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时分不清工作室到底有多少人,但似乎有相当的规模。
长年的累积的经验,浩禹很能够分办,派对的笑脸真挚与否。
稍微观察了一下,便确定这些同事间彼此感情还不错。
啜饮着这些人嘻闹间特别为他准备的咖啡,浩禹微笑了。
其间,Wyan曾经嘀咕着,要不是年终派对,早就偷溜出去了。
浩禹因此微微失神。
以往与Wyan合作,也曾在阳光正好的时候,翘班到街角的咖啡店偷闲。
太过年轻了,以为是工作室文化,其实是Wyan的坏习惯。
不过,最后也是看在Wyan的面子上,没有被责备。
那时留下了轻浮的印象,并不知道他也会如此细腻,严阵以待的照顾他的妹妹,现在坐在左手边的Winwin浩禹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发自内心的悠闲,如谷间微风般的清爽。
衣着是柔软的质料,干净的头发,松松的编成柔软的辫子,垂在肩上。
手里拿了一个形状袖色都极为特别的陶杯,定是手烧的。
Winwin并不是不会说话。
也许说得不清楚,她很少开口,习惯性的使用手语。
他的哥哥似乎鼓励她讲些话,但是,面对浩禹就没办法了。
Wyan顾及浩禹,几乎每一句话都使用纸笔。
「我去会会前面的朋友,马上就回来。」浩禹与Winwin两人一起点头,Wyan皱了皱眉,担心的吩咐了几句。
他说的,不外是,需要什么的话,昱樟就在隔壁等等。
是说给Winwin听的,她却并未回答,Wyan欲言又止的瞪她一眼,走出去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明亮的走廊上。
房间就只剩下她与浩禹,两人坐在并成田字形的四张桌子的一侧。
桌面上静置着己凉掉的咖啡,与Winwin的陶杯。
两三个人笑闹着,由廊下走过,他们好奇的看看Winwin与浩禹,然后向她说了几句话。
Winwin却以手语回答。
显然,被强迫使用耳朵与声带,让她十分不满。
很能理解她的心情,向她玩味似的笑了笑,Winwin突然转开脸。
半晌,她摇摇头、笑了笑,拿起纸笔。
「我见过你,不只一次。」Winwin第一次拜访己经是二、三年前的事,浩禹正好去了医院。
但是,她见到浩禹的二姑姑,两人十分投缘。
也就是她指导经历丧子之痛的妇人,每一个摄影技巧。
那时的浩禹,除了极为亲近的朋友,几乎不曾见过一位客人。
后来多次拜访,也都阴错阳差的错过了,不久,浩禹便搬到别墅去了。
不过,至少有一次浩禹应该是记得的。
Winwin解开上衣扣子,由领子里拉出一条项链。
敞开的衣领露出小片白晰肌肤,浩禹不禁脸红,心脏碰碰的跳了起来。
……不会吧。
讶异于自己的反应,浩禹压住胸口。
Winwin把顼炼递给他,贴身项链一定带有人的体温——但是他失礼在先,只得咬牙接过。
尽量不碰到手指,置于较为不敏感的手心,浩禹打量这条项链,是块翠绿色的椭圆形暖玉。
原来如此。
迅速将项链放在桌面,浩禹拿起纸笔。
「你是姑姑的干女儿。」Winwin微笑。
也就是说,姑姑收干女儿这件大事,浩禹再怎么不情愿,也必须出席。
应该曾很正式的互相介绍,然而浩禹居然全然不记得。
真是尴尬。
她将项链戴上,碧绿的玉坠滑进领口,浩禹倏地转开视线,心跳再次加快。
那块玉上,似乎有女孩子的体香。
看来白晰柔软的肌肤,触感应该与自己的恋人不一样。
这么想着,浩禹按着自己的额角,皱起眉心。
是因为季饶的关系,他对这种事,在意起来了。
既然是姑姑的干女儿,应该以对待堂表姊妹的方式,对待Winwin但是,她是Wyan的妹妹,没有利害冲突,实际上可能还更亲近些。
年纪与个子都比自己小,但是,并没有娇贵的气息。
总之,是很柔软的女性,应该好好保护疼爱的吧。
清楚调整了心态,浩禹才看见Winwin递过来的纸张。
「你不要在意,那时候你身体不舒服,我了解的。」浩禹摇摇头。
此时,他与Winwin之间的隔阂己然消失。
连陌生人初识的生疏,也完全没有了。
他现在存有的,是种略带内疚的心态。
她突然站起来,往窗户外望,外间的派对开始散场了。
庭园灯亮起,穿上大衣的宾客,在门口互相握手道别。
停止的雨又开始下了,在傍晚渐暗的天色与街灯的光茫中,缓缓往地面降落。
这时候她应该必须出面送客,浩禹拿起纸笔。
「不用在意我。」她向浩禹笑了笑,打了一连串手语,点点头便走出去。
——我让哥哥来陪你。
她是这么说的。
浩禹静静的坐在窗口,片刻后,他看见Winwin披了一件外套,出现在大门口,一一与客人道别。
似乎连讲话都还不习惯,这充满社交辞令与客套话的场合,想必更加棘手吧。
浩禹嘴抿嘴角,凝视的视线,即温柔又惊讶。
Wyan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浩禹望了他一眼,拿起纸笔。
「她真的很勇敢。」看了一眼,Wyan忧郁的微笑了,缓缓的点点头。
他转身,对着浩禹说道「以前,发生过一些事……」
浩禹静静的等着,背对着庭院的高大身影有些模糊。
Wyan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拉开椅子坐下来拿起纸笔。
「这几年好吗?」己经问过好几次,但是这次,并非基本的问候。
浩禹静静放下纸条。
从刚出院回家,到迁居别墅休养,而至今日,搬回城市,心境不知不觉的,渐渐变化。
思索着,他蹙着眉心,微笑了。
「我和Winwin不同。」浩禹继续写着。
「她会愈来愈好,我现在也很好。不用为我们内疚。」Wyan不语。
浩禹的笔尖也不自觉的停了一下。
如客套的话语缺乏说服力,于是他加强语气般写道。
「除了一点不便,其它都一样。」最后两个字,吸引了Wyan的注意,他的视线停伫半晌,才慢慢开口。
「是吗?」
浩禹无意粉饰太平,慢慢克服心理的障碍,最后面对的便是这两件事。
Wyan将视线由纸张移到他的身上。
「你希望我像以前一样对待你吗?」
你不是吗?
浩禹没有立刻承认或否认,他只是凝视Wyan没能得到回答的Wyan己经拿起笔,将己经说出口的话,在纸上写了一次。
浩禹静默半晌,接着便露出疑惑的神情。
「不同?」Wyan沉默,只是转头望向窗外。
天色己全然变暗,院里的景象暗得看不清了,玻璃窗上挂着雨丝,映着室内他们的身影。
交叠其上的,是毛玻璃外对面的房宅,屋主返家而亮起灯光。
Wyan走到窗前,一一放下罗马帘,遮住窥探的视线。
只是,看不见街景的房间,竟有一丝清寂的味道。
浩禹心底升起轻微的失望。
由他的神请读出了端倪,Wyan叹口气道「不是的。」
拿起纸笔,沉思般沉吟许久,才落笔。
「我不希望因我的疏忽大意」他一连写了几个负面词「再让你受到伤害。」浩禹凝视着那张纸。
立在眼前的,虽是相识许久的朋友,却令他感到违和。
向来潇洒自在的人,居然也有如此曲折的心思。
只能当作是向来鲜明直接的Wyan,丰富感情的坦率表达了。
「我懂了。不用在意。」担心他看不懂,便拿起笔划了个箭头,指向Wyan刚刚写完的句子,再加上二个字。
不会。
Wyan定定望着他。
眼底是符合他的年龄的,沉稳神情,接着,笑了一下。
难得的严肃之后,Wyan迅速调整心情。
「……」
他喃喃自语的说了什么,注视他的侧面,浩禹没有办法看清楚。
他也没有追问,若有必要,Wyan应该会以纸笔告诉他。
静静的等待片刻,Wyan仍旧没有动手,只是看了看表,若无其事的说道:一起吃饭好吗?
浩禹倏地跳了起来:与季饶约在餐厅,完全忘了!
手忙脚乱,先看了看手表,再拿起背包,猛然意识到自己失礼,却发现Wyan正忍笑望着他。
「……我送你去吧,约在哪里。」
浩禹瞪他一眼,不打算领情。
「赶时间的时候,我应该比昱樟可靠。」Wyan仍旧笑着,提醒般说道。
……这倒是。
浩禹犹豫了。
只是,危险性也高上好几倍。
浩禹想了想,抬起双手。
「出租车。」
接着,又补充一句。
「谢谢你。」
他并没有加以解释,而拒绝的原因是Wyan绝对想不到的。
他己经表明必须赶时间,有了这个绝佳理由,Wyan一定会超速超车的。
以往就算了,但是认识了Winwin,知道若是出了意外,他的妹妹一定会伤心。
于是,匆匆向Wyan与另外两人道别,昱樟与Winwin和另两位同事,正收拾着派对后的狼籍。
不知Wyan讲了什么,昱樟放下手里的纸袋,穿上外套便跟着浩禹走出门。
在昱樟的帮助下叫了车,在浩禹上门的时,他突然表示。
「你还会再来吧?」
浩禹一怔,点了点头,昱樟露出微笑,低头向前座司机讲了几句话。
当车子在车阵中奔驰之时,浩禹意会到他讲的是什么。
必然是告知与催促,车子避开了塞车路段,尽其可能在小巷与街道中保持行进。
浩禹在后座交叠双臂,不愿辜负朋友的好意,即使因迟到焦燥,却也微笑。
出租车在雨中彷佛挥着汗水,赶往指定地点。
伸手敲了敲顶头上司的房门,季饶等待片刻,才将推开门扇。
一探头,却见到意想不到的人。
在浩承的办公桌前方,他的弟弟浩钧坐在会客用的椅子上。
「……」浩钧转过头,怏怏不快。
浩承正结束一通电话,他将行动电话收起,然后向季饶微笑。
「来得正好,我也要走了。」他指了指弟弟「你替我和他谈吧。」
季饶犹豫,他报备过今晚不能加班。
说着,浩承便站了起来,身影消失衣帽间的门后。
一时之间,宽大的办公室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浩钧没说话,只是动了一下,他身上的羽绒大衣,发出窸窣声响。
由姿势看来,他己经在浩承的房间里坐了许久了。
「休假?不用上班?」
浩钧勾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
季饶把手里的文件放在浩承的桌上。
浩承的办公桌向来整齐,而且习惯性的,一离席便将活页夹阖起。
桌面上,称得上散置的,只有文具。
背后的墙面上,则是一幅工笔观音像。
季饶并没有机会接近,细看那幅画,三年来,那幅画像从未换过。
傍晚时分,斜照夕阳映在画像上,观音的神情便彷佛更加慈悲。
而那幅观音像之下,与办公桌同色系的四格档案柜,总共有三只。
中间那只,右上方锁孔上插着钥匙,系着红绳与一块椭圆翠玉。
当浩承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会把柜子锁起,钥匙拿走。
那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浩承应该知道,仍旧日复一日这么做。
是与浩禹的分类癖一样,近乎强迫的行为。
与这三兄弟相处久了,对于这些极可预测的举动,季饶己经不再惊愕。
但是,每当意识到执行之彻底时,还是会感叹的。
看了看仍旧沉默不语的浩钧,季饶开口问道:「吵架了?」
浩钧用力的点点头,闷闷的叹口气,用力靠进椅子里。
皮制黑色办公家俱,发出嘎地一响,闷声说道「还不是那些人。」
语焉不详。
季饶轻轻挑了挑眉。
浩钧并不工于心计,但十分聪明敏锐,闻一知十。
再加上本性开朗单纯,也不知有心无心,总能轻悄避过欺骗设计,却从未表示什么。
避开繁杂人事,也许是本能,更有可能,是天性懒散之故。
因此,这次居然会出现在浩承的办公室里,可能真是遇上麻烦。
正想开口说什么,衣帽间的门扇突然被浩承拉开了。
浩承换上了一套三件式毛料西装,深蓝色丝质领带,手上还拎着大衣。
「不管是平行谈判还是上下沟通,季饶都是最拿手的,你好好向他请教。」
浩钧却答非所问。
他上下看了浩承几眼,露出疑惑神情「有这么冷?」
浩承哼了一声,将大衣穿上,利落的收起桌面杂物,看了季饶一眼,拿起他刚放下的文件「我带回去,明天谈谈。」
季饶点点头,趁浩承拔掉钥匙,迅速丢给浩钧一个眼神。
有点强迫,又有些责备的意味。
浩钧领悟,懒懒的站了起来。
「那我们也走了。」一口气将面前的冷茶喝掉,浩钧拎起沉重的手提包「大哥你可以把门锁起来。」
浩承将木门落锁,向两人点点头便走了。
季饶慢慢的踱回自己的辨公室,浩钧跟在他身后。
与浩禹有约,但是不能丢着烦恼的浩钧不管。
季饶收拾着自己的辨公桌,穿上大衣,然后看看站在门口的浩钧。
「……我晚上有约,要来吗。」
浩钧立刻由沉思中清醒,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等等。」想到哪里去了,季饶迅速阻止他「晚上再说。」
「我坐你的车。」
「那么,」季饶收拾的手停顿下来「你先走,在楼下等我。」
浩钧翻个白眼,嘀咕一声便消失在门边。
与少年时代一样,浩钧非常有人缘,令季饶惊讶的是,他与经营高层都有一些交情。
懂得避嫌,非常明哲保身的季饶,在人前尽量与他维持着普通朋友的形象。
浩钧待人真挚,对他这点非常不苟同,但也尊重他的意思,保持一定距离。
上了车,季饶发动车子,浩钧坐在旁边,好奇的东张西望。
他将车上的配备都摸了一偏,甚至由置物箱中拿出车主手册阅读。
季饶对他的举动特别的宽容,静静的等待。
原以为他至少手册才会将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他却突然问道。
「你和谁有约?」
正驶过弯道的车子,压过水滩,涮地溅起一大片水花。
雨点一丝丝落在玻璃上,街灯早亮起来。
——有些措手不及的样子。
感受着车子不太平稳的晃动,浩钧想着。
「……只是吃个饭罢了。」答非所问的说道,试图转开话题「先说你的事情吧。」
「你在生气吗?」浩钧突然问道「怎么了?」
有一刹那间,季饶嘴角紧抿,收窄双眼。
看见那凌厉的神情,浩钧几乎以为他即将发作,然而季饶的神情随即放松了。
只是深呼吸一口气,轻轻的唤道「浩钧。」
声音很温和,彷佛微笑起来,甚至,有些自言自语的意味。
「你特别跑去找你大哥,问题应该很严重吧。」车子离开快车道,慢慢的,在机车间滑行,方向灯如节拍器般一声声响着。
红灯,车子在停止线前一顿。
季饶转过身望他,指了指胸口,浩钧低头一看,没系安全带。
车子起步,季饶安静打着发向盘,继续说道「这么严重的问题,比我和谁有约重要吗?」
领悟到他要说什么,浩钧打断他的话「慢着!」
他啪地将使用手册扔进置物箱里。
有些生气,但是,没有瞪视季饶。
只是定定望着不远处饭店的招牌,车流太乱季饶切不进去……他知道季饶一定是要去那里的餐厅,就是知道。
指了指亮着绿灯的停车场,他放下车窗,伸出右手,替季饶向后方的车子打了右转的手势。
「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想。」
他的声音,被公车与汽机车交杂的吵杂淹没了,但是他听见季饶呃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