不捣蛋,想尽办法逃避功课但考校时从不会落下,宫里府里追的鸡飞狗跳耗子叫但到底没有破坏它们的友谊,备受父兄宠爱却不骄矜傲慢,连老三这次孝期剃头他也没有“亲自”去告状,好歹算是兄友弟恭。从来自诩自己是个好人,有求必应是他善良的品质,小十四跟他要打人的弹弓他没有拒绝,那只肥鸟儿要吃牛肉巧克力汤他也没有拒绝。
所以,他根本就是个好孩子嘛。没拉过宫女姐姐的手,或许连奇怪的梦都没做过。
可昨日喝酒上了头,被胤禛安顿睡下后撒了好一通酒疯,外间天气已凉,但他迷迷糊糊的梦里,仍是一室春光。
熏风殿,芙蓉斋,琼林酒,桃花笺。朱霞残照,红泪春潮。
胤祥闭一闭眼,竟不知身在何处了,只见满目的桃花飘零,淡色的粉瓣落到他肩上,眉上,鼻尖上,轻轻拈起一片放进嘴里,饱满的青涩厚如堆脂,在口中绵绵密密的化开,耳边似有丝竹暖响,整个人都酥了,乐声引着他左右彳亍,而昨夜那些桃花酒酿着士人轻薄语,流转着佳人鸦鬓、娈童明眸,更毋论那酒盏、缠头、笙璜、金莲、良辰美景,绝世姻缘,却一起在心底搅成一团,让他唇齿干燥,醉的更深了。
被箫声牵引,顺着这似曾相识的九曲回廊茫然寻去,慢慢的,桂树淡香反冲了桃花浓烈,轻轻盈盈在身边绕了一层,远远亭台楼阁处,隐约像是一桌酒馔,一袭青衫,伴着天青色的玉带,执着云海纹的月光,面目模糊,看不清是谁,只那乐响,越发的淡了,反阻着他近前不得。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心里却毛躁起来,有些恼恨眼前隔着自己山水两望的垂杨柳,伸手拨开了,却又是一层,层层叠叠,绵绵密密,总是繁复遮着眼帘。箫声渐渐停了,月色如水流淌下来,桂花的香气越发清晰,那高挑的人转过身来,朝他伸出手,想要来拉他一起,且歌且行……可面目,还是看不清。像是承乾宫新进的小宫女,明眸闪闪,又有些……像是四哥,长身而立笑盈盈看着他……
心中一喜,正要凑过去撒娇嬉笑,那面目一转,又化作了额娘!许久没有梦到过的额娘……去不是往常慈和温厚颜色,反而……温柔中多了几分少女的娇媚……是年轻时的额娘吗,抑或,是汗阿玛面前的额娘?
胤祥自己也没有发现,他正在笑,纯粹的笑,为这不记得名字的小宫女,或是熟悉入骨的四哥,又或者是青春年少的额娘而笑……正待探个究竟,额娘明媚的面庞也消失了,仍旧是适才一团雾色,看不清辨不明却无比亲切熟悉的人影,高挑,康健,持箫而立,隔着柳絮,看不清面容,只他自己,心里烧起一团火来……
“阿哥起身了吗?”
胤禛在门外问了一句,才见着门口守着的小厮莫名其妙的表情,便听见里头一阵踢哐乱响,随着的有些低哑的叫声,“四哥!等一下!等等等等!马上就好!”
胤禛挑挑眉,嘴角挂着笑意推门而入,外头的自然无人敢拦他,刚一进去便又是一通响动,胤祥甫一看见他就急惶惶的围着个被子冲过来,拉住人转身手忙脚乱往外推,一不留神被子滑下去又赶紧拽上来,脸上一片胭色。
“哎呀四哥你怎么进来了!别——我马上就好!不许进来!不许进来!不许进来!我真的马上……你别管,出去啦,快点快点……真的真的,马上就好……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这小子,又不是第一次,羞什么。胤禛哭笑不得的被人推出来站在门口,瞪了一眼两个看热闹低头闷笑的,再次感慨弟弟真是长大了,按说不是他该操心的,可还是认真盘算起给他房里放人的事来,虽然有些许怅然。
让额娘派一个呢还是找福晋商量?还是找额娘要给老实规矩的吧。
待胤祥收拾好了出来,见胤禛盯着他看又有些报赧的低头吐了吐舌头。胤禛上前揽了他肩头,低头去看,又顺手摸来他腰间挂着的潇湘扇,作纨绔状去挑他下巴,邪笑着啧啧道:“果然是昨日桃花酒喝多了,要不今日怎的面若桃花,目似流波啊……”
胤祥脸上果不其然烧的通红……
胤禛去还不知收敛,仍在调笑,“哎呀呀,说来你也到时候了,妃母的孝期也过了,横竖该大婚了,可得好好学学这阴阳之道,放心,回头四哥找你嫂子说说,替你要两个标志的……不行?不行的话皇额娘可早几回就跟我说过这事了儿,不过被我拦了,看来倒是四哥的不是……”
“……四哥……”
胤祥红着脸哀哀唤道,胤禛却仍旧一脸黠促的来惹他,做兄弟的像是真有些恼羞成怒,突然胳膊肘一曲,直向兄长胸口撞去,胤禛素来急变,眼下神色也不曾动,只挑了挑眉毛,空着的一只手去档,顺手向上一翻,另一只手仍紧紧攀在胤祥肩上,他二人自小演练,一招一式都熟的不能再熟,胤祥被制住后立刻身子下压,腾出空间来翻出手腕,一手扣在肩上那只手上,转身跳出胤禛怀里,胤禛又一反手,仍握住他臂膀,两人你来我往,在小小庭院里上下翻飞,好半天才安静下来。
胤祥已在胤禛手中动弹不得。
胤祥没什么沮丧神色,胤禛倒很是满意。
“不错不错,这次比上次又多走了三招,大有长进啊。”
“那是四哥调教的好……”
“谬赞谬赞。”
“过谦过谦。”
门口两人看着两个尊贵的天家阿哥动完手又斗嘴,面色十分“平静”。
85、家信
待胤祥洗漱过到正厅用饭,见胤禛手里正拿着一沓书信,眉头时聚时散。“京里的?怎么了?”
胤禛看他一身海棠红绣着荷叶莲花衬得少年人十分体面,不自觉带了笑,举了举手里物事道:“弘晖见天找他十三叔呢……”
“嘿,这小子!不枉十三叔疼他一场!”胤祥想起软绵绵的小侄子,心里一热,想得不行,险些嗷嗷叫出来,“还别说,弘晖真是聪明,才这么大点儿,教他背诗写字,一遍就能记住!”
无奈地瞥了一眼弟弟,想起自家那个虚算满有四岁的宝贝儿子,哼了一声,“还说呢,你上次教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下他小爷倒是真听话不剩饭了,可听说抱着个小碗把剩饭全拨汗阿玛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