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簋 下——潘郎

上原俊夫。上原美香。上原百合子。我偏头望着身边的鬼，你是上原俊夫吗？答案明显，我还没愚笨到失去逻辑。一个名叫上原俊夫的鬼活在他的恋人周围，紧密。“活”？活。

“百合子，你有没有想过俊夫在你身边？我是说，现在。”说这话的时候，我看着上原俊夫，他也看着我，忧伤从眼尾眉间倾泻而来，铺天盖地，我卷入其中，暗忧。

“嗯？”百合子想了想：“我不愿意这样想，他应该去更好的地方，而不是留在这儿，留在我身边。但愿神明给他最好的归宿，我只希望这个！”

百合子，你才是他的神。我却无法告诉她残酷的现实。女人对我说晚安，天亮前的晚安，睡眠。俊夫站在走廊上，没有重量，亦无波澜，他爱的女人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我突然觉得悲哀，为他们，也为自己。“人死后都会变成鬼吗？还可以在某个人的身边？为什么我看得见你？只看得见你。可以看到其他的鬼吗？你见过我妈吗？她是个中国人，没有出过国，不会讲日语。你可以见到其它国家的鬼吗？可以吗？”我述说起可笑的思念，其实，我才是最可笑的。我妈不会在我的身边，她只认得叫老簋的男人，我是她送给他的礼物，他不在乎了，我就无关紧要了。“母亲”这个词，比“爱情”还单薄，可是我依靠过这个词，无比依靠，如今说来，妄增感慨。男人伸出手，想要碰触，却穿过了我的脸，这一秒，我才发现，我哭了。

百合子跟往常一样，六点半起床做家务煮饭跟我亲切的打趣，几乎彻夜的长谈在她身上照不到丝毫的痕迹，真是个好女人，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要喝茶吗？”她守着炉子上将开未开的水。

“不了。”我摇摇晃晃的起来，走到我长赖的走廊上，躺下。

“您真像一只猫，太郎就喜欢睡在走廊上。”百合子玩笑着，给我盖上线毯：“要我给您铺床吗？老是睡在走廊上对身体不好——”

“习惯了。”我宁愿一睁眼就看到烈日夕阳月殇。

“陈林君——”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是不是被人虐待过？我不是说你有那方面的嗜好，我是指单方面的虐待。你无法呆在封闭的房间里，警觉，又消极——”

“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被虐待过的。”不否认发生过的事，那些都与戒指有关。

“我是个很好的女王。”百合子微微的笑着：“身体虐待再厉害都有个限度，精神才是关键。我最擅长的就是黑暗游戏，身处在看不见的世界里，即使S什么都不做，M也会本能的感到恐惧——”

“可惜我不是M。”真可惜。“百合子，比起身体虐待，我宁愿被精神虐待，但有更多选择的话，我既不想被人伤害也不想伤害别人。”

“现在你是安全的，我也一样。”百合子满足于现状，贫困而充实，所有的痛苦来自于内心。

“同意。”万分同意。我眯起了眼睛，倦意。女人坐在走廊上，晃着脚，刺绣。一个悠长又安逸的下午，各有各的乐趣。醒来的时候，太郎睡在我的脚边，毛绒绒的一团，去了芥蒂，它依旧不看我。如果我是一只猫，肯定不是一只漂亮的猫，所以庆幸为人，他们都认得我唯一的好处。

晚餐，豚骨乌冬面，饱足。

第一五零章：鬼11

美香一回来就缠着我诉说她野营的见闻。“哥哥，你也应该去！那条小溪真漂亮！我们就在溪边露营，晚上讲鬼故事，可好玩了——”

“美香，你已经说了一个小时了。”百合子微笑着打断兴致勃勃的孩子。

“不嘛！我还没说够！”美香双手攥起拳头，嘟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好了，晚上再说，冰箱里有你喜欢的香草冰激凌，去吃吧！”百合子用美食塞上了美香的嘴。“她总是这样，喜欢的事情就会一直不停的说，给您添麻烦了。”

那喜欢的人呢？美香不敢当着百合子的面提上原俊夫，不敢，舍不得百合子伤心。我不拆穿她们的默契，把自己打扮成默契的一员。“至少她很快乐。”我羡慕美香的快乐。随手可得的快乐，成人不一定捡得起。

“嗯。”百合子笑得有些苦，不知道如何开脱自己渐渐凝滞的表情，电话救了她，急促琐碎的铃声散开，她朝我躬了躬身，才跑去接电话。

阳光正好，初夏。我坐在走廊上，看美香和太郎玩空掉的冰激凌盒子，没有多余的思想，清风送来的都是好意，一整个夏天的好意。

旁晚，美香玩累了，靠在我身边，太郎则爬上了樱花树。“哥哥，下次我们一起去露营吧！”小女孩儿不放弃喜欢的事，可能，已经放弃了太多。

我无法答应，好，或者不好，太简单，人生远不止两个答案，也许下一刻，她已经比我更早的忘记了“露营”。“美香，去玩的时候想我了吗？”我摸着美香小小的脑袋，喜欢她脸上朝气的红晕。

“啊？”美香撑着下巴想了想：“我好像没有想嘢，每天都是玩，没有时间想啊！”

“那百合子呢？”

“我都说我没时间了嘛！”美香不耐烦，站起来，对我做了个鬼脸：“哥哥好烦！”说完后，女孩儿就嬉笑着跑掉了。

没时间想最重要的人，快乐就变得轻浮了，美香不理解我的话，却要霸占百合子的幸福，一直脆弱的幸福堪若花期，不是樱花的季节了，花瓣落到了心里，生根，不见得发芽，暗地里盘踞。百合子给我送上一碟温泉馒头：“邻居送来的，想请您也尝尝。”

“谢谢。”我掰开了馒头，没有食欲，太郎比我更懂美食，从树上“嗖”的窜了下来，奔到我手边，讨好的蹭头。“你也想吃吗？好吧，我们一起吃。”我跟太郎分享了一碟馒头，还有一段亲昵。

百合子跪坐在一旁，看我，发呆，进而踌躇：“陈林君——”欲言又止。

“嗯？”我抬起了眉，看清了百合子的愁。

“陈林君。”她叫着我的名字，积攒勇气，夕阳落在彼此的身上，泛橙的金。“我，我答应了玉子婶婶，我要去见那个男人。”她的声音发苦，她的人也是苦的。

“这样很好。”我觉得很好，由始至终都是她的渴望。

“可是，美香——”百合子咬了咬唇，叹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她会理解的。”任何的说法，到头来，她都会理解。我相信美香，相信她的心。

第一五一章：鬼12

晚饭后，百合子一直心神不宁，连美香都看出了她的异常。“姐姐，你不舒服吗？脸色好难看！”小女孩儿踮起脚，勾下了百合子的身体，头碰头：“没发烧啊，奇怪——”

“美香。”美香的关心使得百合子更加难堪：“美香，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我捧着麦茶出了饭厅，不参与女人的对话，那不是我有资格评断的事。月光微凉，褪去了暑气，园子里一派晚春。男人出现在我的身边，不问允许，我盯着他看了一响，真是好看的眼睛。“喂，百合子要和别的男人好了，你不伤心吗？”我问他，他是微笑的。“一点儿也不伤心？”我不死心，就像是问自己，没俊夫开阔。“你真不该死，真的，你是一个好男人。”我的话倾向童话，他终于有了反应，看我，依旧是笑的。

这个世界，不靠好坏辨别，天堂和地狱在一起，我冻伤过，也被温暖着，岁月里的煎熬从不消散，编制一些意义，与生命有关。我和他并肩坐在一起，看一方池塘的禅意，不参悟，凡是红尘，以为安然，却被美香搅了恬适，再看，他不见了，咖啡色的瞳孔印在了脑海里。“哥哥！哥哥！”美香哭着奔了过来：“姐姐要和别的男人好，不要俊夫哥哥了！我不喜欢！不喜欢——”

“你没资格喜欢。”也没资格厌恶。不如接受，与人于己都好。我拍着她颤抖的背，尽力温柔。

“为什么没资格喜欢！我是她妹妹啊！要是俊夫哥哥在的话——”

“他死了，不是吗？”我揣摩着上原俊夫的微笑，学了三分。小女孩儿说不出话，抽噎得更厉害了。“美香，你寂寞吗？”

美香咬着唇，摇头：“我不寂寞。我有姐姐，还有太郎，隔壁的山下君对我也不错，杂货店的尤利姐姐也喜欢我——”

“可是百合子很寂寞。”我拭去了她脸庞的泪水，明亮的脸跟明亮的笑容才相配。

“不会啊！姐姐有我——”

“她谁都没有，以后你也会属于别人。美香，你不是想和漂亮的好男孩儿谈恋爱吗？姐姐也想和好男孩儿谈恋爱。”我看着美香的眼睛，和俊夫相似的眼睛，百合子封藏起的漂亮，此间无处再觅。

“可是——”小女孩儿苦楚极了：“可是俊夫哥哥要怎么办？”

“放在心里。”放着，不说，淤成一缕沙，被心河带走；又或者沉若一颗石，埋成珍宝。我突然想念克莱门特，不经意的，隐痛。

美香指着自己的心脏：“他一直在我心里！可是百合子姐姐也能跟我一样吗？一直把俊夫哥哥放在心里？她很快就会有别的恋人了！”

“不如你亲自问她。”我朝藏在角落的百合子招了招手：“你自己问她吧。”

美香转过头，擦掉了眼泪，稚气得倔强：“姐姐，你可以吗？”

百合子接续了美香的悲伤，被她悲伤：“我忘不了俊夫，永远不会忘——”

“跟神明发誓！”

“我发誓。”百合子举起了手，发誓。

我想看俊夫的表情，却没有鬼的影子。

第一五二章：鬼13

美香到最后也没有说“好，”至少，她没有说“不好”。百合子的感激溢出举止，言语单薄。尔后的几天，小女孩儿安静了，更愿意和太郎呆在一起，对她来说，我是背叛者，而百合子，是背叛的关键。

“她不听我说话了。”百合子叹气。

“她需要想一下。”我认真觉得美香需要思考。如果我在她这个年纪安静下来，说不定现在又是另一番景象，也许会聪明一点，不会碰到令人揪心的人。

“可能，我也需要想一下——”

“后悔了？”

百合子沉默了很久：“不后悔。陈林君，我坚持不下去了，所以不会后悔。”

一个女人的坦诚，让我折服。很多人对我是不坦诚的，即便他们说了事实，却从来不是事实的全部。我妈说爱我，可她不会告诉我为什么爱我。为什么要爱我？因为我是老簋的孩子。老簋，不知道在哪里，成什么样子了。其实我不必担心他的样子，想不起来就照照镜子，镜子里的面孔十足嘲讽。

然后，百合子想出了讨好美香的方法。“美香，我们去东京玩怎么样？去迪士尼！”

美香没有犹豫：“好！”小女孩儿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无碍心结。

得了承应，百合子便忙碌开了。“陈林君，你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吧——”

“去吧！去吧！哥哥跟我们一块儿去！”美香拉起我的手，一个劲儿的嘟囔。

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留在这儿，等不说话的鬼。美香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而我，不愿意伤她的心。

百合子挑了星期二，我换回了来时的衣服，美香绕着我走了一圈儿：“哥哥，你穿什么都漂亮！穿浴衣漂亮！穿牛仔裤也漂亮！”

孩子的夸奖不吝惜口吻，我喜欢单纯的欣赏。“美香也很漂亮。”

“嗯！”美香大大的点头，招呼落后的百合子：“姐姐！你快点儿啊！”

“来了！”百合子背着坤包，又拎一个大包，急忙跑了出来，几分羞怯，恍然初见：“我这样是不是不好看？”她牵着及膝的百褶裙，不太自信：“很久没买衣服了，平时就穿和服——”

“没关系，这样子就很好了。”很好，是我所见过的最不经修饰的女人，纯粹得晶莹。

“真的？”

“真的！”美香撅起嘴，不高兴：“姐姐好麻烦！我们出发啦！”

身边围着两个女人，真是吵。我看着窗外，摈弃了纷乱的世界，我是从东京来的，是从美国来的，从“城市”过来，却不知道来干什么，遇到了咖啡色瞳孔的女孩儿，假护照上的名字是“陈林”，她们以为我是陈林。“陈林君，要麦茶吗？”百合子从随行的大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桶和几个御饭团。我接过了麦茶，推了饭团。“你这样子真不好，老是跟自己的身体作对。”百合子认真抱怨：“美香，你可不能学哥哥——”

“可是哥哥很漂亮啊！玉子说她姐姐减肥后变得很漂亮，我是不是也应该减肥啊？”美香惆怅的瞧着手里的饭团：“可是我又好饿啊！”

“饿了就吃！漂亮是长大后才要担心的事！”百合子咬了一大口饭团，气鼓鼓的，可爱。

第一五三章：鬼14

我喜欢百合子的话，让“漂亮”有了深度。美香闹了一阵在车上睡着了。百合子又把大包里的线毯拿了出来给小女孩儿披上。“你准备得很充分。”我盯着那个胀鼓鼓的包，好像机器猫的口袋。

“我害怕美香生病，所以总是想很多。”百合子摸着枕在她膝上睡觉的美香，微笑：“如果她生病了，我会很害怕。我讨厌那种感觉。”

害怕，进而讨厌，一直害怕。我不去揭示女人的惶恐，一如她尊重我的隐忧。

东京站，她们并没有马上去迪士尼，而是转到涉谷找了家情侣旅馆。“我们在这儿多玩几天！”百合子要了最普通的标间：“可能要委屈你跟我们一块儿住这儿了！我没多余的钱去酒店，这边的房价还算公道，安全性也高。”

我没有异议，抱起美香，避开成对来此开房的情侣，偶尔，一些人抛来眼光，美香露出太郎的眼神，警觉又敏感。“哥哥，他们都跟我们一样吗？都是来玩的？”

“他们是来玩的。”我微笑。不涉及玩的内容和地点，对美香来说，她只要明白“玩”就好了。

大概因为是情侣旅馆，标间的单人床都和到了一起。百合子不好意思，使劲儿推开床间的距离：“这样就行了！”一张床被推到了墙边，空间凌乱。美香跳上床一阵乱蹦，觉得处处新奇。“好了！美香！下来吧！我们到处逛逛！明天再去迪斯尼！”百合子把大包塞进橱柜，实行计划中的旅行。

东京，我明明熟悉东京的，却不是记忆里的样子。没逛过商店街，我有些焦躁，现在不太能适应人多的环境了，跟百合子打了个招呼，便穿出了热闹的场景，在seven-eleven买了包烟，呛人的尼古丁使人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