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驱离令他恐惧的妖异深蓝,但也吞噬了他。
而他,竟觉得黑暗如此亲切。
「Yasuko!」
「复言!」
莫复言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见Angel和Sabrina哭花了妆的大脸特写,心脏先不由自主地停了一拍;视线拉远,看见后头方慕白俊秀的脸,一双温和充满呵护之情的眼注视着自己,顿停的心脏才又重新跳动起来。
「你们两个睡前要记得卸妆啊……」他微笑道,伸手想推开姊妹的头,却觉得手好像灌了铅似的,异常沉重。「慕,你怎么说服司冠让你在我家过夜……」
「复言,这里是医院。」方慕白叹了口气,续道:「你睡了一天一夜。」
闻言,莫复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抬眸四巡,直到在自己左上方看见点滴瓶后,才相信这是事实。
他动了动,腹部窒闷的疼痛感令他皱眉。昏去前的记忆也随着痛楚陆续回笼。
连带想起——
「尹士尧人呢?」
「警察局。」方慕白的表情古怪,介于同情与发笑之间。
莫复言讶然,低喃重复了一次。「他在那里干嘛?」
「这个——」方慕白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就像引爆弹,Angel、Sabrina也先后噗哧大笑。
「没想到小尧尧拿下眼镜之后就像是绵羊变成雄狮,真的吓到人家了。」Sabrina笑说。「Angel,要找个比你看起来还凶狠的人真的很不容易……」
「你说那什么傻话,傻不隆咚,这话是人家要说的。」
不指望这两个又要吵起来的大家伙,莫复言转向方慕白。「发生什么事?」
「士尧在带你回Mask的路上被当成强掳女人预谋犯罪的嫌疑犯,有人报警,所以——呵呵呵……」
「怎么会这样?」
「他那时候的样子,也怪不得别人误会,你把他弄得很狼狈——眼镜坏了不说,脸也被你抓伤,你知道,他没戴眼镜是什么样的脸,人长得高头大马,而你当时,又是女装打扮,呈现昏迷状态……」
不必好友继续,莫复言也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形。如果原因不是他,莫复言知道自己也会笑出来,但——
「别担心,」方慕白走上前轻拍急欲起身的莫复言。「司冠已经去帮忙了,你不要紧张,只是一点点小误会;再说尹士尧自己是律师,他知道怎么处理——」
才说到这,病房门开,一阵碎碎念的声音抢在人之前飘进病房——
司冠和尹士尧先后走了进来,后者低垂着脑袋,没有跟谁打招呼。
「……我说你好歹是个律师,竟然打警察。算你好运,打的是我以前认识的小鬼——呐,你学弟我替你领回来了。」最后这句话是对方慕白说的。
方慕白吃惊:「你说打警察?士尧?」
「你让他自己说。」跟着忙了一整天,还得按捺脾气跟最不对盘的警察打交道,司冠口气极差。「没我们的事了,走人。你们也是,都回去休息。总不能Yasuko不在Mask就不开了吧。」
司冠说得没错。莫复言附和,并请Angel和Sabrina今晚暂代他的工作,又交代几句后两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方慕白和司冠离开。
病房内只剩莫复言和尹士尧两人,与昨晚相似的沉默降临。
人真的是很容易习惯的生物,莫复言心想。
几乎每天到Mask点杯酒,坐上两、三个小时才离开的人,不在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一坐定,泰半的时间里,他的视线只跟着他移动。
从一开始不适应地回瞪,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不过是个把月的事。
而现在,尹士尧从进门,就没有和自己对上一眼,莫复言发现自己竟然觉得有点寂寞。
「为什么打警察?」
尹士尧迟疑了会,才开口:「没什么。」
「和我有关?」莫复言推测,眼角余光注意到他的拳头瞬间收紧,心里有了明白。「你可以过来一点吗?我好像没办法起来。」他哄骗。
尹士尧不疑有它,乖顺地走近床侧,依照莫复言第二个要求,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
「你还好吗?」
两人距离拉近,莫复言看清楚他脸上的伤,惊讶不已。「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的吧。你的脸——我到底做了什么?」
「没什么。」
「再让我听见一句『没什么』我就把你踢出去。」莫复言沉声。「我是说真的。」
尹士尧抖了下,少了眼镜的他根本看不清楚东西,明明很无辜的表情却因为眯眼的动作变得很凶恶,让人有下一秒会死在他手里的错觉。
只有知道他温驯无害的人才看得见底下的真实。
「再过来一点点。」
「不用了,我这样就可以——」
「过来!」
椅脚磨擦地面,发出喀喀喀的声响接近病床。
这家伙,非得他用命令句才肯照做吗,真是。
「你还没说为什么打警察。」
「没——」想起莫复言刚才的威喝,尹士尧连忙闭上嘴巴摇摇头表示。
莫复言伸手托高他下颚,脸颊、额头和鼻梁抓痕鲜明,有些伤口表面有凝固的血珠,优碘和青紫的颜色交错重叠,让尹士尧少了眼镜变得凶恶的脸多添残暴的成分,骇人指数飙高。
「你的脸还真不是普通的精彩。」食指指背轻抚他的脸颊,感觉伤痕的起伏与微热。
尹士尧明显地抖了一下,却没有避开。
尹士尧抬掌覆盖脸颊上的手,小心翼翼地磨蹭了几下,没有感觉到对方的抗拒,才敢放胆握住。
「我现在看起来应该很糟糕。」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Angel是不是有帮他卸妆?莫复言忽然担心起自己的外表。
「我没戴眼镜,」尹士尧努力眯眼,还是模糊。「看不清楚……」
「那就好。」莫复言放心,忽然一道黑影压向他。「不准靠过来……」温热的额头抵上他的。
「昨天晚上……我很抱歉吓到你,但我真的想吻你,我……问了自己不只一次,但还是想靠你更近、更了解你,就算你是男的我也——」未尽的话语被莫复言捂去。
莫复言更顺势推开他。
「不要再说下去。」他苦笑。「我不行,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只有你接不接受我的问题,我认为我最好的选择就是你。」尹士尧重新抓回他的手。「复言,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想。莫复言很想就这么直接了当拒绝,如果他能,如果尹士尧握住他手的双手没有因为等待他的回应隐隐颤抖。
拒绝不了,但理智的一面也清楚,自己若是接受,对尹士尧并不公平。
他值得更好的,而不是仍跟过去搅得一团乱的自己。
「充其量,我只是帮过你一点小忙,根本不值得你一直放在心上,」明知道尹士尧视线不清,莫复言还是忍不住回避眯成细线的眼,拒绝看他。「就算是你真的想当白鹤、想报恩,昨天也已经算是了,比起来,你对我做的远远多过我对你做的。」
「不是为了报答。从一开始我就已经说得很清楚。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就算中途有过迟疑,但这些日子——特别是经过昨天之后,我更确定,是的,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比起律师,你更适合做社工人员,小尧尧——」
「我是认真的,」尹士尧打断他刻意的打趣,握住不放的手不自觉添了力道。「也请你认真地看待和回应,复言。……不要再躲我了。我虽然迟钝,对自己的感情、对你的情绪却非常清楚。」
仿佛被识破了什么,莫复言抽回被握的手,翻身侧躺。
尹士尧双臂抱胸,凝视着前方病床上模糊的黑影。他知道,这次自己如果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就当他卑鄙也好,耍心机也罢,选择在他最脆弱、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再度表白自己的感情。
从事律师这行,从无数的谈判间,他学会人性。他很清楚,此时此刻,只有不知道他过去发生什么事的自己,才有机会陪在他身边。
人性是很奇妙的。有时候,宁可将自己的袐密与陌生人分享,也不愿告诉最好的朋友。尽管心知肚明自己需要被安慰、被同情、被怜悯,也不希望给予这些的是对自己最了解的朋友。
面对陌生人,意外地会让自己觉得安心许多。
他一度埋怨自己不如学长跟莫复言的交情深厚,甚至无理取闹地嫉妒;但这时候,他庆幸自己之于他的陌生。
这让他有可趁之机。
「给我、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
「你需要的。」尹士尧起身,落坐床榻,伸手探上莫复言的发,柔软如丝的长发滑过指间,触感极佳。「别再逃避,你说过,人生就是不停的战斗——」
「那是从书上看来的。」
尹士尧莞薾。「跟我说过这句话的你有多耀眼——你一定不知道,但就是那时候,我记住你了。之后遇到挫折的时候,就会想起曾经有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拍我的背,要我正面看待事情,要我无所惧地面对战斗,让那个豪气积极的莫复言回来好吗?允许你自己坦率一点?让我们试着一起走下去?」
他每说一句就靠近床上的人一点,说到最后,几乎整个人侧躺在莫复言身边。
等了好久,还是看不见莫复言的脸,更别说是回答。
然而,当尹士尧大胆地抬手轻轻搭在莫复言腰上时——
他没有推开。
尹士尧等了一会,才收臂将人圈进怀中,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吃,多吃一点。你太瘦了。」尹士尧将满满一盒的炒牛肉推到莫复言面前,后者正专心地翻阅脚边堆高的杂志。
翻完《Play Boy》换《远见》,看完《远见》接《Forbes Asia》,在抓起第五本《联合文学》时,被尹士尧拦截。
「还我。」莫复言伸手。
尹士尧摇头。「专心吃饭,不然会消化不良。」将杂志放在自己旁边的空椅上,胁持「书」质。「吃完再还你,随你爱看多久都可以。」
两人的关系在莫复言出院后可以说是前进了一大步,而依例下班后又到Mask串门子的尹士尧不小心向小姐露了口风,一群在旁边喊米粉烫的小姐们立刻吆喝厨房准备红豆饭,成为Mask当晚的特别甜品。
想当然尔,气得妈妈桑Yasuko跳脚,开朗、体贴的迷人形象破灭,参与其中的小姐们被罚得口吐白沫。
似乎是因为这次住院被医生检验出轻微过劳的迹象,Angel和Sabrina气得要求轮值分工,Mask由他们三人排班共管,莫复言负责午夜到凌晨的时间。
为了配合他的上班时间,尹士尧通常是下班后带着晚餐到莫复言家中一起用餐,又或者是约在外头吃饭,之后亲自送莫复言到Mask上班,才回自己家休息。
如此疼宠的护花行径,教Mask的小姐又羡又妒;当然,也成了莫复言被调侃的原因。
发现对桌的人眼神不时飘到自己旁边,似乎还不死心的样子,尹士尧苦笑。
「东西不合你胃口吗?」
「不……很好吃。」莫复言多吃了几口以兹佐证。「抱歉……」这声道歉不是敷衍,而是真心。
莫复言是故意利用看杂志减少彼此交谈的时间,而且做得十分明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尹士尧认为他是个无趣的男人,让他对自己生厌,主动离开。
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能让他觉得安心且温暖的尹士尧;但他可以确信,只要尹士尧决定离开,自己绝对不会留他。
「……你看的杂志真多。」尹士尧忽然说。
「这是必须的。」莫复言道,看见胡萝卜的瞬间,眉头略皱。「总要知道客人在想什么,还要能与对方交谈,多方涉猎各种不同的知识有助于跟客人应对,这是基本功。」
「不准挑,把胡萝卜吃下去。」尹士尧边说,又挟了一口胡萝卜炒蛋放进莫复言碗里。
只见他细致的眉头一皱,「你让我觉得,我给自己找了个妈。」
「不,你只是找了一个以照顾你为乐得男朋友。」尹士尧坦言道。
闻声,莫复言不由自主红了脸。
这个男人真不是普通的表里不一。莫复言暗忖。
自从接受他的感情后,原以为老实木讷的男人摇身一变,竟变成了随时随地都能说出甜言蜜语的情圣!
更可怕的是,他本人毫不自觉!一度说得他脸色窘红还当他是发烧,急得要送他去医院挂急诊。
「不要再挟给我!」莫复言连人带碗侧身,拒绝尹士尧又挟过来的猪排。「我已经吃饱了。」
「太少了。你才吃了半碗饭。」尹士尧不认同。「鸟吃得都比你多。」
「最好是。」莫复言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以为扮成女人很容易吗?天生的骨架到底骗不了人,如果没有刻意节食瘦身维持体态根本没办法。」
「扮成孕妇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的提议立刻得到一记狠瞪。「你知道吗?有个知名模特儿的临终遗言是『神啊,请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想知道吃饱是什么感觉』——你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步上她的后尘。」
「多谢提醒,尹律师。」莫复言哼声,倒是挟起刚才被突袭空降到碗里的猪肉排,想象是尹士尧的肉,狠狠地咬了一口。「我会胖都是你害的。」
「我会负责。」尹士尧笑道。「心甘情愿的,你真的太瘦了。」
听!又是甜死人不偿命的情话!
莫复言并不是一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男人。
虽然两人交往之后,晚餐大多是尹士尧张罗过来,但后续的清理工作,莫复言都会主动去做。
尹士尧并没有阻止,有时陪在一旁看他洗碗,有时会站在他身边帮忙擦拭。
「干嘛一直这样看我?」莫复言忍不住问了,实在不懂他为何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我洗碗的姿势很奇怪?」
「没有,只是——」尹士尧顿住,双手抱胸打量他好一会,才开口:「我忽然想到,我好像还没看过你卸妆后的样子。上次在医院,我没有眼镜,你又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我是不懂化妆品,但你不能改在出门前化妆吗?」
「你知道多少男人在看见女人卸妆后的脸就逃之夭夭吗?」
「你的意思是,卸妆后的你面目可憎?」尹士尧盯视莫复言的侧脸,微眯着眼似乎是在试着想象他素颜的模样。「真的吗?」很认真地追问。
「就算不了解化妆品,你多少也想象得出来化妆品造就了多少化腐朽为神奇的奇迹。」
尹士尧歪着脑袋想了想。「我看更多的是化神奇为腐朽。当你认不出眼前的一○九辣妹是你妹妹的时候,得到的将是为了平息她的怒气,得付钱让她买更多把自己涂黑的化妆品的惩罚,还被专柜小姐当成不良黑道胁持未成年少女,强迫她打扮企图逼她卖淫。」
莫复言甩去手上的水渍,拉低他的眼镜。「你妹不准你戴眼镜?」
「她以看我被人误会成黑道分子为乐,我想除了我妈会真的担心我误入歧道之外,其他的家人都等着看笑话。」尹士尧推回眼镜,表情十分委屈。
「……你没戴眼镜的时候其实还不错。」莫复言转头,继续洗他的碗。哗哗的水声模糊他的声音,但还在可以清楚听见的范围。「算是……非常性格的长相吧,真的。」
「你是第一个没被我吓到的人。」
莫复言「哈」地笑出声:「我想那是因为你被我害得很惨——是不是这个原因让你想找到我?」
「那件事让我记得你。」尹士尧绕过莫复言走到另一边,接过他递来的干布,开始擦碗。「毕竟那时候我看清楚的只有部分的你,但印象深刻,很遗憾当时没有留下你的姓名,一股冲动让我很想找到你,想看清楚你的模样,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