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簋 下——潘郎

女人不得已跟我对视了：“请您原谅我妹妹的无礼——”

“没关系，她很可爱，您还是放松些的好，我希望您可以跟美香一样自在，否则，我也会不自在的。”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客套。

“好，好的。”女人还是羞怯：“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叫我，我叫上原百合子——”

“我叫上原美香！”美香咧开嘴笑，可爱之极。

“美香！跟我出去准备晚饭——”百合子登记完了，向我略略一施礼，拽住了绕着我疯跑的美香。

“不要！我要跟哥哥在一起！我要跟漂亮的人在一起——”美香耍赖。

“不许胡闹！哥哥已经很累了！”百合子非常严肃。

“真的吗？”美香看着我，征询。

“我很累了，可以让我休息一会儿吗？”感激于百合子的好心，我连眼皮都快撑不起来了。

“好吧，你休息吧，我和姐姐去准备晚餐！”美香伸开双臂，学着飞翔的姿势跑了，从不失落。

我睡在走廊上，舍不得青草的香气，鲤鱼突地跳起来，一尾金色，摊开手，花瓣躺在十字的中间，安然。克莱门特，你在做什么？

“哥哥——”美香凑到我的耳边，低声：“哥哥，吃饭了。”

我笃着眉，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身上盖着毛毯：“几点了？”

“九点了。”美香指着月亮：“天黑了！”

“哦——”我愣愣的看着半弯的月亮。懊恼圆满的奢侈。

“吃饭吧！我都饿死了！姐姐说不要叫醒你，说你太累了，我们就一直等到了现在！”美香抱着自己的肚子，瘪瘪的。

“不好意思。”我叠好毛毯，跟美香去了饭厅。百合子坐在椅子上刺绣。“不好意思——”我再次道歉。

“没关系！”百合子把刺绣放到一边：“因为只有您一个客人，所以我想大家一起吃饭会热闹点儿，是我擅自做主了，不好意思的是我才对！您请坐，我把咖喱热一下就能吃了！”美香自顾自的爬到餐桌上，举着勺子，大声喊道“咖喱！咖喱！”，满脸的喜悦。大概她的愿望又实现了，晚餐吃咖喱。

第一四一章：鬼2

就像百合子所说的，这一餐非常热闹，与我无关，完全是美香的功劳。于是，我觉得她是想要馈赠给我一些热闹，而不是从我身上取得什么，实际上，取得什么都不值一提。收拾完碗筷，她抱起了趴在桌边昏昏欲睡的美香：“陈林君，麻烦您等一等，我把美香抱进卧室就给你烧洗澡水——”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我可以自己烧。嗯，请问，这儿有温泉吗？”可以的话，我想浸泡在温暖的水里，自然的温暖，天性而为。

“有的，在走廊的尽头——”

“好的，我能找到，你照顾美香吧。”我起了身，沿着走廊走，樱花被风卷起，飘零，池塘里盈盈的月光，像刀，割伤思念。

“陈林君！请等等！”百合子追上了我，手里捧着一件浴衣：“给，给你的，可能有点儿短，请您今天先将就一晚，明天我就给您做一件新的！”

“谢谢。”我接过了浴衣，藏青色的浴衣，暗格的花纹，被浆过，硬挺，淡淡的米脂香。

走廊延伸出了建筑，绕于院落，走到尽头，便是一池清泉，雾气上升，轻易温暖，水是活的，由院外流进，再盘旋着沟渠流出院外。我在一侧的竹屋做了简单的清洗，泡入了温泉。温的泉，水从指缝间流走，我舍弃不了戒指，随时随地，戴着。左手的戒指，右手的十字，在握，死过又活着的证据，猜想一些感情，宁愿被他拆掉，而不是我，不能是我，我要靠他的话活下去。“我爱你，晨宁。”，他爱我，终有一天，他爱过我。

浴衣果然是短了，不算太糟，我裹着干净的浴衣睡着，舍不得关上流云的门。

“哥哥！哥哥！”美香摇醒了我：“姐姐说你这样睡会着凉的！”

我裹着被子坐了起来，天亮了：“我很好——”

“你睡觉的时候，应该把走廊的门关好，要是太郎跑进来就麻烦了！”美香稚气的教训起我。

“太郎？”

“我养的猫！不过它现在不愿意见你！”美香拉起我的手：“哥哥，我们去吃早饭吧！”

茶泡饭，百合子腌的酱瓜，一餐满足。“陈林君，请伸直双手，我想量下你的尺寸——”百合子拦住了我，拿出一卷软尺。

我遵循了她的指示，递给她一张卡，报出密码：“做衣服的钱从这个里面扣吧——”

“不用的！这些由旅馆负责！”百合子很坚持。

“嗯，要不这样，卡里的钱归你，你让我在这儿住下去，我很喜欢这里。”真的喜欢，不管是环境，还是人。“可能你要把里面的钱换成日币。麻烦你了。”

百合子很郑重的接下了这份差事，从镇上回来却吓坏了：“陈林君！陈林君！你给我的钱太多了——”

“不多。说不定我会在这儿住一辈子。”我玩笑着，觉得这个玩笑值得考虑。

百合子讷讷：“陈林君——”

“不欢迎吗？”很有可能。住一阵子的是客人，住一辈子的是家人，我不是她们的谁，也不想成为她们的谁。

“欢迎！”美香从百合子身后跃出来，跳到我的身上：“住一辈子好了！哥哥在这儿住一辈子！美香喜欢你！姐姐，让哥哥在这儿住一辈子吧！好吗？”

“美香——”百合子苦恼于美香的活泼：“别这样胡闹！陈林君愿意在这儿住我当然高兴！好了，从陈林君的身上下来吧，帮我做浴衣。”

“好的！”美香转瞬扑到百合子的怀里：“哥哥，你等我！晚上你就有新衣服穿了！布料还是我挑的！非常漂亮！但是不能给你看！等我的惊喜啊！”

“我等你。”我拍了拍美香小小的脑袋，专心致志的等待。

第一四二章：鬼3

银白色缎面的浴衣，槿花秀纹，天青色的条纹腰带，合适。“哥哥，漂亮吗？”美香围着我打转：“布料可是我选的！”

“我漂亮吗？”把问题还给了期待被肯定的美香，自我肯定最重要。

“漂亮！”美香大大的微笑：“哥哥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是男人。”我为她的话别上定语。

“女人也比不过你！姐姐就比不过你！”美香全然不顾一旁的百合子。

百合子则为自己的手艺欣喜：“真好！正合适！下一套也比着这身做好了——”

“姐姐！姐姐！”美香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麻雀：“哥哥是最漂亮的人，对吧？比你还漂亮！”

百合子浅浅笑着，恬淡：“对的！美香这次说对了！”

“哦！”美香撒欢儿的跑了：“我要找太郎玩，我要让太郎也见见哥哥！太郎！太郎！你在哪儿啊……”美香的声音渐行渐远。

“让您见笑了，不过美香可是个诚实的孩子，这点我引以为傲！”百合子看着美香的身影，温柔：“就像她说的那样，您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百合子，再漂亮的人都会老的。”我老了，心里长满了皱纹，翻开来，都是冷清的记忆。

“漂亮跟老无关。”百合子把一碟羊羹摆到我面前，又奉上一杯麦茶：“回来的路上买的，很好吃，您试试。啊，您中午想吃什么？我买了牛肉和秋刀鱼——”

“你决定吧。”我拣起一块羊羹，填进嘴里，真的好吃。

“那中午就吃煎秋刀鱼好了！晚上我们吃牛肉火锅！”百合子束起了和服的袖子，就在厨台边忙活开了。

美香抱着一只猫跑进了饭厅，对着我，大声道：“看！这是太郎！太郎！这是哥哥！漂亮吗？太郎！真可恶——”名叫太郎的猫从美香的怀里逃跑了，这只三色的猫甚至没有看我一眼。美香叫着猫的名字，追随而去。一个平常又杂乱的上午，一些琐碎又普通的幸福。

我在这儿住了下来，跟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儿住在一起。百合子二十出头，是个很耐看的女人，贤惠，细心，偶尔羞涩。美香六岁了，比男孩儿还要活泼，我喜欢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她们为生计发愁，却从不表露于生活。美香一有空就会去旅游区揽客，我是她第十一个客人，也是她最为自豪的客人。

“姐姐！姐姐！有客人了！”美香跑进了院子，拉住了正在晾衣服的百合子。

百合子瞅着一盆子床单被罩发愁：“这可怎么办啊，算了——”她擦净了双手：“美香，你先去招呼着客人，我马上就来——”

“我来晾吧。”我挽起了袖子。

“不行！您是客人——”

“你还是先去招呼客人吧。”难得的客人，我来这儿两星期了，才迎来了我之外的客人。百合子一再躬身道谢，犹豫着往大门跑去，我撑开了白色的床单，搭在竹竿上，慢慢的，三根错落的竹竿都满了，像故意而为的风景。真是，好风景。我端着木盆往水房走，忍不住回眸，我有份参与的风景，风起，把衣服和床单吹得轻盈，在一片色彩中，我看到了藏青色的浴衣，穿着浴衣的人，一个男人，有漂亮的眼睛，他看着我，可仔细的辨，人不见了，剩下风景。我没有眼花，只是，那个人不见了。

第一四三章：鬼4

客人是一对年轻的学生情侣，囊中羞涩，百合子很贴心的帮他们制定了适宜的旅游路线，又主动把住宿费打了八折。晚上的牛肉火锅，有了新伙伴的加入，热闹非凡。男学生摸着头不太熟练的向我敬酒，不入世事的青稚。女学生比她的男朋友放得开，搂着美香唱起了《四季歌》，成调不成调的，都悦耳。

我坐在走廊上，手边摆着半罐啤酒，那个男人出现了，穿着藏青色浴衣的男人站在池塘的水面之上，月光透过了他，我和他对视着，平静里的危险，平静。“陈林君——”百合子托着一方木盘，来到我身边：“喝杯蜂蜜水吧，会舒服一些。”我从不拒绝女人的好意。“要吃点什么吗？你晚餐吃的很少——”百合子微微的叹气：“你太瘦了。”很多人都说过类似的话，我已经过了懊恼的时光。“今晚的月亮可真漂亮。”她抬起头，把半长的发别过耳际，漂亮的月亮衬托了她，温柔得像水一样的女人。啊，水，池塘，男人，那个男人不见了，再次，不见。

学生情侣精力充沛，晚上做爱，白天观光。我总能听见他们的叫床声，青春的声音，然后，还有不真切的低吟，不真切，不属于屋子里的人，任何人。于是，我开始睡不醒，在走廊上打盹儿，美香会把花瓣铺满我的手，覆盖掉十字的伤。“哥哥，为什么我的手上没有这样的画？”她比着我的十字，把它看作画，真诗意。

“因为美香是好孩子，哥哥是坏孩子，这是神明对坏孩子的惩罚。”我眯起眼睛，编造一个事实。

“你是坏孩子？为什么？你干了什么坏事啊？”美香惊讶的瞪大了咖啡色的眼睛。

我干了什么坏事呢？我也不清楚，“坏”这个词从来就不是具体的，说谎，辜负，种种，没完没了。“我不能说——”

“为什么啊？”美香很沮丧，得不到满足的好奇心。

“神明说，不可说。”我故作神秘。

“真的？神明跟你说话啦？”

“真的。”

“那神明还跟你说什么啦？”

“他说美香是个好女孩儿，还说美香一定不能和有十字伤的男人恋爱。”神明是我。

“啊？”美香揪起眉毛：“可是我很喜欢你啊，不能跟你谈恋爱么？”

“不能。好女孩儿要和好男孩儿在一起。”

“可是好男孩儿没有你这么漂亮的——”

“会有的，美香上学以后会碰到很多很多的男孩儿，你会认识漂亮的好男孩儿的——”

“上学就会碰到漂亮的好男孩儿？”

“嗯。”

“太好了！我明年就读书了！”美香快乐的在院子打转，真是个好女孩儿，好骗。

学生情侣走了，百合子祝他们一路顺风。风是不会顺的，路要自己走，可吉利的话，讨人喜欢。吃午饭的时候，百合子还念叨着那对情侣，说他们真相配。相配么？换个人一样的相配，女学生勾引过我，不成功，对他们来说，爱情是体温的游戏。而我，缺乏做爱的力气。

第一四四章：鬼5

阳光正好的下午，我捧着温热的麦茶，美香微勾着腰站在我身侧，仔细的梳理着我的头发，一梳到底，橙花的香味，她喜欢。“哥哥，你的头发真漂亮！”在孩子的眼里，我是完美的，无须掩饰，已经完美，单纯的坏处，享受。她把我的头发束到一起，拿出明黄的发带，挽了个扭歪的蝴蝶结。“喜欢吗？”她抱着一面镜子，正对着我。喜欢吗？喜欢什么？镜子里的我，还是蝴蝶结？我可能比较喜欢镜子照不到的一面。“哥哥，戒指可以给我戴吗？”得不到回答，就转移注意力，孩子总有乐趣。

“不可以取下来。”我伸出了手，把戒指炫耀给她看，阳光落在指环上，光彩夺目。

美香很生气，对我做了个鬼脸：“哥哥最讨厌了！”被轻易讨厌了，又被轻易喜欢，半小时后，美香又和我坐到了一处，分享一盘兔子苹果。“咯吱”的一声，门被推开了，美香轻巧的跳下了走廊，光脚跑了出去：“有人来了！我去看看！啊！玉子婶婶！姐姐！婶婶来了！”满院子都是女孩儿清脆的叫喊，惊走了树上休憩的鸟。“啊！婶婶！您好！”百合子把叫玉子的女人迎进了屋子。我回头，礼节性的点头，微胖的中年女人还我一礼，不可思议的对百合子嘟囔着：“这儿总算有客人了！每次来都冷冷清清的，我说，还是要个男人顾家的好……”百合子不应，只笑着把玉子领进了茶室，耳朵便清净了，我喝光了麦茶，起身走到池边，红白相间的鲤鱼吓得突地钻进了假山，赤色的那尾胆子大些，试探着游到了池边，打了几个圈，见没有投食便无趣划走了。一阵风，落樱纷纷，绕过了坠落的花瓣，我看到了他。穿着藏青色浴衣的男人，有好看的眼睛。他望着我，眉间一抹愁——

“哥哥！哥哥！”美香哭喊着扑进我的怀抱：“我不要玉子婶婶！她是坏人！她要让姐姐跟别人结婚！她是坏人——”

百合子无奈的笑着，想要上前抱起美香，被玉子阻了：“小美香，你不能这么任性！百合子完全没必要为你耽误她的一生，这宅子若不是靠她，早就被你们家那些亲戚卖了！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