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簋 下——潘郎

“够了！玉子婶婶！够了！”百合子慌张的截断了玉子的话：“您说的那些，我都会慎重考虑的！美香还是个孩子！她不懂这些，就请您不要再火上添油了！”这个年轻的女人少有的强硬，我看戏入迷。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下个星期一定给我个答复，男方那边还等着呢！是个好男人，我见过，模样也说得过去，还愿意跟你一起抚养美香，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玉子走到我面前，歉意的微笑，想要摸摸美香的头，小女孩儿却使劲儿的往我怀里钻：“小美香，婶婶不是故意惹你伤心的，可你要真心喜欢姐姐，就该为她想想！好了，别生气了，下次给你带车站前的甜甜圈！再见吧！”

玉子走了，美香不肯放开我：“哥哥，我不愿意姐姐和别的人在一起——”她说得很委屈，仿佛玉子口中的男人会要了她的命。其实，她要了百合子的命，孩子气的残忍。

第一四五章：鬼6

“你以后也会和别的人在一起，那时候，你就会忘了百合子，那百合子该怎么办？她只有一个人，哭了笑了都没人分享——”我想找某个愿意与之分享的人，他却属于更多的人，错过了这个人，我不想再找了，可不代表我就会一个人，一个人太坚强，我不想要这么高尚的美德。“美香，让百合子有人可依靠，这样，你在一心一意的寻求自己的爱情的时候，才不会内疚，就是你忘了她，也不会内疚。”

“姐姐可以依靠我！我才不会忘了姐姐！”美香推开了我，愤愤：“哥哥你也是坏人！”她跑了，不接受我的建议。一些岁数里的梦幻由另一些岁数里的现实弥补，不着急。

百合子准备晚饭的时候显得很沮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算不上好厨子，可关心是好的。

“啊！没！没什么——”百合子慌张的抹掉了眼泪：“快准备好了！今天让您费心了，真不好意思——”

我打开了冰箱：“哈，有鸡肉！做个宫保鸡丁怎么样？有花生和姜吗？”不想讨论与心有关的意思，怎么说都是疏离，现下的一刻最好，伤心有度，温情有限。宫保鸡丁，可以吗？我只会做这个，我妈做得最好的菜，想想，只吃过寥寥的几次，与老簋同桌，少而深刻，跟“贱”有关的道理。

我做了一碟宫保鸡丁，焦糖的颜色。百合子一直哭泣，默默地，默默地，哭泣。

天黑了，咖喱热了三遍，美香没有回来，女人乱了。“我去找找她——”

“我跟你一起。”一些私心，不想看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总是乘虚而入，叨扰寂寞。

百合子去了邻近的居民家询问，我则沿着来时的路走。神社的阶梯，趁了夜的黑，诡。我捡到了倔强的小孩，倔强的美好。美香虔诚的许愿，愿望比一餐咖喱深沉，于是忘记了晚饭。我静静的等她，不忍心破坏脆弱，明知一定会坏的。果然，我是坏人。她把铜板一个又一个投进功德箱，一个，又一个的。有些漂亮，用钱买不到的，就算顾客是神明也欠奉。她不懂，我时有忘记。

“哥哥——”她回过头，可怜兮兮的：“我的愿望会实现的！”

会实现的，换个样子，一样实现，即便过程和结果都悖了，心境总会一样，然而，体会是要时间的，很少有人愿意停下来体会一段隐伤。“我们回家吧。”我牵起了美香的手，回家。

百合子哭伤了，发髻散落。我杵立一旁，欣赏一个女人不自知的性感，和一个老套的团圆。“你去哪儿了！”百合子一把拥住了美香：“美香！以后不许这样了——”

美香嚎啕大哭：“姐姐！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美香！我会听话的！真的——”

“我不会离开你。”百合子一字一句，认真：“美香，我不会离开你！”

我有些腻了，想抽烟，瘾是心情的借口，繁盛的爱，再繁盛，也只得一缕烟。

第一四六章：鬼7

咖喱冷了，吃到嘴里翻砂，美香赖在百合子的怀里睡着了，饥饿逃得飞快，我倒掉了宫保鸡丁，哄不了眼睛，哄肚子也为难。

夜，沉。百合子坐在走廊边，吊着双脚，点了根烟，天真又世故。我以为她是传统的女人，现在来看，我错了。“可以给我一根烟吗？”我问她，淡然。女人微笑着，摸出了藏在袖口里的香烟，难得伪装。很烈的烟，呛得我啡疼，刚好镇定。

“你结婚了吗？”她突兀的一句，盯着我的戒指。

左手的无名指，象征明显。“和一个名字结婚了。”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一个名字。C？不，是沃克。

“哈，我也想和一个名字结婚。”百合子的泪，要坠不坠的，闪烁：“您真幸运！”

某种程度的幸运，结束在浓烈的时刻。“百合子——”

“陈林君，我没事，真的。”百合子替我安慰了她自己：“她紧张我，我只要明白这一点就行了，有个人紧张我，真幸福。”

幸福得让人妒忌。我们分享完了那包烟，烟蒂被百合子埋进了盆栽。天亮的时候，她还是那个羞涩细心的女人，是美香的姐姐。我碰到了那个男人，真是个木讷的男人，连神情都不曾变，我穿过了他的身体，一丝凉意。心冷透了。

美香睡在我的身边，没有睡着，我不会关上流云门，她习惯了，不说我，跟我撒娇。“怎么了？小美香。”我眯着眼睛，亲吻了小女孩儿的头发。

美香轻轻的说：“哥哥，我不会忘记姐姐了，也不会忘记哥哥！”她抱紧了相簿，坚定。

她口里的“哥哥”，不是我，是相簿上的男人，美香和他长得很像，都有漂亮的咖啡色眼睛。原来，我一再看见的男人是美香的哥哥。“美香——”我拍了拍她的脑袋，想组织一些往事的猖狂，我是陈林，不是沈晨宁，即便是陈林，也不想听故事。

“要是哥哥不死，姐姐就是哥哥的新娘了。”美香婆娑着照片，语气里的叹息，夹杂偏执。

男人死了，成了鬼，我看见了鬼。应该害怕的，忘记了害怕。“美香想哥哥吗？”可能想念太重了，他飞不走。

“想啊！”美香抬起头，微笑：“姐姐说哥哥变成了神明，我也觉得！说不定神社里住的神明就是哥哥！所以我的愿望才常常实现——”

“陈林君，醒了吗？”仙鹤门外响起了百合子的声音。

“醒了——”

美香“嗖”的站起来，悄声：“呀，我得走了！姐姐不高兴我看相簿！啊，你可不许出卖我——”她说着，便抱着相簿跑了，可跑得太急，其中的一张照片掉了出来，我捡起，看美香跑远了，才打开了仙鹤门。

“早饭准备好了——”百合子咬了咬唇：“请问美香来过吗？我找不见那孩子了——”

“她来过了。”我把照片递给了她：“别责怪美香。我答应过替她保密的，所以，请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百合子接过照片，笑意仓皇：“我明白。”

第一四七章：鬼8

孩子的意气，去得快。社区组织小朋友去露营，美香便忘了上次撕心裂肺的哭泣，一心一意的准备露营，日子到了，便迫不及待的跟我们告别，还没转身，就忘光了。“找个男人帮你分担吧。”我真心实意的建议，不是不信任美香，感情过于纤细，多拧几股的好。

百合子愣了愣，浅笑：“不知道午饭要吃什么，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随便吧。”生活交付于她，只有这个。

“可不能随便！我得好好想想。”百合子像是说午饭，又想是指别的什么。

两个成人，欠缺乐趣，连食欲都萧索，最大的好处便是肆无忌惮的抽烟。百合子端着个盛了水的瓷碗，存烟灰，还贴心的为我也准备了一个。“所有的坏习惯都改掉了，就这个——”她晃着指间的烟：“改不了。”

留下一个习惯，即便是坏的，也没关系，跟过去断干净了，到头来，陌生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曾经，我想要断得干干净净，现在，还是收一些的好，因为，断不了。我是陈林，不是沈晨宁，可以是沈晨宁，永远是小簋。可是我不说，不去说纷繁，谁认得是哪个，就是哪个。

“陈林君。”百合子灭掉了一根烟，又点燃一根：“我现在这个样子会吓到你吗？”

“比较意外。”意外而已。她的眉眼，旧式。

“是啊——”她想了想，又灭掉了刚点燃的烟，光脚站在院子里，站在一片草色中，抻平了和服的褶子，把长发梳成髻：“很多人都会说好的我不是真的我，坏的我才是自我。可是，好的我才是真的我。”她笑着，一抹羞涩：“可惜，俊夫没来得及看到好的我。”她垂下眼帘，嘴角的笑，勉强了：“陈林君，你愿意听我说话吗？”

愿意吗？很多人不问我的意愿就自顾自的讲述故事，她不是，她尊重我。为此，报以相同的尊重：“愿意。”

百合子沉默了一响，缓道：“您真是好心——”为了如此这般的好心，她送了我温暖的笑容。“我是个普通的孩子，既不聪明，也不漂亮。我妈妈很担心我，担心我的将来，她说，没有男人会喜欢我的。在她的认知里，男人就是未来，就是一切，所以在我爸爸去世后不久，她很快的嫁给了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不算太糟，除了爱打人，真的不算太糟。他给我钱，也会关心我的学习，我的朋友可是被她的继父侵犯过！因此我一直觉得我过得不错，十三岁的时候，我妈妈受不了暴力逃跑了，忘了带我走，继父很好，真的很好，可是他打我打得太凶了，我也会怕痛。为了不挨打，我成天的和朋友呆在一起，她们做援交或去风俗店打工，也想怂恿我去，我认真考虑过当妓女，可是害怕被别人看到伤口，身上都是伤口，很难看。有一次偷溜去俱乐部玩，看了场SM秀，太奇怪了，虐待人也有钱赚！于是，我想干这个，查了很多跟SM有关的资料，跑到地下俱乐部应聘，起初，他们只当我是贪玩，十五岁的女孩儿怎么能当女王呢！还没发育完呢！我请求他们给我一次机会，他们只是围在一起嘲笑我，于是我把台上还在表演的S挤走了，演了场捆绑和鞭打的戏，M流着泪高潮，然后我就被录取了。”百合子很平静，淡到感觉稀薄：“虽然我不聪明，但是关于施虐，总是领悟的极快，可能是被打多了，很能理解M的心情和忍受力。十八岁那年，我上了短期大学，从继父的家里搬了出来，不再去俱乐部表演了，接一些私活儿，M很多的，可是经验丰富的S太少，我很抢手，钱也赚得多，偶尔还能给继父一笔生活费。我是在一场交易中认识俊夫的——”她怔了怔，突地笑了，一些记忆，风干了，美好：“那时候我正在给M灌肠，他就这么闯了进来，害怕得不得了，结结巴巴的说了句‘抱歉了’就冲了出去，调教被人打断了，我没了兴致，给M松了绑，M也窘得不得了，俊夫是他的朋友，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的怪癖。几天后，那个M又给我打电话约下次的调教，我问他那个朋友怎么样了，他就说俊夫理解了他。这个人真奇怪，我遇到的圈外人，都觉得SM很变态，我开始对他感兴趣，偶尔主动约M调教，问他一些俊夫的事情。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他——”百合子略微丧气：“我不知道我喜欢他，要是知道，应该更珍惜才对。他就像太阳那样耀眼，遥不可及，我只触到余暮的微光。俊夫家里很有钱，是东大生，而我，什么都没有——”

华丽又耀眼的男人，敌不过生老病死，我静静的抽着烟，看女人的独幕剧，深陷其中，诸多隐秘的细节让我疼痛，那样的痛，找不到症结，游走在身体里，时而叫嚣，时而沉静。

第一四八章：鬼9

“我以为我只能用耳朵听‘俊夫’，听他的一切，但是后来，我们遇见了，原来，听是不够的，要看，要摸，要占有——”百合子说的词，性感，此刻的她，性感：“我们在一个酒吧遇到的，我喝了很多酒，有些难过，他问我是不是记得他，我当然记得，不止记得，可表面上糊涂得不行，他以为我醉了，想送我回家，我抱着他耍赖，心里高兴得快疯了！最后，他把我带回了他的公寓，哈，真该发生点儿什么，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俊夫真是个古板的男人！那些M一心一意的想跟我上床，他们觉得跟女王做爱是至高无上的奖励，像这个世界对他们这类人的绝对肯定，真单纯，就算我跟他们做爱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们始终喜欢被虐，没有人会认可他们，就连我，也不明白他们的心态。我不喜欢被虐，也不喜欢虐待，之所以会虐待他们，很大部分的原因跟钱有关，再者，我也没什么特长。”百合子咬着手指，非常稚气：“除了虐待，我干不好别的——”

“至少你干得好S。”我的肺开始发紧，吸烟过度的表现。这个女人比我好，她有她生存的价值，我得好好想想，一些人活着的意义，比如我。

“没错！我绝对是个好S！M们都爱我！他们渴望我的爱，我只爱俊夫啊！”百合子假装着苦恼，故意而为的轻浮：“我在俊夫家睡了一夜，使劲儿闻他床单的味道，幸福得不得了！他还给我做了早餐！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鸡肉三明治和一杯加了牛奶的咖啡！俊夫说他不会干扰我跟他朋友的选择，请我务必放心；他说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没有绝对的对错；他说——他说了好多！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的样子，他说话的时候会抿唇，像个孩子，他在为我开脱，可我不需要，因为我根本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S，可是我不能跟他说，我还想听他说话，想看他的脸，什么都不想做。陈林君，你有过手脚发麻的爱吗？跟他在一起我手脚发麻，觉得身体轻得快飞起来了！”

“没有。”我干脆的否认。比起手脚发麻的爱，手脚发麻好像更容易。

“真的没有？”她死盯着我的戒指，语气的尾巴上系了只狐狸。

“我不会骗你。”懒得欺骗，吝啬欺骗。我意识到爱的时候，已经要离开他了，离开他了之后，才明白了爱的长久。我不会为他笑，也不会为他哭，更不会为他去死，活着，活下来，爱他，仅此而已。

“好吧，该说你的爱人可怜还是幸运呢？”她思考起深奥的哲理。

我不屑于伟大的精神：“幸运的可怜虫。”我们都是。

百合子一滞，笑了：“像是在说我——”

“这里没有别人。”没有，除了我和百合子，就是那个男人，他不是人，是鬼。他坐在我的身边，看着她，温柔。

第一四九章：鬼10

“对啊，只有我们，真寂寞。”百合子拆下了桃木簪子，长发散落，丝丝寂寞：“陈林君，我寂寞得快死了——”她的眼泪，断线，眨眼之间：“我还想遇到俊夫，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可是心里想得不得了。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那个酒吧，也许他还会来的，可是他没有来。我厌倦了虐待，厌倦了那些人的痛苦，也体会不了他们的幸福，痛疼的高潮是什么样子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他们总觉得不够痛，一个男人让我跟他玩窒息，我照做了，没法不那样做，他给了我很多钱，他快死了，差点儿就死了，我不得不叫救护车，我以为我会坐牢，幸好，他又活过来了，他跟警察说我是为了救他才出现的，他只是想自杀。他真的想自杀吗？我一直在想，想不明白，害怕，怕得睡不着，就在seven-eleven过夜，那里很明亮，真明亮，因为俊夫。”百合子沉默了很久，再开口，声音沙哑：“他来买便当，真是亲切的人！对店员非常礼貌！我嫉妒那个店员，冲上去抢走了他的钱包，飞快的奔跑，他追上了我，竟然没有生气，还问我怎么了。我哭着死命的抱着他，告诉他我不愿意这样下去，不愿意虐待别人，我想成为好女孩儿，我很喜欢她，请他和我交往。我说了，全说了，心里痛快得不行，要是他不答应，我就去死，我愿意死了，因为我把全部的话都说了出来！”百合子渐渐的笑了，不影响眼泪，那些滚烫的温度：“有时候想想，也许我真该在那一刻死了，死了就会一直幸福。可是俊夫不让我幸福，他回应了我的拥抱，他的怀抱真暖。他说——你真的要和我交往吗？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对啊，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他说——我叫上原俊夫，你要记住啊，以后我就是你的男朋友了。上原俊夫成为了我的男朋友，真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