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转进停车场,他关上车窗,再次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想?」
等待栏杆升起之时,季饶反问道「我怎么想?」
浩钧放缓语气「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和你的性向有关系。」
季饶沉默半晌,才苦笑起来「……你果然不记得。」
「什么?」浩钧愕然望向他。
「没什么。」他继续笑着,摇了摇头。
滑入倾斜的坡道,停车场不大但日光灯光很多,车内突然亮了起来。
地面印着许多湿漉的轮胎印,有三个人往电梯间走去,车子在靠近电梯的格子停下。
季饶拉起手刹车,车子停妥。
松掉安全带,季饶将音响冷气一一关掉。
「到底是什么?」浩钧不安的问道。
响应他的,是季饶感到有趣似的,唉一声的叹气。
季饶反转钥匙,熄火,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无所谓的笑了笑「你想和我谈什么?……要在车上谈,还是上去?」
「季饶。」浩钧有点受不了的瞪着他。
他像是逃避浩钧的视线,反身拿了置于后座的围巾披在身上,又将车钥匙滑入口袋。
甚至想拿起大衣穿上,最后还是横置于腿上,他凝视自己在黑暗中浮现的双手,淡淡的道。
「我不想说。」
浩钧一怔,沉默的收回视线。
空气中,渐渐可以嗅到,停车场特有的滞塞,与机油的气味。
他默默理了自己的衣领,而后伸手抓住置于脚边的手提包,推开车门下车。
季饶也随着他下了车,他迈着大步往电梯口走去,听到背后季饶以摇控器锁上车门的声音。
用力按下了电梯钮,看了看楼层数,他便不耐烦的推开防火梯铁门向上冲。
铁制门扇关起又碰地打开,季饶紧跟在后,叫了他一声。
浩钧在楼梯的一半停了下来,转头俯视他。
「……」
季饶慢慢的爬上楼梯。
两人渐渐接近,浩钧看见他的脸上,仍旧是一如往常,充满耐心的微笑「跑这么快。」
浩钧叹了口气,他凝视季饶,那双带笑的眼底,毫无阴霾之色,彷佛刚才的不快未曾有过。
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季饶却轻轻拍了他的肩膀,越过他继续踏上楼梯。
「我们上去吧。」看浩钧仍旧站着不动,便向他笑了笑「刚才是我不好,你的心情大概己经很烦了,我还和你吵架……」
头顶传来男女说话、高根鞋的脚步声。
拎着小手提包的女孩,与穿着大衣的男子,一前一后,走过他们身边下楼。
下方再次传来铁门声响,脚步声远去。
「……」浩钧抬头望着他。
「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无所谓的。」季饶温和的说道「我们上去吧。」
浩钧总算移动步子,跟了上去。
总算走到平地,迎面而来的,是带着混浊车流废气的晚风。
他们沿着巷道走向饭店,极热闹的地段,连巷子里也不少汽机车来往,霓红灯照得四下灯火通明。
浩钧开口,谈的却是别的事情。
「慧芝,是独生女,你是知道的。」他一面说,一面将提包换到内侧的右手,又瞄了季饶一眼,季饶点点头「我现在才知道,她家族里,只有她一个女孩子。」
见季饶没反应过来,浩钧加强语气。
「她的叔叔还有姑姑姑妈,都没有孩子。」
季饶突然停下脚步,捂住嘴角,望向浩钧「你该不会……」
浩钧的神色很坦然,季饶沉默下来,他向浩钧示意,两人向右转。
在饭店人员的殷勤的服务下,两人走进饭店,熟门熟路的,走向二楼。
季饶向服务人员报上名字,立刻被带往隐私极佳、靠窗的座位。
侍者替他们砌茶,端上餐前小菜,还替他们以雪白罩布盖在浩钧的外套及手提包上。
即使己在陈设优雅的餐厅里落坐,季饶的神情仍旧略显僵硬,最后忍不住拦住侍者,点了一杯咖啡。
咖啡是连着银制小壶与糖奶罐放在拖盘里端上来的。
香气四溢,季饶拿起磁杯,啜了一口。
抬起头,浩钧微笑着,饶有兴味的望着他。
「你想哪去了?」
季饶瞪了他一眼,放下杯子「最远的那个方向。」
喔……?
浩钧应了一声,然后忍笑问道「你该不会是在想,我要入赘过去了……是吧?」
季饶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浩钧呵呵笑了起来,之后,却又用力地唉地叹了一声。
己经镇静下来,季饶深呼吸了一下。
「既然不是的话……」季饶望着他,慢慢的说道「那就是孩子的问题了。」
浩钧笑着望了他一眼,有赞赏的意味。
季饶对他做了个手势「说清楚。」
浩钧以往就知道慧芝与叔伯姑母很亲密,讨论婚礼时,也常见到她们出面。
让一个孩子跟着慧芝姓邹,是前天,慧芝的叔叔,很郑重的向他提出来的。
经过浩钧委婉告知家人后,长辈们并没有反对。
可是,今天两家面对面的时候,却对次序不能同意。
杨家长辈坚持,长子长女之外都可以,然而邹家却要求,第一个孩子。
并没有当面吵起来,然而,不欢而散是真的。
没有想到那么多细节,并未从中协调,浩钧也因此与慧芝吵了一架。
听到这里,季饶点点头「那么,你……还有,慧芝的意思呢?」
「只是姓氏的话,就算是长子也没关系的。」
季饶不语,只是挑了下眉毛。
挥手叫来侍者,将咖啡撤走,季饶看了看表。
他让侍者送上新的热毛巾,桌子重新整理干净,还换了一壶茶。
季饶给自己倒了杯茶,而后便将茶壶移向旁边。
身体微微向前倾,他望了望浩钧「先不说如何解决,但是,这是诚意问题。」
浩钧一怔,只是望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他们不是在晚间的餐厅,四周一切杂音皆俱远去。
彷佛仍是在校园里,午后的树荫下,头顶是一片嫩绿阳光。
眼前这人的笑容,他说话的方式,明晰的思路与心灵,一切都如此清爽。
年少时的炽烈情感消逝之后,这人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能在历炼过后,蜕变得即锋利,又洁净。
相较之下,自己诸多烦恼缠身,此生大概真是难逃庸碌了。
浩钧不禁意露出一丝感慨良多的苦笑,神情沉着而温柔。
季饶顿时怔住,浩钧安慰似的向他浅浅一笑。
「我没事。」他振作似的坐直些「你和人约几点?」
季饶看了看表,皱了皱眉头。
浩钧也明白他的意思「那么,我陪你等呢,还是我先走?」
季饶笑了笑,做了个赶人的手势。
「别管我了,赶快把你自己的事情解决吧。」
浩钧定定的望着他,同意的,点点头。
拿起手提包,伸手压住季饶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送自己「不要这样,今天是我该谢谢你。」
他的声音有些生涩,季饶不禁放松力道抬头凝视他,浩钧也立刻放手。
犹豫片刻,浩钧嗫嚅般,低声开口。
「我忘记的事情……」他凝视季饶「我会想起来。」
季饶移开视线,低头苦笑了。
张口欲言,却唇际干涩,于是错过了时机,浩钧向他挥挥手,踏着大步离去。
身材高大的浩钧,步履极为潇洒,衣角随之翻飞。
季饶可以想象,他的前发在风中,微微翻动的的模样。
用力闭上眼睛,季饶深吸一口气,彷佛极为疲惫,抚着自己的额角。
再睁开眼睛,等待的人,己经在侍者的带领之下,来到眼前了。
他来不及掩饰自己的神情。
于是,浩禹落坐之后,立刻拿出了纸笔写字。
不太意外,他微笑望了浩禹一眼,唤来侍者点菜。
本来便是想让浩禹尝尝这家餐厅的几样招牌菜,应该也合浩禹的口味,于是自作主张的点了。
季饶接过字条,浩禹为自己倒了杯茶。
「对不起,迟到了。」这是第一句。
「很累?怎么?」这是第二句。
两句都猜着了,季饶拿起笔,浩禹放下杯子,伸手手按住纸笔。
拿起笔加了第三句。
「头痛?」支着额际的手指,不觉一顿。
反射性的摇头,接着又点点头。
但是,被这么一问,却渐渐放松下来了。
这才听见餐厅播放的乐声,杯碟碰撞的轻响。
铺着白色桌巾粉色台布的桌面,放置的小菜完全没有动过。
冒着热气的白色磁壶,尺寸比常见的要小,底部应该有餐厅订制的印记吧。
屏风外,低声交谈的人声绵绵密密交叠,四周飘散食物的香气。
窗外,明亮霓红灯照耀着高楼,拥挤车流疏散了些。
己经晚上了……
他缓缓呼口气,靠进椅背里。
这时才察觉,由肩膀到颈背,竟都是僵硬的。
浩禹担忧的望着他,他却向浩禹微笑。
侍者端着拖盘,由屏风后方出现,利落的将几道餐点摆在桌面,又退了下去。
季饶扯开餐巾铺在腿上,浩禹凝望了他一眼,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两人开始用餐,浩禹发现食物很美味,只是季饶食欲似乎不太好。
他们的谈话,也比任何时候都少。
季饶精神很疲惫,眉宇间也泄露沉郁的神色。
但是,每当与自己四目相接,便会露出微笑。
难道,是安抚自己的意思?
这么想着,不禁有些心疼起来。
我们回去?
浩禹数度以眼神示意。
季饶每次都摇头,但他也留意到,浩禹的眉头愈皱愈紧。
他慢慢的深呼吸,不懂自己怎么被看穿的。
被那样紧盯着,不可能装作若无其事。
出言安抚,大概也没什么效果吧。
季饶招来侍者,多叫了几道点心外带。
这样下去两人都没办法好好用餐,浩禹经常熬夜,总得带点东西垫垫胃。
装在纸盒里的点心送上来时,两人都己经放下筷子,便顺道结帐。
悠哉如散步般上了车,一坐上车子,浩禹便倾身过来,在他的颊畔落下一吻。
那一吻很轻,浩禹的手指却很热。
季饶望了他一眼,默默的发动车子。
一路无语的回到家,浩禹拿出钥匙开门,低头时耳际的发丝微微垂散了,他的耳朵泛着红色。
季饶默默的跟着他进门,两人同居的公寓空了一整天,他将钥匙随手扔在茶几上。
先到房间换上家居服,又随意梳洗了一番,以毛巾拭净水滴,他注视镜里的自己。
脸色微红。
隔壁房间传来类似的声响,接着,便是浩禹由内梯下楼,似乎,还听见钥匙的声音。
他扔下毛巾、追了出去。
刚好来得及在大门前拦下浩禹,后者讶异的回过头、他伸手用力压下还没松掉链子的大门。
门锁与门框撞击:匡当巨声。
匆忙之下,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声音在公寓里回响。
心脏剧烈的跳动,抱在怀里的人,同样气息不稳。
果然,季饶微笑。
果然没错。
浩禹以手臂在两人的胸口格出距离,慢慢绕出他的怀抱,动作失去平日的灵巧。
原本便只点亮了客厅边桌的台灯,那也是浩禹习惯的坐位,浩禹走到那里坐了下来。
季饶坐在他的旁边。
他在茶几第二格拿出,平日写好的小卡片,惯用的句子。
「去哪里?」被浩禹如同瞪视般望了一眼,他拿过纸卡,翻着米色那一半,那是他自己写的响应句。
翻到的是季饶最不想看到的句子:下楼抽烟,你别跟来。
季饶突然握住他的手腕。
「你的身体还是热的。」语调里,有一丝渴切的意味。
浩禹一怔,没能读懂这句话,季饶己经倾身压了过来。
热烈焦灼的深吻,坚定强硬的手臂,瞬间如重拳般击溃浩禹的理智。
执拗的推开恋人的衣领,他迷乱的蹭咬恋人的颈肩,喘着气寻找即将消逝的余香。
咬上肌肤的刺痛使得上方的身体震了一震,却没有退缩,另一个深吻又落了下来,手腕被握得更紧。
像是被什么激得失去理智,放弃曾经的忍耐,顾不得小心翼翼守护的防线、顾不得后果——自暴自弃的意味。
突如其来,彷佛鸣咽的声音,季饶听见了。
原本热情拥吻的恋人以手背抵着自己的胸口,似乎在推拒,但是力道很小,手指仍抓紧自己的上衣。
他舍不得推开自己,气息仍然急促,他舍不得……
季饶加深了吻与拥抱的力度,激动的恋人的拒抗有一瞬间软化,而后反手以近乎窒息的力道拥住他。
紧紧交缠着,己经不知道谁拥抱着谁,他听到恋人的声音。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沙哑而略带痛苦,反复了几次。
顿时冷静下来,思绪恢复清明。
季饶放松力道,浩禹的手臂不知何时由他的肩膀滑下来,他以手掌遮住额际,季饶只能看见,他紧抿的唇线。
想必眉心紧蹙着吧。
季饶的声音一样闇哑,他伸手抚摸那散在沙发上的发丝「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轻很小,一连说了好几次。
响应他的,是抚上脸颊的手掌。
由颊畔一路滑下颈项,而后停在胸口。
季饶双眼干涩,而浩禹温润的眼底,有着心疼的表情。
「你要记得我们怎么遇见的。」季饶突然说着。
浩禹露出迷惘的神色,伸手想构着纸笔,手指却被季饶抓回来,握在手心。
「我们第一次吵架,你也要记得。」
浩禹微怔,直直望着他。
「你答应我的事情,不可以忘记。」
季饶继续说着,以执拗神情盯着浩禹。
此时,言语己经不重要了吧……
浩禹领悟这点,于是向他微笑,伸出双手,钟爱而宠溺的,理着季饶垂落的前发。
季饶也向他微笑。
「我答应你的事情,你也不可以忘记。」
他将浩禹的手指抓回胸口握住,隔着衣物感受着不是一个人的温度。
原本以为己经遗忘了,连余尽冷灰都吹散了。
原来,一直为抛下那份记忆而愤怒。
被温柔的接触时,才隐约领悟。
一直以来,那里空旷冷寂,却突突的跳着。
一直以来,微微疼痛着。
——正文完——
番外一
(上)
「来了。」
浩钧丢个眼色,同时用己经喝完的冰淇淋口味苏打水的吸管,指指自己的左前方。
坐在他对面的季饶,顺着他的手势向后望。
正值没有缤纷节日的七月,耀眼而单纯的阳光,由日光罩投射进市中心的购物中心的口字型建筑,周末中午,带着笑脸的人群使处处弥漫着一股活泼惬意的气氛。
天井的休息区,撑着蓝白条纹遮阳伞,还有白色木条长凳,灰发老妇穿着洋装,和手拿纸杯的情侣一样,正在那儿愉快的享受日光浴。
应该是小学生的女孩子,叽叽咕咕站在发夹店前聊天;穿着过大T恤、戴着棒球帽的青少年,神采飞扬的大步穿过人群;推着幼儿车妇女自在地漫步着;少数提着购物袋的人,以喘口气的姿态,坐在假棕榈花坛下,脸上截然是昭告着休闲日的轻松的表情。
靠近餐饮区这边,端着托盘来往的人们,在椅旁跑窜的小孩子,伴随着不时鼓噪的扩音器,扬起了一阵阵的温热地喧嚣。
花了几秒钟锁定目标,季饶望着刚由电扶梯冒出头的年轻男人。
穿着与四周气氛完全不合的白色长袖衬衫,还打着素雅的织纹领带,接触到与地下室不同的日光而眨了一下眼睛,浩禹的脸上略过不耐的表情。
就东方人而言,只是一般的中等体型,然而站在的白种人群中,就显得格外的纤细,虽然将西装外套拎在手上,还是看得出,他是称不上健壮的窄肩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