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之后,柳氏商号几乎日夜通明。所有的人都开动了所有的马力在忙碌着。每日里我到各处皆是一片繁忙景像。忠叔流着老泪对我说道,这是他这辈子从未看到过的。
……
时间如流水,转眼时间便到了七月中旬。
在所有人都熬红双眼,累瘦身躯之下,六千匹贡绸终于如期完成。去除三百匹的残次品,还余下五千七百匹,足以够贡绸之量。
我再一次的在宴宾楼摆下了酒宴,酬谢各位伙计,并在宴会之时与大家告别。我必须尽赶回京去,以备八月里的进贡。
七月十七日一早,我与忠叔还有小忠一同上路回京。
临走前留下大忠与余帐房于三日后带人押送贡绸回京。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昏睡,一来是由于晕车,二来是由于这几月来的劳累。常常是在车上刚睡醒,下了车住入客栈,吃过饭便一头又睡了。
在偶而清醒的时候,我也会突然想到,这回了京城我便可以见到禽兽了。但,我已有三月余未见到他,见了面应该说些什么?
总不能就说,“我回来了,你还好么?”
再有,我依然没有练好叫他的表字‘莫尘’,到时看着他能叫的出口么?
可是朦胧里再一想,我好像还不知道禽兽家住哪里。他走时匆忙,我也忘了问。这回去要到哪里去找?莫不成要满京城的打听黄府在哪里?
也罢,还是等着他来寻我吧。反正他知我八月之前必会回去,也知道我府上哪里,说不定我回去不久他便能寻我而来,我还是静下心来将贡绸之事料理完毕再说。……只是不知大忠和余帐房现在行到哪里了,路上可曾遇到什么麻烦,这押运之事可千万不能出现一丝的差错。
……
日夜兼程,足足赶了七日的路程,七月二十三日的傍晚,我终于到家了。
当小忠一路长喊的冲进府内,所有的人都在最短的时间里聚到了枫园。
我娘,一手抹着泪,一手摸着我的脸,“菩萨保佑,我儿如是终于回来了。看这瘦的,都失了形,真叫人心疼。怎么回来也不捎个信,这什么都没准备。”
说着转身到处找柳味,“柳味,柳味快去与少弄些好东西来爷补补。”
富贵凑到我的膝边,抱住我的大腿摇道:“叔父,叔父,南方好玩么?你与富贵带了什么东西。”
可还未等我回答他,他便被我娘拉开,“富贵,莫要闹你叔父,他累了这些时日,让他赶快上床歇歇,等明日你再来与他说。”
好不容易我娘拉着富贵离开了,一屋子下人却都站着未走,在门口笑望着我,问候道:“少爷,您辛苦了,我们一直都在盼望着您回来。”
我颇有几分感动,笑着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吩咐忠叔拿出带回来的东西。年老的让忠叔去与他们分,年少的就让小忠去与他们分。最终只留下了小全一人侍候我净身更衣。
当泡进温暖的浴桶中,我闭着眼,对在与我擦身的小全说道:“回家真好。”
……
第三十四章:柳叶黄黄
这一晚我躺在阔别多日的床上,睡的很香也很沉,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
我伸了个懒腰,觉得连日来的劳累一扫而光,心情甚是晴朗。
掀开帐纬长唤一声,小全端着盆进来开始为我梳洗,而小义则手脚麻利的为我备好了丰盛的早饭。
吃罢早饭我去找忠叔,老远却看到小忠向我跑来。等他跑到我的近前,我问道:“小忠,今日不是放你的假么,你又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小忠喘着气答道:“少爷,是,是我爹让我在您醒来后禀告您一声,他担心贡绸,所以带人去迎我哥去了。我想着您现在可能醒了,因此就跑来了。”
我点头,“忠叔到是和我想到了一起,我正要去找他说此事,他却已经去了。”
调转脚步我唤道,“小忠,走,既然你爹已走,那便随我到景园去看看老夫人和富贵。”
……
到了景园,一入园中我便看到富贵正在院子里练拳脚,一招一式的还颇有样子,而我娘则坐在廊下看着他。
见到我来,我娘起身迎向我,“如是,你来了。怎么不多睡睡,也好歇歇乏。”
我上前两步伸手搀扶上我娘,“娘,不碍事,昨夜我睡的甚好,今晨起来已觉得不乏了。”
扶着我娘走到廊下坐好。我站直身也刚要坐下,只见富贵一记直拳向我袭来,“叔父,看招。”
我站了片刻未动,待他逼近我身,猛的一下跳开。
于是,‘啪’一声,椅子倒地,彪悍的水饺大头朝下的栽在上面,一颗饱经磨难的乳牙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哭声飞蹦开来,飚出一抹血迹。
我娘和几个侍女赶紧上前将他抱起。
富贵头顶青包口流鲜血的向我叫道:“叔父,你坏,你诓我。”
我笑着上前,擦去他脸上的血泪,给他上了极有哲学色彩的一课,“叔父我何时诓你了,我说过不会跳开么?你自以为是的想着我不会拳脚,便一定会吃你一拳,莫不曾想我比你年长这许多,老奸巨猾,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就让你占了便宜。”
说着我起身捡起他掉的那颗乳牙,塞入他的手中,“所以富贵,这颗牙便是告诉你,往往自以为是的人总是要吃大亏的。”
富贵望着那颗牙哭的更加旺盛,抽抽搭搭的闷声说道:“叔父,我明白了,我以后再也不自以为是了。”
孺子可教!
我听了甚是满足,正欲点头称赞他一番,可未曾想他却一抬头,双目坚定,声音有力的望着我说道:“叔父,我不要自以为是,我要老奸巨猾!”
我‘砰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孩子,能听懂人说话么?
……
摇摇手让侍女们将富贵带进屋中去洗脸,我起身坐到椅子上与我娘商量道:“娘,这富贵也不小了,我看应该给他找个先生来教他学些道理学问了。您看怎样?”
我娘伸手拍了拍我袍角的灰,说道:“你说的是,富贵这孩子是该找个先生教教了,每日里总是这样疯玩,娘看着也是不妥。”
说罢,我娘抬眼看向我,双目含着一种别样的光彩,“不过如是,娘和你说句心里话,富贵虽说也是娘的孙子,但总还不是你亲生的。娘这心里一直盼着你能给娘生个一男半女的,娘也好趁着身子骨还行,抱上自己的亲孙子。”
我的脸开始抽搐,扯着嘴讪笑道:“娘,您怎么会想到这个了。这有富贵不就已经够您烦的了么。再说我年纪还尚轻,如今刚接手家业又忙,这,这……”
我娘打断我的话,“娘怎么能不想?娘就你这一个亲生的儿子,不想你还能想谁?那邻街张夫人家的儿子今年才十六,就已娶了两房媳妇,生了三个孩子。而你如今都已十八,连个媳妇都没有,娘能不急么?你实话告诉娘,你现在心里有没有相中的姑娘,要是有,娘替你提亲去。要是没有,娘这就开始为你张罗几个来选一选。”
我觉得我的脸抽的牙都开始痛了,扯上我娘的袖子,我叫道“娘,我,我这不是忙么,现在家里这上上下下的,我都还未站稳脚跟,哪里有心情想婚娶之事。咱们现在先不提这个,等过些时候我忙完了再说吧。”
我娘看着我逐渐红了眼,抬手抹上眼角,“娘知道你辛苦。可怜你爹死的早,你大哥没两年也随他去了,把这么大份家业就压在了你头上。可这也是娘为什么这么着急你婚事的缘由,你想想,虽然你现在年轻,生意上累些没什么,但若不趁早娶个媳妇多生几个孩子,那等将来老了这若大的家业谁来帮你打理?难不成你要一个人累死不成。”
我娘的眼泪纷纷落下。
我的后槽牙一跳一跳的痛着。
转身斜眼看上小忠,招手叫他过来,我在他耳边小声吩咐道:“去,小忠,把你爹交给你的那包‘垄断’给少爷我拿来。”
小忠点头跑走。
我转身再拉上我娘的袖子,“娘,莫哭了。您看我刚刚从南方回来,还未呆上一天,您就哭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不愿意看到我回来?”
我娘猛擦一下眼睛,骂道:“胡说,娘不愿意看到你回来还愿意看到谁回来。娘是担心你老来没人照顾。娘告诉你如是,今天不管你同不同意,娘都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给你娶一房媳妇回来。我这就去找人给你打听,看有哪家的好姑娘还未嫁,到时你一定要给我上心挑一个,听到了没有?”
伸手捂向腮骨,我点头道;“好,好。您找,您找。只要您不哭就行了。”
背过身去,我觉得这股子牙痛已经漫延到了我整个脑袋。连太阳穴都在向外拼命的挣着。
我的老天啊,怎么又会碰上了这个问题。
结婚生子!
莫不说我有没有这份心。即便我肯,禽兽能让么?可如若不生,我娘一定会将我念死。哎,若是禽兽能生就好了,到时他替我生下一个我也好应付我娘。
眼前突然浮现出禽兽挺胸凸腹的样子。头上盘着髻,下巴上还有些末刮净的胡子,望着我,一手托住后腰,一手抚着滚圆的肚子,唇边散发着母性的微笑,粗声向我问道:“如是,你看这孩子我们以后叫他‘柳叶黄黄’可好?”
‘噗——’
“哈哈,哈哈哈……好,好,就叫柳叶黄黄,就叫柳叶黄黄。”我终于忍不住狂笑出来。
“如是,如是。”我娘唤着我,“你,你这是在笑什么?什么柳叶黄黄?”
我回过神,看向我娘,摇着头,“没,没什么,娘。”
却怎么也止不住笑。哈哈,柳叶黄黄,禽兽与我生的孩子,太好笑了,太好笑了,哈哈……
我娘被我笑的有些发傻,几番想再来问我,可都被我的笑给堵了回去,还好这时小忠取了包袱回来,我才将这大笑压了回去。
解开小忠拿过来的包袱,我取出忠叔放在里面最先制成的那三块白底深金龙纹绸,浅金凤纹锦与纯金绡质纱样布,放进我娘的手里,“娘,您莫要伤心了。您看,这是我新制成的今年贡绸的样布,可好看?”
我娘反复的摩挲着这三块布,“好看,真是好看,娘从未看见过这么好看的绸布。昨天我听柳忠说你用一个什么新的茧制成了今年的贡布,好看的很,我还在想是什么样儿。今日这一看,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看。真好看。”
我指向我娘手中那块纯金绡质纱,“娘,好看这一块就给您做衣裳。那两款今年我已决定要做为贡绸呈给皇上,所以咱们不能用了。但这款纯金绡质纱不呈,又是我最喜欢的,所以留给您做衣裳。娘,我告诉您,这可是咱大兴国唯一一块纯金绡质纱,您穿上它制的衣服,走到哪去别人都得羡慕。”
摸着那块纯金绡质纱,我娘叹道:“真是好看。只是娘老了,穿不得这鲜亮透光的衣服了,穿出去让人笑话。”
“娘。”我叫道:“您哪里老了?才不过三十五岁,长的又如此美貌,穿着它正合适。听我的,快收起它来去做身衣服,到时一定能美冠全京城。”
我娘看着我,眉目含笑,“你这坏小子,净拿你娘开玩笑。不过,这既然是你的一片孝心,娘就收下了。”
说着我娘将剩下的两块绸布包好递给我,“如是,你不要以为你拿一块绸布来讨娘的欢心,娘就会忘了你的娶妻生子之事。这事是大事,娘是定了心啦,从今日起便去替你寻姑娘去。”
我的头又是‘嗡’的一声,几乎是立刻接过我娘递过来的包袱就说道:“娘,我,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理。这便先走了,改日再过来看您。”
说罢,带着小忠逃命般的冲出了景园。
……
回去的路上我是一筹莫展。
小忠望着我手中包袱,道:“少爷,原来这三块样布便是‘垄断’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呢。”
我将包袱递与小忠,“你给我收好,这就是了不起的宝贝,若没有它们,少爷我,你,还有府上的这百余口人怕是都活不过今年了。”
小忠接过包袱,挠了挠头,“原来这么重要啊,那您为什么还要将其中的一块送与老夫做衣服,不好好的收起来呢?”
“不懂的事,就莫要多问。”
我心中烦闷,不愿与小忠多说。加快了脚步向枫园走去。
小忠在后面追着我,“少爷,您慢点。我跟不上了。”
见我不停,小忠又喊道:“少爷,您烦也没有用,这娶亲之事您是逃不掉了。谁让您又搞上了那个莫吃。老夫人说她誓死也不会让您再断袖。”
……
身形猛的一下顿住,我转身望向小忠,“你说什么?老夫人她知道了什么?”
……
第三十五章:无眠之夜
小忠追上来,“少爷,咱们路上发生的一切老夫人都知道了。尤其是你和那个叫什么莫吃的,你们俩这一路打情骂俏,眉来眼去,勾勾搭搭,搂搂抱抱,郎情妾意……”
“你给我住口!” 怒喝一声打断小忠的拽文。
眯起眼,我咬牙说道,“小忠,你最近到是涨了学问,学会了不少词儿啊。尤其还学会了打小报告。行啊,翅膀硬了,可以飞了,那少爷我让你飞到箫竹馆去吧,那里这样的词儿用的多。”
“不,不要。”小忠一个飞身就近躲到一棵树后,露出半张小脸,仓惶的说道:“少爷,我不去箫竹馆,不是我打的小报告。是我爹说的,要送您送他去。”
说着,又摇头,“不,少爷,您也不能送我爹去。他长的老又不好看脾气还大,去那儿不合适,没人要,会被饿死的。所以您还是别送了。再说我爹也是被迫才说出了这件事。”
我翻了一下眼睛,看向四周,确定没人后,上前从树后拖出了小忠,“你莫要在这里胡说八道,走,跟我回枫园,然后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与我说清楚。”
拖着小忠一路回到枫园。赶开下人,冲进房间,插好房门,我放开小忠说道:“好了,说吧,情形如何全都与我说出来。”
小忠惊恐的望着我,“少爷,我从实说了,您千万别送我爹去箫竹馆。他那个样子接不到客人的。”
我几欲背过去,狂吼道:“快说,不然我将你和你爹都送去。”
小忠一个激灵,立刻快速说道:“少爷,是这样的,昨天回来后,您歇下了,我爹便去祠堂祭祖了,您也知道他,他心里一有事就会去跟老爷说两句。结果他说着,说着就被路过的老夫人给听见了,然后老夫人就逼问我爹,我爹就不得不说了。”
“你爹都与老夫人说了些什么?”我问。
小忠咽了一口唾沫,“我爹就说您在路上救下了一位公子,然后那位公子就缠上了您,先开始您还立场坚定的拒绝他,可后来您和他出去了一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态度就变了,我爹说怕是您的旧病又复发了。于是老夫人就急了,说是誓死也决不再让您重走老路,一定要在今年给您定一门亲。所以,您今天去看老夫人就是那个什么,自什么,噢,对,自投箩筐。”
听完小忠的叙述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眉目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