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衡的心却陡然一沉。
被男人看到了刺青,他禁不住僵住身体,晦暗的记忆如蛇出洞,慢慢地,越来越紧地锢住他的心,他眨眨眼,有
点喘不过气。
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时间,林衡竟像置身那个雨夜,......那天所发生的一切,是多么地凄凉。
霎时,他的心又再度潮湿,已经结痂的伤口也迸裂开来,不停地开始流血。
他的目光瞬间冰冷,他的声音冷漠,他的语气生疏,甚至尖锐。
“你很好奇吗?那些刺在背上的图样和文字,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对不起,我爱你。......每年的同一天,
我都会将这句话多刺一次,深深地刻在身上,要留下一辈子的印记,永世不忘。”
严正容背对着他,沉默了一阵,才叹息一声。
“每一次刺青的时候,你疼不疼?”
林衡双手攥紧床单,指关节非常地用力。
“一点也不痛。......因为曾经太痛了,身心早就麻木,所以这样的疼痛,我已感觉不到。”
他说完,男人没有回应,室内一片寂寥。
夜晚曾有过的热情和欢愉,此时此刻,已荡然无存。
严正容穿好衣裤,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那一瞬间,他只感觉自己身后的世界,似乎是比北极还要寒冷的地方。
056
看见男人离去,林衡望着那扇关了的门,他的心好似也被用力地打了一下。
呆了一会儿,他垂下眼眸,忧郁的视线俯望自己空虚的掌心。
他已经彻底清醒,在发泄过欲望后,在发泄过怒火后,现在的感觉,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空虚。
......那是为什么?
他不敢想,他害怕。
--不!他不需要温情、不需要爱、更不需要幸福。他只要一个人,生活自己封闭的世界里。
从六年前的那一个雨夜起,他生存的意义,除了赎罪,再别无其他。
做好早餐,严正容又回到卧室,找出干净的衣服,递给仍缩在床上发呆的人。
“你比我瘦,裤子可能大了一点,如果穿得不舒服,你也将就一下。”
林衡没有抬眼,胡乱地,一把抓过男人手中的东西。
严正容暗自叹气,已数不清是第几次。
他突然觉得无力,用手背推推镜架,干脆坐到了床沿上,而搁在腿上的手掌,握紧、放松,再握紧、又放
松......,这样反反复复好一阵,才像是下了决心伸出去,温柔地覆上那浅褐色的短发。
林衡震住,猛然抬起头,撞上男人平淡又不失温情的目光。
他顿时僵住脸。
──外面阴雨绵绵的冬日很冷,他却感觉温暖,冰封已久的心也似要融化。
可是他不要这样,他不需要谁对他好,尤其是觉得他可怜,而给他一点点施舍的、无聊的同情心。
於是他狠狠推开男人,掀被下床,套上衣裤,阴郁地丢了句话,“我先走了。要是我们一起出现在公司,影响不
好”,随后转身就往外冲。
被对方冷冷甩脱的手有些颤抖,严正容又叹息。
明白对方刻意地生疏冷漠,他心里有数,不至於跳起来追出去,自作多情地纠缠。
为了平复心情,他动手做事,把杂乱丢弃的衣服折叠整齐。
瞥一眼挂锺,看时间尚早,他又走去厨房,一个人站著,默默地开始吃早餐。
喝一口已变凉的咖啡,严正容皱了皱眉。
──与往日相同的味道,今日却扰乱他的胃,酸涩而隐隐作痛。
结果,他很努力,还是解决不掉两人份的早餐,只好将剩余的三明治塞进冰箱。
其实一直以来,他只有个很平凡的心愿,就是期望哪一天,能有人陪伴,一起吃饭喝茶,可惜现在看来,这明明
很简单的愿望,却像是一辈子都实现不了。
057
和平常一样,严正容准时抵达公司,进办公室之前,也照例巡视一番。
林衡正盯着大屏幕,等待欧洲三大股市开盘。
当男人经过时,他侧转身,礼貌地鞠躬,脸部却依然是冷漠的表情。
那天上午,受美联储再度降息影响,担心美国经济已处在衰退的边缘,欧洲股指不升反跌,BNK一片风声鹤唳。
数据处理公司更是忙死,追要实时股指、期指、汇率以及硬通货牌价的请求没完没了,好不容易捱到午市休盘,
几乎人人一头汗,林衡索性衣领大开,还翻出夏日备用的迷你风扇,一个劲地对着自己吹。
另一边,法国小个子摊手抱怨“今天又没时间吃饭”,众人正要附和,楼上的老板却突然来了电话,林衡接通,
简单对话两句,挂断,然后耸耸肩,神情有些怪异地说道,“午饭有着落了,总监请客,算作慰劳大家。”
于是众人改口,挥臂欢呼,一致决定去隔壁街的法国餐厅,要让老板大大出血。
后来还真是去了那家昂贵的餐厅,长条的餐桌旁,林衡上洗手间晚到,一班同事很有默契,留下老板身边的座位
给他。
套餐的前菜是海鲜拼盆,大家埋头与生蚝、蟹脚奋斗,林衡喝了一小口红酒,忽然歪着头,用手肘撞一下隔壁的
男人,低声却口齿清楚地说了句中文,“你要请我吃饭,用不着拖这么一大串电灯泡。”
严正容也转过头望他,“很抱歉,Antonio,是你多想了。”
他的眼神平和,语气平静。
林衡禁不住脸一红,赌气似地哼一声,旋即又嘲讽般地撇撇嘴角,“是嘛......,原本我还打算今晚再去你那儿
过夜,现在......算了。”
严正容却笑了笑,“玩一夜情的话,只要一夜也就够了。”
脑中一阵轰隆,林衡呆了。
深呼吸,手指紧紧捏住酒杯,他如兜头被浇了一身冰,强烈的情绪开始扣动心头高筑的围墙。
──是啊,就算回到六年前,两个人又何曾谈过感情?那个时候,彼此也只是一拍而合,当对方是床伴罢了,充
其量不过一夜情的加强版,所以,现在、此刻,严正容说的有何错?低头,默默放下杯子,他的心像是入煎锅里
翻炒,各种调味料都加了下去,到最后连自己也尝不出最真的味道。
神情恍惚地吃完这顿午饭,走出店门的时候,连同事都发现了他面色不好。
“嘿,怎麽了,海鲜过敏?”
“不是,......嗯,稍微有点头晕,上午忙昏了。”
他打起精神,笑著摆摆手。
“哦,......是呀、是呀!”
这勉强的借口却引起了共鸣,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感。
那天之後,虽然没有正式地挑明言别,但他和他,事实上,却是渐行渐远,甚至後来彼此碰面,已习惯平淡地招
呼,......用的是公司通行的英语。
生活似乎又回复常态,然而心境却已回不到从前。
故意的冷淡和漠视并未带来遗忘,相反,林衡常常不自觉,陷入对往昔的回忆和自责中,不能自拔。
於是,他又刻意将自己封闭起来,但是他却没有成功,“严正容”那个大难题,始终牢牢附著在他身上,无法用
任何方法解决,也无法以任何手段排除。
情绪不佳的日子里,偏偏遇上更添堵的事。
某一日,当他去新兴市场部递送文件,竟迎面碰见曾交恶的壮士同学,看来对方是被录取为实习生了,一副趾高
气扬的模样。彼此擦身而过时,壮男还挑衅般地,重重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嘴巴里不干不净吐著脏话,顿时,林
衡的心情以指数急挫的速度跌至谷底。
──他妈的,真想上去好好干一架!
努力半天克制住冲动,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区,攥紧拳头,狠狠砸向了玻璃桌面。
058
临近圣诞假期,林衡却无好心情。
--寒冷的天气,疲软的股市,繁忙的工作,再加上令人厌恶的壮男,和冷淡无比的古板上司......,唉,乱七八
糟的事都搅在了一起。
午间休息时,他端着茶杯站在窗前,叹息,对着起雾的玻璃窗呵气,灰蒙蒙的窗景,让他看不清楚天空的颜色,
而郁闷的心境,也似这天色不开朗。
下午复盘,因为传出亚洲签下空客最大订单,欧洲股市如打了一支强心针,迅速拉高上扬。
急于在这波行情中有所作为,BNK全员行动。
在数据处理公司,那应接不暇的电话,如索命咒一般,使人吼得喉咙嘎哑,甚至有人失控爆出粗话。
林衡也抛开沮丧、振奋精神,投入“战斗”。
偏偏在这紧要关头,传送数据的电脑网络突现故障,全面瘫痪,大楼上下顿时惊呼声一片。不得已,在紧急抢修
的时刻,只能启用人工传输,实习生当然担负起这一职责。
嫌电梯等候时间过长,林衡索性转道安全楼梯,奔上跑下,很快,已累得一身的汗。
忙了半天时间,网络故障依然未除,他却渐渐吃不消,气接不上,呼吸“扑哧、扑哧”地沉重起来,像是哮喘顽
疾要发作。
于是,将最新的数据送去新兴市场部后,他已感觉室内太闷,急忙往外冲,想去安全通道歇一会儿,喘口气。
低头撞开门的霎那,却突然地,像撞到了一座铁塔,整个人没防备地晃了一下,手中拽着的气雾喷剂也掉在了一
边。
这突如其来的一闹,他受到刺激,立刻透不过气来,面色痛苦地蹲下身,指尖痉挛地想要捡回救命的药瓶。
“啊?原来是低劣的黄种猪!”
一句显然是种族歧视的脏话,传到耳边,令人愈发窒闷。
俗话说“冤家路窄”,这种时候竟然撞上烂人,林衡喘得蜷成一团,眼睁睁看着,对方挑衅地弯下腰,抢先拾起
气雾喷剂,冷酷地要往窗外扔去。
那一瞬间,厚重的门又被推开。
闻见声响,作恶的壮男手上一顿,下意识地回头,正撞上来人惊讶的目光。
严正容一眼瞥见了熟悉的药剂瓶,又低头,看到瘦弱的人影已快要昏厥,他胸腔蓦地一紧,钻心般地痛。
所以那一刻他无法自控,甚至没有多想,完全凭直觉,一伸手,出乎人意料,用力揪住壮男的衣领,扯脱别在胸
前的工作卡,随即充满怒火的一拳,狠命地砸向那张无比惊诧的脸。
身高马大的德国男人踉跄地后退两步,或许是认出了他的身份,尽管面色惊怒不定,却并不敢贸然还手。
严正容却没空再理会对方,他赶紧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瓶,一把抓住林衡的胳膊,拽起来,“给你,
是一样的喷剂。”
倚靠在墙上,林衡的脑子已停止了运行,只能机械似地做了紧急自疗,然后听见男人用冰冷地语调说
着,“Zimmer先生,我是数据处理公司的执行总监,今天这一拳,你可以去工会或者劳委会告我,我决不抵赖。
”
顿时,他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鼻腔一阵阵酸痛。
“他妈的,我会的!你们这两头卑贱的黄种猪!”
被这番明显的威胁惹恼,壮男终于火了,跳起来,咆哮着撞出门。
看着门剧烈晃动两下,严正容深吁口气。
转过身,他扶正有些歪斜的镜框,恢复冷静自持的样子。
“你,......好一点没有?”
林衡只是望着他,嗓子如哑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严正容担忧地走近过来,稍显用力地握住他僵硬的双手。
“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谢谢。”
费了很大的劲,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林衡的气息虚弱,口吻却有些强硬。
“先生,我的事情自己会处理好,再不劳您出手。”
严正容反而淡淡地笑了。
“你是在担心我吗?”
只一秒钟就被戳中了心思,林衡手一抖,随后硬撑着憋一口气,冷冷板着脸,面色却是苍白虚弱。
“看你这个样子,就算不去医院,也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其他的事,我会弄妥当,你不必要担心。”
严正容又扶扶他的肩,温柔地低语。
林衡将小瓶子丢还给他,用刻意的冷漠掩盖内心的振颤。
“不就是一夜情的对象嘛,你用不着陪上自己的大好前途,总监先生。”
严正容没搭腔,低头,似乎怔了片刻后,抬脚上楼,默默离去了。
呼吸渐渐平顺,脑子里却像生出了一根根的针,林衡伸手抱住头,又一次蹲下身,内心的争斗开始令他饱受折磨
。
似乎用了很长的时间,却始终理不清胸口紊乱的情绪,他索性逃离办公楼,一个人跑去酒吧,在午后寂寥的店堂
里,不停地喝酒。
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天空飘起雪来。
林衡走出店门,寒冷的风呼呼响着。
他下意识地又回到公司,候在停车场。
当那张厌恶的脸一出现,他就冲了上去,在对方反应不及时,迎面痛殴了一拳,紧接着,两个身影就扭打成一团
。
最后,斗殴的双方是被安保拉开。
林衡一脸的伤,除了肿胀和淤青,嘴角和眼角甚至都裂开了口子,渗出殷红的鲜血。不过,由于他不要命地豁出
去,德国壮男更惨,“扑通”一下瘫倒在地,咬牙痛苦地呻吟。
“你他妈的混蛋,你给我听好,今天就是我揍了你,有什么你就冲我来,要是你有胆子去劳委会告状,我可不怕
和你一起进牢房!”
说完,他又狠狠踹一脚,才转身扬长而去。
059
累积体内的醉意,逐渐控制了他的大脑。
人影稀少的街头,林衡开始撒腿奔跑,他始终往一个方向,周围的景致在雪中模糊,仿佛全世界只剩他一人。
觉得胸口快要窒息了,他停下来,用力地喘息,然后伸手急促地敲门。
那一刻,严正容正站在窗前,落寞地抬头望天,这满天飞舞的冰雪,似乎将他的心一层层覆盖。
听见动静,他皱眉,“是谁......”
打开大门的瞬间,他蓦地震住,心脏怦怦地乱跳。
林衡死死瞪着他。
“严正容。”
他低声地喊,表情严肃。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看他满脸是伤,严正容紧紧皱眉,镜片后的眼眸中尽是担忧。
“喂,现在是我问你。”
林衡满不在乎地甩甩头,坦率而直入地说道,“我问你,是不是爱上我了?......不要再提什么一夜情、多夜情
,那些都是借口对不对?你关心我,到处打听我的消息,知道我有哮喘,就一直随身带着急救药......,严正容
,你回答我,你爱我,是不是爱我?”
男人当即怔住,缄默片刻后,终于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真的......需要我的答案吗?你想要开口问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难道不是吗?!”
林衡一僵,喉结上下动了动,却没发出声来。
这样的答案,完全出人意料。
对方没有紧张、没有恼怒,有的只是感伤而苦涩的笑。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就早点回家休息吧。”
严正容低头,打算关门送客。
林衡心中那一小簇的火苗,“嘭”地炸开。
他倾身阻挡,又用力抓紧对方,像是要捏碎男人的肩胛。
“你这算什么?算什么?”
他恶狠狠地,大声用中文怒吼。
“谁允许你莫名其妙地爱我?......是谁允许的?!”
或许是太激动了,他嘴角的伤口迸开,鲜血一下子涌出来。
严正容心疼,反手拽他进屋。
林衡被安置在沙发上,对方找出急救药箱,很平静地递来酒精棉球和创可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