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扭着脸木了半天,才捶着桌子狂笑起来,“哈哈哈哈——这小祖宗真是大造化!大胆子!汗阿玛……哈哈哈哈……汗阿玛怕这辈子都没想到能也有这一天……”
“笑什么笑,”胤禛翻了个白眼,数落弟弟,“惹出这么失礼犯上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胤祥拉着胤禛的袖子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看四哥表情也知道没什么,再说了,弘晖可是皇额娘的心肝儿,能怎么着啊。
“说来他还真是被你们惯得越来越不像话了,回去得好好教教规矩,也该入学读书了。”
“嘿!四哥可别栽赃陷害,您自己个儿还不是把弘晖疼的什么似的,还说抱孙不抱子呢,看看您……再说了,现在读书还太小,连个伴也没有啊……”
胤禛想起儿子软软嫩嫩地喊阿玛,伸着手要他抱的样子,便觉得十分富足,上辈子他父子缘浅,这一世便难免多疼上几分,也毫不在乎的讲儿子抱在怀里,倒把等着看热闹的一众兄弟妇人吓了一跳。
“你五哥不是把弘曈儿搁在咱们府里玩儿吗?他俩搭伴。”
“哥哥诶,曈儿可比弘晖还小呢!你不心疼五哥还心疼呢~”
“他心疼什么,天天泡在女人堆热闹堆鱼虫堆里,连给儿子起名子都不下功夫……”
胤祥想起当初胤祺给儿子起名字叫“小鱼”的事,自己也觉得脸抽了抽,使劲揉着脸不好接话,他可不知道,上辈子这继承了胤祺爵位的二子却唤作弘蛭,让胤禛心里要多膈应有多膈应,这辈子才抢着给改了名,直接把内务府最后给胤祺幼子起的名字拉了过来,到时候那个叫什么他也懒得管,可好歹这个常常见到的得合自己心意。
聊了几句儿子,胤祥才想起正事来,骨扇在手里上下翻飞,转眼去瞅胤禛,“四哥,恐怕家事不止这一件吧?”
“哦,你四嫂说给你物色的媳妇是……”
“四哥!说正事呢!”胤祥脸上又是一红,不知怎的,想起昨夜的梦,赶紧打岔绕开。
胤禛看了看他,正要接一句“没什么”,想着他那天言语,便没有再当他小孩子的瞒着,“没什么,索额图怕是日子不长了。”
“哦?!”胤祥之前便猜到索家老头子怕是要吃汗阿玛挂落,却没想到这么彻底,毕竟是多年忠心事主的老臣,老爷子真是有壮士断腕之气劲呢,又想起跟索家同气连枝的某贵人,“那……那位呢?”
胤禛看着他,缓慢的摇了摇头,带着沉重,却不再有过多的惋惜痛楚。
“哼!这下可有热闹看了……到不知大哥和老八老九又要出什么新花样?”
胤祥笑嘻嘻地歪到椅子上,蹭到胤禛跟前去,就着他手饮了一口茶,满脸小儿颟顸,心思确实通透无比。
胤禛一把抢了回来,把人掀开,“空心喝茶伤胃,跟你说了多少次,就是没记性。”
“老八不是跟着老大干吗,你如何倒分开了说?”
“嘿嘿,四哥跟我装什么糊涂,他跟着大哥?快别说笑了,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成,怕是连老大都不信。”
胤禛翻着眼皮瞅了瞅他,笑了笑没说话,仍去吹杯中的浮沫。
“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文不成武不就的,光带着老九四处蹦跶,钻那些破落王公世族的门脸,不知道皇父最不耐这个吗?还打着大哥的旗号,又处处给自己谋利谋名,漫不说太子现下仍在,便是倒了,让大哥又如何待见他?”
“没大没小的,那是你兄长,假假也得叫一声八哥九哥,小心在这儿说惯了,出去搂不住……哎,说来这天时地利人和,人家能和人也是本事,不像你四哥永远干的是得罪人的事,人嫌狗不理的,你这么着倒显得咱们小家子气了……”
胤祥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想起另外的事来,“对了,十四弟倒是成天跟着胤禟胤莪他们耍闹,这次也不跟咱们出来,四哥你回头还是说说的他的好,免得……”
“无妨,倒不是因为这些,你看他那粗疏性子,是能在江南呆的住的吗,你若是让他去塞外指不定还高高兴兴地收拾行李去了,混就混着吧,又不是当真做什么事,这点上他还拎得清。”
“……四哥是想把这水搅得越浑越好吧?”胤祥皱了半天眉,突然眼睛里精光一闪,随即笑道,“可我怕他被那些人当枪使,他们生了不该有的想头,倒扯上咱们的兄弟。”
“说到这想头,人人有自己的想法,人人有自己的苦处,生为皇子,便难免惦记着,看不开罢了。”
“惦记着什么?”
“明知故问,自然你惦记着什么,大哥惦记着什么,他便惦记着什么。”
“哼,我怎么觉着每回说起来,四哥你都为‘八哥’说话啊,可也没见你多喜欢他?”
胤祥绕着他打转转,摩挲着刚起了须的下巴打量他,胤禛才苦笑了一声,“只是立场差别太大,又打小性格不合,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带了偏见狭心,看不清人,看不清事,便时时提醒自己不可妄自尊大,就难免有些矫枉过正了……”、
胤祥才要说话,却听见下一句,“只如今,更怕你自设桎梏,拘了视野,不能明心见性。”
“四哥可还指望你做大事业呢,万万不可落了下成。”
“那我们如今做什么?”
“壁上观。”
86、桃花
ps:关于夺嫡,大家表太期待,在我心里这是真没什么写的,只要老大老八不被穿越,老爷子政治智商不下降,基本上老四只要旁观看戏好好干活等着接位子就行了……遍观群子,就算上辈子的老四,我都给他找不出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来……汗orz……
两兄弟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中谈完正事,便听到通报孔尚任来访。
这老头年纪虽大,却着实是个妙人。
眼下的孔季重正晃荡着脚坐在外院的石凳上,肩上搭着一根弯弯曲曲的竹竿,底下缀着一只大大的酒葫芦,已经磨得发白的油皮葫芦上雕了一只大大的桃花,葫芦嘴而上却绑着一只草蚱蜢。沉甸甸的酒葫芦也跟着他的身子一荡一荡的,衬得那花白的脑勺倒是鲜亮了许多。
“两位袁兄安好——?”
“孔先生好。”
“哈,孔季重,我们不是昨晚才分别吗,你还不知道我好不好?”
孔尚任晃动着酒壶与袁寿棠把臂言笑,实际上,他已隐约觉察出两人身份有些特别,但并未多想,这大小二袁见识眼光都很合他胃口,况且反正他已到如此年纪,想做的该做的都已做完,若再忌讳三四,人生还有何意趣?至于儿孙?儿孙自有儿孙福了。
“季重今日来,想必是有趣事了?”胤禛眯了眯眼,笑问。
胤祥不知想起什么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只盼别像昨日夜宴一般。”
“哈哈哈哈,看来小友还是念念不忘他们呢——”孔尚任正开胤祥玩笑,看见他戳来的目光,再感觉到背后袁明处阴风阵阵,赶紧摸着鼻子见好就收,“前几日提起拙作,小寿棠不是说想看全本么,今日梨园开脸儿,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趣赏脸?”
这还有什么话说,自然是要去的。
一路跟着孔尚任,胤祥想起他酒后曾向这老儿探问,当今戏剧创作第一人是谁,那落魄小老儿嘴里只蹦出两个字,“区区。”为这两字的气魄,也该浮一大白了。
“哥,”胤祥向左靠了靠,贴着胤禛的耳朵用绝不会被前头人听见的声调说,“你曾说过,当朝文人,你最推崇两人,一个是孔季重,另一个是谁?”
“猜。”
“南洪北孔,总不能是洪升吧?”
“嗤,虽说《长生殿》与《桃花扇》并称,但意旨不及,再说了,你四哥还没这么沉迷花雅之词吧?”
“那是谁?”
“你见过。”
“谁?”
“猜。”
“算了,当我没问。”他见过的读书人海了去了,天知道是哪个,不过四哥这种好啰嗦耐不住话的人,总会告诉他的。
明明看着正门就在眼前却偏要弯腰弓背从侧门溜进去的行为让胤禛胤祥这种堂皇惯了的公子十分不适应,而且无法理解。对此孔尚任的解释是,看戏嘛,就要看个热闹,看个乐子,走正门被人吹着捧着有什么意思,还是你喜欢跟那些江南名士觥筹交错?
不大在乎这些游乐之事的胤禛不说话,受不了昨天桃花酒后劲儿的胤祥望天半刻后,默默跟上。
在角落找位子坐下,给自己面前搂好了吃的喝的,胤祥便渐渐入了神。与他以往知道的那些卿卿我我书生小姐后花园不同,《桃花扇》故事线索复杂,但很显然,这位季重先生想讲的,并不仅仅是儿女情长,更多的是兴亡之感,很合他胃口。
情节到不乱,南明小朝廷偏安江左,复社文人侯方域与青楼雏妓李香君结发成了良缘,却为奸臣所害,为朝局所迫,渐行渐远,最终清军南下,侯李二人人虽团圆,家国已破,两厢看破,各脱红尘。“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于是,便真的断了啊。
胤祥边看戏,听着拖得长长的昆腔,边品尝南方的糕点,看到依附魏忠贤一党的阮大铖为了洗刷污名赚取保人,暗地里出了三百金为侯方域作迎娶李香君的梳妆之资,不由回头对着胤禛笑了一笑。胤禛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比熟悉的精光,和其中夹杂的戏谑笑意,便心下了然,回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孔尚任抱着葫芦随着嘴喝酒,在旁边看两人眉目交错,像是能说话一样。
——看来古今要讨买文人心思都不便宜。
——相比给买歌伎送陪嫁,你八哥买书的钱也算不那么冤枉吧?好歹书是自己的。
——嘿嘿嘿嘿,强撑面子罢了,又有多少实效。
——那是老九……
这一阵子老八又像上辈子那样掏钱各处高价搜罗书籍,表现自己的勤学好问,虽还没有四十五年特意托何焯在江南三倍价钱购书买名声时的疯魔,但也够闹腾了一阵儿,可惜的是,他若当真像胤祉那样好弄笔墨文章也就罢了,可胤禩那么多上学罚抄写练字都央人代笔的事儿哪个不知道,平白买这种名声,真是让老三他们明里暗里笑话了一通。
胤禩开府晚,又少母妃帮衬,家底儿不足,指不定有没有动了家里那位的陪嫁,竟还没翻了天去,也是难得。老九如今到是小富,当年开的那间铺子确实效益足够,胤禛也已信诺送了他,他又四处捣腾,加上宜妃补贴,大概还真有些底儿,按说这么多年胤禟对胤禩确实上心,凡是胤禩想要的只有他提前弄来讨好人的份,断没有叫八哥自己开口的,但这回他倒自己一直踌躇着没有主动应承,胤禩倒是明确向他暗示想多要些银两补贴。胤禟许是思来想去左右为难,竟然想起他这个很少对上眼的四哥,反正兄弟们关系还算缓和,便巴巴的派了人来问,胤禛什么话也没回,只折了一张白纸封了送回去。
后来怎么样,胤禛并没有派人打听,但只听说胤禟把除了经商所得之外的钱补贴给了他心心念念的八哥。
大概,总还记得,他当年应承过,以商道致富立国,不谋私利。
胤祥本是嬉笑着看戏,神色却渐渐端庄起来,看南明偏安,朝廷不立,迎来的皇帝面对山河沦丧只顾念“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不理朝政,却先搜罗歌伎好女;朝中着青戴紫的文物重臣卖官鬻爵、排斥异己、对中正之士斩草除根,不仅文争于内,更武争于外,国势衰微之时同室操戈,史可法再怎么骂“国仇尤可恕,私怨最难消”也挡不住自己孤掌难鸣无力回天,终落得沉降殉国的下场;而即便是那些最最轻名利富贵的复社文人也没有几个记挂着国仇家恨,反而挂起了拒避俗人的浪荡旗,“花信春光访平康”,诗酒弹唱,为妓女开苞,为风流鼓掌,谁还念着家国道!
四周的笑谈竟像是逐渐低了下去,胤祥缓缓扫过自己身边,孔尚任素来的潦倒洒脱中带着三分疏狂的隐忍,胤禛一向深沉的眼眸里亦是愈发浓黑的墨色,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喟叹,目光与胤禛交错,又避了开来,他不知自己此刻神色,也不愿去看,只觉得到如此地步,竟是天要明亡了,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心里隐隐浮现出的是什么。
“好——”
怔忪间,突然被四周轰然而起的叫好声唤醒,连忙跟着去看,原来那旦角正唱到《却奁》,连侯方域都拿人手短的时候,李香君这不过十四五的小姑娘竟能痛声喝骂。
“官人是何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处也?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那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
看她说“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连胤祥都忍不住想为她击节称赞了。但他终究知道,这一个两个的孝子贤孙忠臣烈女抵不了什么,救不了什么,那个王朝,已是注定的灭亡。
正感慨万千,胤禛突然按上他的手,使劲握了一握,胤祥骤然清醒过来,才记得自己身份立场,竟只能剩下苦笑了。
越往后看,便越发惨淡起来,旁人看着热闹,前明的遗老遗少有的却呜呜抹起了泪,他兄弟二人也只能看着罢了。
说什么“要与西南撑半壁,不需东看海门潮”,此情此景,又有几个记挂着天下?朱氏虽倒,门户未灭,如何能轻易佐立福王?一来崇祯生亡还是传闻,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如何新立,二来即便皇帝殉国太子仍在,如何能舍正立偏,三来太子不在,这中兴之主就该推举贤达,如何能再拘于辈次,四来强藩入继保立,五来只怕奸臣挟拥立之功,行不法之事。
再往后,便是纯然的昏君乱相了。
清军南下,史可法临危局,手下却为了位次争执不下,被迫移防,连胤祥这般爱新觉罗的子弟都觉得看不下去,心里揪得疼了,而即便是祭祀天子,也只剩几个庙祝罢了,玉鎏紫绶一众,只顾着娇娘伴,都做了烟花散。
这明朝,还还有何指望!
戏尽了,场散了,胤祥回过神,才重新叼起嘴边金灿灿香喷喷的小烧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偏着头看了看胤禛和孔尚任,有些纳闷地打听:“最后怎么这么结尾?”
好不容易男女团圆,怎么说散就散,说入道就入道了呢?
“那依寿棠意思,该如何呢?”
孔尚任仍提溜着酒葫芦,不过已经空空如也了,似笑非笑打量他一眼。
也是。胤祥自己念叨着最后一章曲子,竟觉着一切烟消云散,合该了无牵挂了。
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错了,”正在他以为自己解开这个疙瘩的时候,胤禛才立在旁边,淡淡的接了一句,像是看破他心思一般,猛然抬头,才发现孔尚任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只兄长深渊般的眼睛注视着他,“你可知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