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只是,他对我这般珍视,孰知是真是假?抑或不过是刚刚入京要拉拢同伙才对我如此“情真意切”。
尚为未看透,索性不去猜度,“李子修——”我直呼其名,郑重其事地道:“待我呈上这封奏折,皇上定
会勃然大怒,而百官以袁大人为首,无需指望会有人拔刀相助,所以你必须据理力争,这样皇上会备感欣
慰,值此四邻无靠之时,他一定会将你引为心腹,剩下的就看你如何把握,我是否能在袁大人处游刃有余
,还需看皇上有多信你。”
“他自然是信我的。”李子修拉过椅子,坐在我身边,但隔着扶手,总觉得靠不拢,于是他索性坐到我书
案上,俯身看着我,笑道:“你不是问我怎么会知道萧言与众不同么?因为我与他有一面之缘。”
“啊?”我讶异非常,本朝对藩王管束甚严,当地官吏鲜少与王府之人亲近,而乐清更非王府住地,他到
哪里去见?
“那一年王府秋猎,而我恰好去拜阳明先生的祠堂,萧言带一队人马追一只香獐子行得太远,所以就碰上
了……”
“王府秋猎之地,你怎么可能进的去?”
“啧——以前没少伴着先帝行猎,王府那阵仗算什么?”李子修说着话自书案上溜下来,硬挤在我身边,
椅子本就不大,两人同坐,我怎么可能坐得稳?我顺势长身而起,却不想被他抓住,自然而然地圈我在怀
中。
我安分地坐在他腿上,初交,他自然对身体接触倍感新鲜,我不反抗,不迎合,久了他自然索然无味,谁
愿意天天对着一块不解风情的石头大献殷勤?
“然后呢?”我追问道,颇感兴趣。
“时值他下马休息,一个人坐得很远,连卫士都驱开,躺在那里看天,我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他也没动
静,我问他两句,他更不答话,看够了便站起来跟我说‘露水相逢,兄台珍重,此去阳明先生的祠堂尚有
路途,兄台若抓紧些,天黑便至,沿途有茶铺,兄台切记财不外露。’自此,我便觉得他异于常人。”
“为何?”
“只因我身系市井中罕有玉佩,他便推断我生于富贵之家,见我手指有厚茧,知我是读书之人,而那地方
方圆数十里,唯有阳明先生的祠堂值得一去,更心惊的是,一个深居府内的人竟然知道沿途茶铺有杀人越
货的勾当……”
“他明知那茶铺杀人越货却不理不问,可见性情之冷漠。”
李子修耸耸肩,“呵——看来他看我还算顺眼,所以才肯舍得开金口提醒我几句……我知道那日是王府行
猎,旁敲侧击打听了几位王子的出身,其余几人岁数皆不符,所以我肯定他是萧言。”
“那么多皇室宗亲,袁大人挑中他继位,可真是你的好运,他的霉运……你同他,结缘匪浅。”我感叹道
。人海茫茫,擦肩而过一次已是不易,竟然能数次擦肩,此种际遇,足可做传奇流世。
“咦?”李子修将我掰转过来,贴脸道:“那我跟你算什么?他与我不过见过几次就是缘分匪浅,你我青
梅竹马,那岂不是缘定三生?”
他的唇,近在咫尺,一张一合,如搁浅之鱼。
我顿时,有些焦渴。
“叔才——你太用力了。”我漠然道。
“啊。”李子修轻呼一声,不自责,反倒怨上了我,“你也是太瘦了,这些年为了安国府想必耗尽心力。
”他微微蹙了眉,续道:“那奏折,我来写吧,你的文章……”后话吞了下去,我知道我行文同他一比就
落了下乘,他虽然对琴棋书画不感兴趣,但文章写得却极好,在乐清为官那些年偶写两篇诗赋流入京中便
引得万人追捧,令京中洛阳纸贵。
只可惜,他懒,鲜有文辞问世,不过也亏得是物以稀为贵,这才成全了他的盛名。
有这样一个人替我捉刀,我还不快些退位让贤?
“那就劳烦叔才兄了。”我说着话,飘然而去,见我走得如此神速,李子修一脸惊愕,待我出了书房,才
传出他一声喊:“子夜——你可要送饭于我——”
我在回廊下闻声停步,对正在往柱子上抹鼻涕的蛋蛋道:“听到了吗?记得送饭给李大人。”
“哦!”蛋蛋痴傻地应了,道:“光要饭么?”
我抿了下唇,恨恨道:“你吃什么就给他送什么!”
蛋蛋咧开大嘴,露出两颗硕大板牙,陶醉道:“谢少爷赏!”说罢,蹦蹦跳跳走了。
半晌,我才回过神来,原来我的书童所听到的不是“你吃什么就给他送什么”,而是“他吃什么你便吃什
么”,怪不得开心如斯!
我悲愤欲绝。
第八章
李子修,行文犀利,大笔如椽,仕林中无人能望其项背。
一封奏章引经据典,写得文采飞扬,文是好文,只累我读得艰辛。他挑灯夜战,我亦读了整整半个时辰,
脚软膝麻,头晕眼花,读到最后一个字,险险要颓然而倒。
哐——一声重响,龙案处飞出一个八宝镶金翠玉盏来,顺着地面滑过去,撞在柱子上,转了许久才哐当当
盘旋停下,我捂着额角,被崩出的碎玉击中了,血流如注。
一只脚,稍稍迈了一步,停留片刻,又悄然无声地收了回去——那是李子修。
我仰首而望,萧言愈发来气,一个臣子,大殿之上竟然敢直视皇上?!我乖张一笑,如火上浇油,我越放
肆,他就会越恨袁首辅,谁让我是首辅狗腿?
“父母者,人之本也!”萧言沉声道,头顶翼善冠的金折角还颤着,显然是强压怒气。毕竟才十七岁,发
泄过后才记起不应将心事外露于形,重重咽了口气,方道:“你们枉读圣贤之书……”话未说完,袁首辅
便越众而出,掷地有声,“皇上,顾侍郎素来身体羸弱,今日捱这一下不轻,老臣斗胆请愿,望陛下念在
他一片赤诚,忠心为国,先允他下殿,回府疗伤……”
欺人太甚!扭悖伦常之徒反倒成了忠君爱国之士?回府疗伤?我看若萧言独揽大权的话,定会当庭杖杀于
我。
可惜,在朝堂之上,不是论出身,更非论品阶,而是论实权。
萧言,显然没有于袁首辅当庭相争的资本。他一怔,呆坐于龙椅之上,大红的四团龙袍非但未辉映出半分
容光,反而衬得一张脸愈发惨白,令人不忍卒睹。
我有心看他如何应对,忙道:“臣所奏之事乃国之根本,方以残躯相谏,若陛下不允,臣则不退!”
萧言垂眼相望,沉吟许久,面无表情地挥挥手,朗声道:“既然如此,那顾爱卿就长跪不起吧!”声大,
毫无底气,却露了满腔恨意。
霎时,尚书、侍郎,众科道之臣谏词此起彼伏,喧嚣声震天,以汉定陶王嗣成帝、宋濮安懿王之子嗣仁宗
为据,咄咄逼人,一定要萧言追认先帝为父皇,本生父亲晋福王为皇叔父,自称侄皇帝……
袁大人隔岸观火,看尽萧言之窘迫,只见那九五之尊面色忽白忽青,眼波闪烁不定,握在手中的折子黄绫
面已然开裂。
他竟然受了他的迫,身不由己的!翼善冠盘龙补曾是他心中最隐秘的向往,分明是没有希望,却生生不息
地燃着火苗,如今真的得到了,立于万人之上才发现原来自己头顶上有天,有云,还有日头也驱不散的硕
大阴影,骤然下望方察觉不过是木偶的一场绮梦,永远悬在半空中,永远由人牵着手脚,不由自主。
我跪在殿下,耳边难闻众官之言,只觉得静的似是来到天边,万物不生,空余一人的孤寂。——透过萧言
阴鹜的表情,这难言的情愫漫了我一头一脸。
我瞥了李子修一眼,四目对望,他笑了,均知彼意,算是心有灵犀。
尔后一袭红衣飘出,他举目四望,声盖众人:“荒谬!”嘴角挂上笑意,竟然不掩傲慢,环顾四周,背手
而立,朗声道:“礼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语速极快,针插水泼不进,条理分明,
如高山落瀑,一泻而下。
奏章是他写的,驳起来自当针针见血。
“李大人此言差矣!”巡城御史周凤文高声道,他已逾六十,如此大声已是不易。
李子修冷眼相观,讥道:“周大人请慢些说……”周凤文当即红了脸,一口气喘到半道硬生生压了下去,
气咻咻道:“为人后者为之子,自天子至于庶人一也……”
“先帝与晋福王同为仁宗皇帝之子,依周大人之言,若继位的是晋福王,难道也要称先帝为父么?岂不是
乱了伦理纲常?本官不才,身为断袖,若周大人舍得过继个儿子给我,称我为父,呼周大人为叔父,周大
人心里可舒坦?”他微微半侧脸,连看都不愿看周凤文一眼,似是怕丢了份。
周凤文同李子修差了三辈,李子修可真是便宜占尽。
“你……你……你巧言令色,魅惑主上!”周大人一张老脸绯红,皱纹苦大仇深地如刀片一般射出来,刀
刀对准李子修。
“哦?”李子修长眉顿挑,轻道:“难道诸位大人唆使着皇上六亲不认,违背纲常就不是魅惑主上?”
周大人哪里是李子修的对手?自古言官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平日里可以自相残杀,但若有威胁,定是一
致对外。正所谓双掌难敌四手,李子修不过是长着一张嘴,但言官可是从头到脚都长着嘴,你一言,我一
语,叫人百辞莫辩。
只是,李子修非是一般人,他站在大殿中央侃侃而谈,年轻英俊,龙章凤姿,云淡风轻,临危不惧,兵来
将挡,水来土掩,旁人说上他一句,尚未言毕便叫他噎得下半句带着舌头一并吞下去。
远处打量,我才知道李子修竟然是这样的人。
孤傲、不羁、骄狂、薄情、攻城略地、锐不可当、片甲不留……而他耍性、闹气、厚颜、撒泼、装傻充愣
、上蹿下跳、圈地霸人……那副猴子样不过是对着我,难道说只有我同他亲近些?
李子修,原是长着两张脸的,不同只是对着谁。虽然血糊了眼,但我心中清明,如果真的能叫他爱上我,
他必然情深不渝,至死靡它。我心中一凛,痛下决定,若真能斗倒了袁首辅,站在上位的岂不是我与他?
苦读数年,为的不就是这个?为君者公正严明,为臣者不素餐尸位,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万邦来朝。
这群叽叽喳喳的言官忘记了,高高在上的袁首辅也忘记了,驾鹤西归的先帝愈发不会记得……在我年少时
,曾有一位女子,泪撒千里,远赴番邦,终生回不得故土,拜不得父母,见不得兄弟,充当了野心的牺牲
品。
我的姐姐,安国公的长女,十八年前以公主身份和亲,夫死叔继,忍辱偷生。
……
两方僵持不下,言官们年老体弱,但人多势众,李子修正当壮年,能言善辩,以一敌百,眼见这朝会漫漫
无期,说的话越来越难以入耳,萧言坐不住了,一掌拍在桌上,厉声道:“兹体事大,卿等再做斟酌,来
日再议!”说罢,长身而起,不等公公宣退朝便自顾自走了。
袁首辅志得意满,略做姿态,对着空空如也的龙床恭送新帝,我体力不支,竟然没办法起身。
“子夜!”李子修匆匆拜过,立即窜到我身前,见我血流了满脸,不禁骇然,急声道:“怎么样?还疼么
?”我推开他的手,众目睽睽,此时尚不宜太过亲近。
“多谢尚书大人挂怀!”我目不斜视,生冷地道:“李大人,下官还有要事与袁大人相谈!”
袁首辅只是一瞥,然百官均为精刮之人,瞬间凭空多出许多手,或抱或架,拽着我起身,众星捧月般地将
我送到袁首辅面前来。
李子修,立于人墙之外,冷冷注视,面似沉云。
“顾贤侄——”袁首辅微一颔首,周遭人鸟兽而散,一扫即空。
“今日累你伤了头脸,不妨事吧?”
我一抹额上未干涸的鲜血,带了一脸血印子笑道,“下官自小从文,失了冲锋陷阵的机会,今日为袁大人
略尽绵薄之力,此等小伤算得了什么?”
袁大人扬声大笑许久,继而低声道:“贤侄不是说要与李大人交好,李大人今日同老夫政见不合,贤侄弃
了他,从了我,岂不是令他心疑?”
“袁大人……”我咬唇道:“我是为大人着想,李子修恋我不是一半日,我稍稍施些手段,他必然对我死
心塌地,可是百官难明其中利害,我今日在殿上同他唱着对场,私下又这般交好,如此突兀,难保有人不
会心生猜忌,疑我事小,疑了大人岂不是害众人离心?依下官的意思,这些日子先冷着李子修,让他锲而
不舍地追逐于我,尔后我名正言顺地从了他,待到那时,袁大人再表现得与我同水火之势,岂不顺理成章
?而且,李子修也不会疑我。”
袁首辅冷不防我说的如此直白势利,只深深睇我一眼,握紧我的手,道:“贤侄为本官殚精极虑,本官…
…”
“下官不求荣极一时,大人只要保着我安国府上下富贵延年,就算是对下官最大的赏赐了。”虽然是句讨
好献媚的话,但我说得不卑不亢。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小视了我,不然就只拿我当他身边一条狗,既然是一条狗,又何须将些秘密告知?
“贤侄自可放心。”袁大人信誓旦旦,拉着我的手一路快步疾行,我在殿上跪足两个时辰,腿脚俱废,又
不愿在他面前露出痛意,只得依步而行,一脚脚似乎踩在刀尖上,却又少不得兴高采烈地应付着,辛苦非
常。
刚至红墙前,身后有公公高呼:“袁大人留步!”这才停下来,我轻摇一下,努力稳住身形,顿觉眼前一
黑,只听公公道:“袁大人,皇上传你西苑饮茶。”看不清袁大人的表情,但闻他沉声应了,对我略带歉
意道:“本想送贤侄一程……”
“家人停了车在宫门外,我自回去便是,袁大人无需如此客气。”饶是双目无法视物,可仍力保神色如常
,这一点点低,我都不愿就!
“那老夫就先去了。”他口气甚是得意,举步而行。许久,我才模模糊糊看到他的影,虽然刻意佝偻着身
子,但藏不住一派气吞山河,天下为尊的气势。——他纵横江湖数十载,应有尽有,正在兴头上,看不到
手忙脚乱无晨无昏的末路。得意吧!人总是会得意的,纵然神情不显,行为不显,举手投足却是难掩,落
到有心人眼里,桩桩都是罪证!
我踉跄一下,环顾四周,朝臣均散,这才腿脚一软,如泥委地。
“哎——”被人捞住了,抬首一望,竟是神出鬼没的李子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