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倒是个精明的人,还知道约袁大人相商,不知是据理力争还是好言相劝。”我笑道。
“子夜……”他眉间拧得深,牵着五官都皱成一团,“你的脸……”
“怎么样?”
“长得本就不是上乘之姿,这下可是毁了,你等着,这仇,我一定同袁老头讨回来……”说罢,他扛我上
肩,“叔才,皇宫大内,你怎不知检点?”我愤然,刚才觉得他瘦下来有了人样,谁知道我又看走了眼,
竟是一副猴子样。
“啧——”他冷冷道:“因为我忍不住了,你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受了伤,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怎么不去挑衅皇上?”
“你等着瞧吧……”他忽然收住脚步,赌咒发誓似的,但又无端地有些冷峻:“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不论
是皇上,还是首辅,谁再敢伤你,我就把他指头剁下来!”他口气着实够大,真是自我陶醉的猴大王。
哎……我幽幽叹口气,周身一松,索性安安稳稳睡了过去,颠簸如行舟,但胸中泰然。
第九章
礼议之争,耗足半月,皇上下旨然内阁封驳退还,彼此发力,两两相持。
每逢早朝,朝中重臣捧疏上奏,一时间,龙椅上那个风月飘摇。月中,李子修连上三折,责百官指鹿为马
,户部尚书徐为随即上书支持。月末,徐为因收受百两润笔银而被贬至南京户部。五日后,礼部右侍郎苏
凯之上书检举皇上由东安门进宫一事乃李子修刻意所为,继而,李子修当庭大笑,一袭明明灭灭深深浅浅
的绛红袍在朝阳下尽显风华,笑够了,不发一语,除冠脱靴而去。
何其单薄的君权,护不住楚河汉界的分明,保不了身前象士,任由黑白颠倒。
不过,我兴致盎然,试目以待,前戏风光难掩高/潮精彩,无妨。
“少爷……”蛋蛋在门口怯怯道,露了半张脸。
“何事?”
“午饭开在哪里?”
我勉力睁开眼睛,今日早朝漫长,耗尽心力。
“啊,不吃了。”我淡淡道,一颗心挂在下午之约,哪有心情用饭?
“哦!”蛋蛋闷闷一声应,尔后把脸缩了回去,溜得倒是神速,我忙不迭地喊住他:“李大人今日未来?
”
“没来!”蛋蛋没露头,含糊不清地道,许是嘴里还嚼着什么,当真是个吃货。
“没留话?”
“说是下午去会友,让少爷不必等他。”渐成残响,再问,便无声了。
我没心情跟个蠢人怄气,只觉书房中有些清冷。
他若在,定有气息可循,或闹或笑,没一刻得闲,就算是隔着一张大书案,也远远地泄露出风声来,一声
眼乌灼灼的,细细密密似是伸出许多爪,然后将我裹进去,永远置身炎炎之日。
真没一个词,能形容李子修。
我忽然有些冷,推开窗,春风送暖,还是冷,瞬间没了倦意,只因凄清太迫人。以前分明也是这么过的,
不过短短几日就沾染了人气,逃不掉了。
果然,人心太脆弱,我顿时看轻自己三分,直了直腰杆,又茕茕孑立起来——这才是我。
“蛋蛋——”自窗口唤一声,虽然不见他人影,但知道他在附近,许是又看着一飞冲天的纸鸢,痴傻地往
身旁不动之物上抹鼻涕。
“哦!”有声了。
“备车,去凤翔茶馆。”
今日下午,约了袁小姐,袁沁。
凤翔茶馆的茶博士史金本来就是我买下的人,只因嗜茶,所以送进凤翔茶馆训教,却不想数年下来他精进
至此,竟然能在凤翔茶馆里排上位置,我索性放了他去,将他收进府里也是浪费,不若留做他用。
小小年纪,尖尖白脸,单眼皮,吊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文雅干净中带着冷,与蛋蛋一比,云泥之别。
他抬手迎上,毕恭毕敬,“顾大人。”
我就是看中他这一点,年纪虽小,场面事却极圆滑,人也够忠心,以他在凤翔茶馆炙手可热之势,无需这
般迎我。因文坛泰斗、庙堂重臣皆嗜茶如命,所以本朝饮茶之风极盛,讲究非常,朝中大员不少人看中他
手上功夫,想买入府中伺候独一份的人也不是没有。
“嗯。”我点了个头,略显深沉。
史金引着我,且行且言,音量适中,旁人听不去,也刚够入我的耳:“三日前袁首辅约了户部尚书徐大人
闲谈……整整两个时辰。”
“谁先走的?”
“徐大人。”我心中倏然明了,若是谈妥,以徐为之谨慎,定然会请首辅先走,如此不尽礼数,想必是恼
羞成怒。
徐为明日要启程去南京述职,不是可用之人,然而,他有个老师。——前首辅大人齐国玉,人虽老,但威
势犹存。
“嗯!”
“那个……”史金踌躇一下。
“说。”
“李大人来了,同袁小姐坐着,这会还没出来。”
我顿了一下,沉声静气,问:“多久了?”
“一炷香的功夫吧!”
“走。”
史金在前引路,转弯,上楼,人声渐灭,空余悠悠琴声,弹的是《高山流水》,上下滑音,跌宕起伏,如
危坐巫峡观蛟龙怒吼之象。
“曲子弹得不错。”
“今日琴师抱恙未来,是袁小姐在操琴。”史金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鼓掌,佯作恭维道:“好!”名捧实
贬的口气。
琴音颤了一下,尔后便停了。
我站在回廊上前望,只见袁沁坐在琴后,着石青刻丝八宝衫子,配花上压花的白玉带,唇红齿白,翩翩少
年。
“来来——”李子修大跨步走上琴台,“让我来。”
“顾大人……”史金低低一声,我即刻挥手,道:“别打断他们,旁观即可。”
相识二十三载,除学堂训导,我从未见过李子修操琴。
“你来就你来!”袁沁抱臂冷观,面带不屑,显然对自己的琴艺极有信心。
六声羽调一起,我顿生怆然。
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李子修虽然不比昔日董庭兰声兼语弄,但隐隐透出一股浩然之怨来,
委婉悲伤,撕裂肝肠但坚韧不屈。
《胡笳十八拍》。昔日蔡文姬被虏入胡,嫁于左贤王十二年,待魏武帝以黄金千两白璧一双赎回后,成诗
《悲愤诗》,继而化为《胡笳十八拍》。
这首曲子,每有闲暇,我必亲手操之,响有绝然思无穷。若有一日立于上位,天下皆在我手,也许可以远
赴塞外,寻访家姐。
只是,李子修如何会知道?
第十一拍,人归故土,戛然而止。
“怎么不弹了?”袁沁调高了嗓子,盛气凌人。李子修琴艺平平,确实不如她。
“呵——”他冷笑道:“蔡文姬是回来了,可是未必出去的都能回得来,既然回不来,又何必再弹。”
我轻晃一下,出去的回不来了,他是知道我心事的。果然,四目相交。
“子夜!”他呼了一声,靠在琴边,笑得倒开心,“我这曲子弹得如何?”
“尚可。”
他耸肩,“我也只会弹这一曲,练了十年结果还是没长进。”
“哦。”我不咸不淡应了,生疏冷硬,“李大人,下官约了这位兄台品茶,就不烦扰大人了。”说罢,推
开一间雅阁的雕花门,冲袁沁笑了笑,道:“兄台,这边请。”
她一下子飞红了脸,艳若明霞。
我正欲掩门,只听有人道:“子夜!”,被抓住了,只好彬彬有礼道:“兄台,请稍等,我同李大人闲话
两句就来。”然后,掩了门,白他一眼,拉至楼梯处,漠然道:“什么事?”
“没什么事。”他嬉皮笑脸凑上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在府里等你两个时辰,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带
人来拆了这凤翔茶馆。”
“知道了。”
“你不问我跟那袁小姐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好问,我知道你有分寸。”说罢,我抽身离开,没有回头,身后一片静默,他一定心满意足。
“子夜——我晚上等你有事。”
我猛然回头,只看到他半片衣炔,霎时,惴惴不安。
……
第十章
“最近可有好茶?”我落座,问史金。
袁小姐微做忸怩,手足无措,但凡我眼光过处,她必然伸手轻拂,仿佛有棍碾过,无痕迹,有暗伤。
她周身处处都散发着少女怀春的羞涩,生气迫人,雅室之间,繁花陡生。
“顾大人,可知有黑茶?”史金献媚道。
“黑茶?可是湖广产出之茶?”我极讶异,史金顿敛笑意,取出一个紫砂盒子来,四方四正,古朴雅致,
一掀开盖子,樟香之气飘逸漫出。
我蹙起鼻尖,略显贪婪,道:“上品!”
“顾大人果然是博闻强识,小的佩服——”虽然是赞着,但面上带了愧色,许是没想到我对此茶如此了解
。
“我也是看了两位御史的奏本才知此茶……”我轻声道,给史金宽心,免得他认为自己不够周到,一个茶
博士竟然一下就被人掀了底,是耻辱,“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只瞥了他一眼,他便心领神会,悄然而
退,以防有人上来惊扰。
此茶以安化黑茶为料,日晒夜露,吸天地灵气,取日月光华,松木烘烤而得高香,以篾片捆压,方才成茶
。
“兄台,不,我应该称呼你为袁小姐。”我亲自动手,侍候调理,推至袁沁面前。
色如铁红,亮如琥珀,浓烈霸气,涩后回甘。
我不由赞一声:“好!”
袁小姐两颊染色,如坐火炉,我赞得模糊,她不知是说茶还是说人,正是这一点点模棱两可,最让人心绪
百结。
“顾大人,我不是有意瞒你……”
“唤我做子夜即可,我与文长兄情同手足,也算是你的兄长,而且休提欺瞒,你尚未出阁,以男装示人,
是较为稳妥。”
她轻咬唇,犹豫许久,用细不可闻地声音道:“子夜……”一边说,一边窘得连拖着茶盏的手都变得通红
。
我落落大方,毫不在意,笑道:“既然袁小姐也是爱茶之人,我不妨将此事说予你听。”
她立即聚精会神,只因我有话告诉她,显然她是被我高看的人。
“袁小姐先品品,此茶之于平日所饮有何不同?”
她细品,蹙眉迟疑道:“有种很怪的味道,像……高香的味道。”
我点头,赞道:“不错!袁小姐果然是行家……”
她白我一眼,嗔道:“想不到你这么会说话。”
我面无表情,若换个人,美色当前,会心虚冒汗,欣喜若狂,不过之于我,她只有一个身份——袁首辅的
女儿。其余,皆不入眼。
“我只是实话实说。”说着,我再倒上一杯,无论男人女人,得不到手的总是最好的,如放纸鸢一般,远
了拉近些,近了放远些,如此简单。不过是她先爱上了我便先将绳子让了我,从此情爱格局由我掌控,谁
让她首战不利?
我拖腮,淡淡笑道:“黑茶是杀青茶,去掉了青叶气,有松烟香,很合西北人的口味,喇嘛礼佛朝贡,回
途时,本有四川官仓拨送茶叶,但他们却绕道湖广大收黑茶。由于量多价廉,许多领取官茶引票的茶商也
越境采购私贩,导致汉中茶、川茶备受冷落,甚至产销萧条……”我顿了一下,润喉。
袁沁听得极上心,催道:“然后呢?”
“然后有两位御史上书,一个要求朝廷颁令禁运,免妨茶法马政;另一个认为湖南茶对西北游牧之民有利
,不宜禁止。”
“皇上的意思呢?”
我耸肩,道:“奏折到了内阁就打住了,现在整个朝廷为礼仪之事忙成一片,此等小事哪有心气去顾及。
”
“啊!”袁沁轻呼一声,“怎么能这样?”
“是啊!”我佯作悯天怜人,“汉中茶和川茶备受挤压,许多茶农无力支撑,行卖儿卖女之事,哀鸿遍野
。”
袁沁深垂娥首,她生在富贵之家,这等事闻都未曾闻过,乍听之下,甚至能掬出一把伤心泪来。
“袁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
“子——夜兄,请说。”
“袁小姐可否提醒一下首辅大人,这事还是尽早办了,拖下去,伤的只是寻常百姓。”
她顿时有些神迷,虽然经常易装出游,但也只是踏青赏花,接触的不过是寻常百姓,此等为国为民筹福之
事,什么时候轮到她来担当。而且——我是有求于她,她自然会觉得自己是红娘子一般的奇女子,就算抛
头颅洒热血也定然不会负了我。
只不过,是为了被我慧眼识中。
她信誓旦旦,眼角眉梢喜气洋洋,兴奋溢于言表,“子夜兄,你放心!只是……”到底不涉政事,想帮也
无从下手,只得追问一句:“依兄所见,此事当如何处理?”
“禁自然是不宜禁的,先不说断了茶农的财路,就是西北游牧之民也不喜,最好是能劝袁大人下令,日后
销于西北的茶,以汉中茶、川茶为主,湖南茶为辅,三方兼顾为上。”
袁沁一声痴叹,道:“子夜兄,你果然是个为国为民的谦谦君子,此事交予我,子夜兄自可放心……那个
……”
“什么?”我知道,正事说完,必谈私事,女儿情怀,总是无法推却的。
“子夜兄还记得去年上元节卖的是什么画么?”
“不记得了!”——我只画竹,但是为了装作不在意,只能说不记得,免得让她抬高了份,以为我真放她
在心头,少了狂热,日后再用便不顺手。
“是一副雪竹图。”她喃喃道,自作陶醉,“坚韧挺拔,有君子高风,子夜兄,我……可不可以再送我一
副?”
我勾唇,笑道:“得袁小姐青睐,是在下的福气,等画好了,请小姐再到这里来取。”
她目若繁星,熠熠生辉,欣喜若狂,掩不住了,眼为情种,从此休得翻身。
我煮茶,谈诗作赋,不再话风月,不再话情思,见好即收,淡淡的失落像是猫抓,时时刻刻能撩在她心上
。
此间之事,只为试探袁首辅信我有多深,看我有多重,只为了……日后筹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