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霖闲闲地坐在水榭之中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倦意涌起,便随手放下了书,站起了身来。
他转过身去,轻倚在扶栏边,眼前是一湖绿水碧波微漾,湖面上田田的莲叶青翠欲滴。此刻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之
下,水波轻澜,点点泛金,时不时地有微风轻拂,送来满湖的莲叶清香,令人悠然心旷神怡。
只是此时的狄霖,满心里烦闷郁结,纵然是面对如此的湖光水色,心情又如何能好得起来?
他如今被拘禁在这“听雨小筑”已是将近一月,每日里锦衣玉食,闲散度日,另有四名丫环小厮细心侍候着。他
冷眼看了几日,便瞧出那几个岁数虽是不大,但却是聪明伶俐,应承对答滴水不漏,武功竟也是不弱,想必是杨
晋之刻意选来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作用自是不言而喻,狄霖虽然心知肚明,却也始终装作不知,并不去点破。
此时他临风独立于湖中水榭,尽管放眼望去四下里空无一人,但他很是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尽落在他人
的眼中,若有个什么行差踏错,就自会有人在第一时间去报知杨晋之。
思及此处,狄霖心下不觉一声冷笑,自己的伤势虽然已是痊愈,但是每隔七天便要被迫着喝下化功散,一身的功
力尽失,这样的他又能跑去哪里?
这个地方除了那四名丫环小厮之外,绝不许其他人进出,只有岑无忧为自己诊伤时曾来过几回,不要说是从这个
“听雨小筑”里逃出去,就算直到现在,他也只知道这里是杨晋之的一所别院,但究竟位于什么地方却也并不清
楚。
只是就这一点而言,他倒也不得不佩服杨晋之。他当然知道君宇珩的心思是何等的慎密,既是早已谋定要对付碧
涵山庄,定然是已将一切都布置妥当,势必要断了所有的退路,而杨晋之不仅能顺利逃脱,还一早就备下了这么
个安身立命的隐秘之所,亦不可谓不老谋深算。
湖中的成群锦鲤追逐嬉闹着,其中一尾突然离水跃起又落下,“噗”地一声,溅起水花点点,湖面上顿时荡起了
一圈一圈的涟漪,慢慢地向远处漾开。
一直在刻意地去回避,此时却又不经意地于脑海中浮现而出的名字,不想去想,却又忍不住去想,令狄霖的心中
不禁泛起了阵阵的涟漪,只不过随之而渐渐漾开的,是隐约的痛楚,一阵一阵,连绵不绝。
******
杨晋之正站在离开水榭五十步外的一片柳树浓荫之下,远远地看着狄霖。
事实上他早就来了,只是走到这里时,抬眼看到狄霖正坐在水榭之中,倚着栏低头静静地看着书,就不由自主地
放慢了脚步,停伫了下来。
远远地望过去,那道浅灰色的身影融入在接天莲叶无穷碧的静谧背景之中,无比的融洽,无比的柔和。满湖粼粼
闪动的波光投映在他的身上,变幻的光影无声流动着,然而他的整个人却是那样的静,宁静而专注,那满湖的莲
叶清香似乎就是为了他一个人而发出,隽永得仿佛一幅千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的美丽画卷。
就在杨晋之恍惚间以为此情此景已是凝固在了时间流逝之中的时候,狄霖已是随意地放下书,站了起来,长衣临
风,宽袖轻舞,说不出的潇洒逸然。
然而就算是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望过去,杨晋之却还是不由得有些惊觉,狄霖似乎消瘦了不少,丝质的单衣被风吹
着紧贴在身上,显出了衣下极为优美流畅的身线,也显得衣袍下有些过于宽大空荡。
这其中的缘由,杨晋之也不是不知道。那每七日一剂的化功散怕是首先脱不了干系,尽管他已令无忧将这种药对
身体的伤害降至了最低,但长期服用对于身体的损伤还是无可避免的。
另外,在狄霖那平静冷淡、沉默无言的表象之下,敏锐如杨晋之又怎会觉察不出他内里的心事重重还有郁结难解
呢?
原本是自由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却被人生生折断了双翼,失却了飞翔天际的自由,被迫束缚于一个狭小的空
间之中。
所以,只能一天天看着他,那原本充满健康光泽的浅麦色皮肤转成了一种羸弱的苍白。原本明亮清澈、仿佛融入
了万千繁星的眼眸失去了鲜活的光彩而变得黯淡幽深。而原本矫健挺拔的英姿如今却只是终日形影独立、无所事
事。
那一缕从他的神形眉宇之间透出来的淡淡憔悴之色,虽然丝毫无损于他的俊逸脸容,甚至更给英气逼人的他平添
了一种别样的柔美气质,但看在眼中时,却还是会令人不自禁地有种心被拧起来微微生痛的感觉。
远远地又看到狄霖皱起了眉,最近的他常常会有这样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他总是在不自觉的时候深深将眉宇锁起
。
杨晋之远远地看着,有那么一瞬,他真的很想上前去,伸手将那深锁的眉宇轻轻抚平。
而他的心也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地攥紧着。
只是他虽然心痛不已,但却并不准备放手,不管狄霖是痛也好,还是恨他入骨也好,他都那样固执地想要将狄霖
紧紧禁锢在自己的身边,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尽管面对着这样的狄霖,自己也是痛苦不堪的,但他还是不要放手,也无法放手。
至少,这样的狄霖,是待在自己目所能及的地方的。
******
狄霖正站在那里悠然出神,忽然听到有轻缓的脚步声向着自己这边走了过来,他知道这样走过来的只可能是一个
人,身形顿时微微一凝,却没有转过身来。
从他醒来的那天以后,摔门而去的杨晋之竟象是突然变回了最初见时的模样,如同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过似的,
对自己笑语晏晏、殷情周到,每日来这“听雨小筑”时,也都一直是以礼相待,从不逾距。狄霖一时间也猜不透
他到底有何意图,只能戒备防范着与他小心周旋。
只听那脚步声渐渐地走近,最后在距离自己三步左右的位置停顿了下来,接着传来了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
“狄兄今日好有雅兴,不如我回头令人再多送些书籍来,可好?只是不知道狄兄喜欢看什么样的书?”果然是杨
晋之,好听的嗓音干净清柔,与这万里的晴空还有这一湖的碧叶莲香倒是相得益彰。
“不必了,也不过是长日漫漫无事可做,随便看看打发时间罢了。”狄霖极淡地回答。
他并无意于接受杨晋之的任何给予,缓声但却是断然地拒绝了。
他的声音听来淡淡的,只有细细品味才能觉出这里面深掩着的无可奈何与淡淡苦涩。
而这淡淡语声之中的无奈苦涩却是要比这话语中的断然拒绝更令杨晋之因之而心弦触动,不觉一时无语。
定定地看着狄霖的后背,那急剧消瘦之后显得有几分纤弱的后背倔强地挺直着,可是杨晋之知道,在那衣袍下面
的肌肉此刻应该是在充满戒备地僵硬着的。
“对不起。”
不知为什么,这三个字就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他从未对人说过这样的话,说出后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不禁紧
紧地抿起了双唇,象是生怕自己又会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狄霖似乎是怔了一下,片刻之后,方才以一种平淡无波的语气,缓缓地说道,“是少庄主救了在下的性命,又何
言对不起?”
杨晋之原本是满怀歉疚的,为着自己曾经对狄霖所做过的一切事。但是狄霖这表面平淡,实则充满了讥讽之意的
一句话,却又引得他隐忍已久的不稳情绪将要勃发。
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一种无力的悲哀忽然间就将杨晋之紧紧地攥住。眼前的这个人,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在自己
的掌控之中,当自己在面对着这个人的时候,他甚至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掌控。
他何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总是高高立于人前的他,一直以来都能完美地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在优雅的语声与温润的
微笑之下。然而每次在面对狄霖的时候,他那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会在瞬间崩溃瓦解,狄霖的一句话,甚至是不
说话时的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能让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情绪波动。
他深恨这种感觉,也曾经想过要杀了狄霖。
可是他却做不到,他也无法想象,亲手杀死了狄霖之后,自己又会怎样?
所以,他只有将狄霖散去功力囚禁在这里,尽管他也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只会让狄霖更加地痛恨自己。
原想着每日相对着、软磨着,自己以一颗真心去待他,时日久了,或者可以将他们之前的一些不快渐渐地淡去。
虽然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以狄霖宁折不弯的刚烈性子,机会怕是极渺茫的,但到底还是存了这份心思,盼着狄
霖能够稍有些回心转意,至少能象起初时一样笑谈畅饮。
只是狄霖,无论自己怎样地对他,总是一副冷冷淡淡、敬而远之的神情,他几乎很少说话,也从未说过任何失礼
的话,但那比起陌路之人更为冷淡的样子,还有自他身上向外散发出来的那种无言的抗拒与排斥,却更教人难受
,就象是永远也无法靠近似的。
就象现在,自己站在离开他三步远的地方,但这已是极限了,他可以感觉得到,狄霖虽然一直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但全身上下早已如同刺猬一般竖起了根根尖刺,在随时戒备着、抗拒着。
虽然只有这短短几步的距离,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及,但是感觉却还是象和远远地站在柳荫下时一样,一样的那
么可望不可及。
“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杨晋之轻轻地问,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狄霖背对着他的肩背似乎微微一僵,过了一会儿,方才淡淡地说道,“放我走。”
“绝不行,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杨晋之断然一口拒绝,绝无任何回转的余地。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要。”狄霖猛地转过了身,直直地对视着杨晋之,他的脸容在渐渐地发白,眼睛仿佛冒着
无声冰焰的深深寒潭,“我并不是沈静。”
狄霖的脸色苍白如纸,而眉眼却有如墨染,异常的清晰鲜明。眼中突然迸发出的怒火与寒光,仿佛给这张原本暗
哑消沉的脸容注入了极其生动的活力,这一瞬的狄霖美得惊人。
杨晋之深深地看着狄霖,他当然知道不是,因为他从未对自己的哥哥有过这样的情感,沈静永远都只是他童年时
最为温暖的记忆而已。
他也同样知道,这是狄霖心中一块最不能被触及的痛处,所以他放缓了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极为认真地说道,
“我知道,你不是。”
狄霖双手紧握着身后的扶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强忍住心底突如其来的一阵刺痛,才能让自己的身体颤抖得不那
么厉害。而听到杨晋之的回答之后,他先是一怔,然后慢慢地放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想不想听听我哥哥的事情?”看着逐渐平静下来的狄霖,杨晋之忽然又问。
出于本能,狄霖并不想听,因为这个名字与太多心碎神伤的记忆相连,稍一牵动,便会痛彻心肺。然而潜意识里
却又那样急切地想要知道更多有关于沈静的一切。一时之间,狄霖的脸色阴晴忽变,他又转过了身去,保持了沉
默。
“世人都说杨景天夫妇伉俪情深,而事实上,在我父亲迎娶我母亲之前,就早已有了心爱之人,并同她生了一个
孩子,就是沈静。可是为了碧涵山庄以及杨家的前途,父亲最终还是遵从父命娶了我母亲。直到那女子一病身故
之后,母亲才同意将沈静接到庄中抚养,但对外只说是一个远房亲戚,就住在庄里的一所偏僻小屋里,那里你是
见过的,母亲待他并不好,父亲也做不得主。”
杨晋之的声音从背后缓缓地传来,说起曾经的往事,他那悦耳动听的声音里却是充满了说不出的讥意与嘲讽。
“我从小没有兄弟姊妹,父亲与母亲相敬如冰,父亲因为母亲的缘故对我并不亲近,而母亲每日亦有诸多事务,
我的身边只有一大堆的奴才下人。”
杨晋之说到这里,微是顿了一下,又缓缓地接下去道,“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怅然和空茫,虽然身处于人人艳慕的锦衣玉食之中,出入总有一大群的仆役随从围侍着,可
还是总觉得只有一个人,觉得说不出的孤单寂寞,无人可以相伴,也无人可以倾诉。
“后来,我在庄中遇到了沈静。那时候,我八岁,他十五岁。一开始,他只是躺在那里自己看书,并不理我,你
知道吗?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敢不理我。那一次,我负气而去。可是第二天,我又忍不住一个人偷偷地跑去了小屋
。”
“最初只是好奇,他似乎与其他人不一样,总是静静的,大多数时间都在静静地看书。很少有人能在他那样的年
纪却有着那样的恬淡与宁静,那是一种真正的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淡泊。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去找他,因为
和他在一起时的那种安静平和是我从未有过的。”
“再后来,我偷听了父母的争吵,才知道他原来竟是我的异母哥哥。那时候,我高兴极了,我也有与我血脉相连
的哥哥了,在这世上我再也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杨晋之的声音本就非常的好听,此时又满含着情真意切的笑意,娓娓地诉说着,更是说不出的动人心弦。想是正
在回忆着当日的那种愉悦心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向下说。
“我们在一起看书、玩耍,有时也吵架,不过吵过以后很快又和好。我从未喊过沈静一声哥哥,但以沈静的聪颖
,他应该是在见我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他表面上对我淡淡的,但我知道,他是真心地爱护我、关心
我。只有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日,我才象是恢复了那个年龄应该有的样子,可以胡乱地发脾气,也可以没有形象
地大笑,甚至是撒娇,不需要任何的掩饰,也不需要任何的猜忌。”
那样的一段时光,是他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最为美好温馨的时光,那样的弥足珍贵,被他小心珍藏在了心底深
处。今天还是第一次将之向着他人倾诉,久藏的温馨记忆并未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反而似醇酒一般,愈久愈
香。
杨晋之又停了下来,这一次停顿的时间更长,当他再接着向下说的时候,声音却已是变得暗哑低沉无比。
“我们在一起只有短短一年的时间,直到母亲坚持将他做为质子送去皇都做了太子的侍从。”
“其实正是我害了他,等我知道再赶去的时候,早已是人去屋空。”
曾经,他的生活就如同是一间门户紧闭的屋子,而沈静就是那一缕偶然透入的阳光,当阳光逝去,屋子重又阴暗
无光。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从未得到过并不是最痛苦的,因为,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这种幸福的话,也许就不
会有这种得到后再又失去的痛苦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真正地意识到权力的重要,自那一刻起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着拥有至高的权力,因为这
样的话,或许就可以留住自己所珍视的人了。
“最初,哥哥还有只言片语捎回来,但两年后就再无音讯。那时候我只能深恨自己的无能,不能保护自己的哥哥
,可是等到我有了这能力的时候,才知道哥哥早已经死了,死在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仿佛是已将痛楚强行地剥离了出去,杨晋之的声音显得出奇地空洞平板。
又过了很久,久到狄霖都以为杨晋之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杨晋之的声音才又传来,“你知不知道,当我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