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意外见到他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样子,也发现他至今都不曾改变的一面。
在人群中并不太常说话,也不是发言的中心,只是悠然自得的坐在一旁。
安静少言并未与任何一人特别亲昵,但反应绝对体贴而理性,看得出来,每个人都享受着他的陪伴。
浩禹第一次见到季饶,就是被他这一面吸引。
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才领略他若无其事的微笑,藏有一份故做镇定的狡猾。
脑袋滴溜溜的打着坏主意,甚至己将对方骂得千疮百恐体无完肤,或是心脏因极为感兴趣而加速跳动,却连眼光都不闪烁一下。
所以,心机之重恐怕己深入骨随无法治愈了吧……
浩禹轻轻叹了一声。
「不会。」
「嗯?」怔了一下,便很高兴的微笑了「……我会改的。」一点点、一点点啦。
他忍着疼痛伸出手环住恋人的身体,浩禹只感到他在自己肩上懒洋洋的磨蹭。
唉。
简直无言以对,这次连叹气都没有了。
刚认识时,只看得出他表里不一,大概还有一点良心,暗自挣扎。
这么多年下来,连这点都没有了,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习性表露无遗。
生病的时候,还加上耍赖与闹别扭,不是趁心如意绝不罢休。
浩禹摸摸他的额头,极为忍耐。
不管他嘀咕的内容是什么,什么都好。
只要身体赶快好起来。
赶快好起来吧。
番外八:2003圣诞
关上房门后、屋子很安静。
侧躺、将脸埋在枕头里,被子拉到颚下。
当握在手里的手机发出叮的一声,他便在心里开始默数,数到三十的时候,房门轻悄的打开了。
伴随着熟悉气息,脚步声直接走近床边。
些微铅笔的气味飘过,弟弟以手心,触碰他的额头。
只是轻轻碰上便收了回去,动作熟练而稳定。
凉冷,不带特殊意念的视线停留了片刻,观察他的脸色。
房内静的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缓缓起伏。
接着,衣物窸窣声响起,弟弟走到房间的另一端。
眼前突然一暗,向南的百叶窗,被全部合拢。
四周静了半晌,他睁开一条眼缝。
弟弟以沉吟的姿态,伫立于放满盆栽的窗前。
也许是在担心,关了窗后房内变得阴冷?
果然,片刻后,弟弟便伸手扭开了暖炉。
房内温度逐渐升高,才放心的叹口气,走了出去。
听着暖炉气流回转的声音,他仍旧静卧了半晌,才推开被子跳下床。
他的身上穿的是外出服,由五斗柜里拿了搭配的手套与围巾戴上……同一格里还有成套的帽子,但现在不需要了。
想起什么似的,他在镜前停下脚步。
拉下右手手套,以手指整理了一下发丝。
低下头,他试图看看自己的发旋,浓密的前海垂了下来,于是他干脆抬头掠了下发丝,便走出房门。
没看清发旋的方向,不过摸起来十分浓密,完全没有头顶光亮的困扰。
有一段时间,弟弟对他的头发有近乎热切的执着。
无论是随手掠整,或是站在镜前使用梳子,每当发丝由指间滑过,必定伴随着很熟悉的,安心的轻叹……
失去听觉而不再说话的弟弟,似乎将千言万语融于这一声叹息。
这种程度的表达,大概是近年来弟弟与他最亲密的交流了……弟弟似乎不太喜欢肢体的接触,也不向自己诉说烦恼。
没办法想象这样的人会与谁深入交往,不过,弟弟有时候─不很规律的─会消失几个小时。
在不太离谱的情况下,他不曾过问弟弟出门的理由。
想必只是闷得厌烦了,在顶楼的花园走动也没有意思,于是趁众人各忙各的,下楼溜跶。他也是一样,天气很好,他不知不觉便愈走愈远,刻意避开空气不好的地方,最后干脆绕进商场。
以精品居多的楼层,在折扣季仍旧乏人问津,他走进电扶梯口的服装店。
由小配件到大衣一应俱全,他常在这家女装店购买礼物,店员与他还算熟识。
况且,是女装为主的缘故,慢慢的挑选店员也不会打扰,很适合目前放松的心境。
正拿起一个置于绒毯上的晚宴小皮包,突然补捉到,视线齐平之处的人影。
在放置手饰的玻璃柜后方,隔着一排展式人形,挂着红绿装饰旗帜玻璃窗之外,是两个极为熟识的人。
弟弟与同事邢季饶,正并肩坐在电扶梯旁的长椅上,他们身后,是一串串金色玻璃球形装饰。
两人中间,放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提袋。
怎么这么巧呢。
……溜出来居然又碰到弟弟,他不禁头痛的往旁边躲了一点。
移动之后,视线更好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很清楚。
弟弟穿着白色毛衣─刚才并没有注意到,是密密实实的高领毛衣─正由吸管饮用冰镇过的矿泉水。
坐在右边的是穿着大衣的邢季饶,他以两手捂着装热饮的纸杯。
邢季饶似乎在跟弟弟说什么,他说完,弟弟只是挑了挑眉毛。
弟弟没有搭理,邢季饶也只好看了看他,闭嘴沉默……
那情境很熟悉,可是一时想不起来何时见过,于是只是皱皱眉,便继续望着两人。
喝完水,弟弟便由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邢季饶也由口袋里拿出一本笔记本。
是礼单。
不知为什么,他反射性的便知道。
也许是因为,在公司里,形季饶也总是以一本笔记本,逐年将礼单留下的缘故。
而那翻阅清点的动作更是类似:视线垂直由纸张向下移,若是齐全了,便拿出钢笔,一笔一笔勾去……
在胸前口袋里摸了摸,邢季饶露出微妙的神情。
此时,他的弟弟突然动了一下,由口袋里拿出一只笔给他。
即使这么远他也知道那就是邢季饶的笔……弟弟的钢笔很细,而且是银色的,而邢季饶的钢笔则是传统的圆形、宝蓝色的。
四目相接,邢季饶向弟弟微笑了一下,接过。
……
站在衣帽架后方的他为这不寻常的交流而错愕,慢慢将手里的物品放下。
在礼单上勾点完毕,两人在商场的地图上笔画了一下,便决定了去处。
站起来的时候,两人只是随手在交错的纸袋提把上一抓,各提了几个纸袋便走了。
没人特意低头查看,也没人在意提多提少。
似乎是,不分彼此。
拿着地图的是邢季饶,他右手拿了几个提袋,研究路线。
左手提了露出两卷包装纸的袋子,弟弟将纸杯与瓶子拿去扔掉。
待他走回邢季饶身边,两人又很自然的并肩走在一起,研究同一份地图。
然后,又重复了。
邢季饶又说了什么,也许是与之前同一话题,他刻意停下脚步说着,以便弟弟读唇。
弟弟凝视他的神情明明那么专注,却在邢季饶说完之后,只是挑了挑眉,不予理会。
他们愈走愈远,己经看不清楚了,他才由店内走出来。
看不出弟弟与邢季饶特别亲近的理由,只能说,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执念,习于保持距离的弟弟,勤于照顾好友的邢季饶……这样的模式,维持了许多年。
没有人有调整的意思,应该是,对彼此的地位都很满意。
提着采购完毕的礼物回到家,有些不文雅的以脚尖顶着门闪身进去,才发现屋里灯火通明,由玄关到房间灯饰的都点亮了。
客厅饰有了不少蜡烛,本来没有过节的习惯,今年为小弟的长子找来一棵圣诞树,不知不觉便成了家族聚会。
六尺高的圣诞树,弟弟说是尚未长成的松树。
没有他办公室那棵的灰蓝色的漂亮,不过茂密的树形非常适合装饰,绑上许多蝴蝶结与彩球后,看来即温暖又柔和。
将礼物置于树下─与下午相较,礼物又添了不少,只得赶快走进各个房间,与带来礼物的亲友们打招呼。
好不容易绕了一圈,他拦下小弟,问道「浩禹呢?」
明明是主人却与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的浩钧,令人不明所以的,嗯了一声,看了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他们在哥的书房。」
时间岂止差不多,根本是迟到了,他不动声色往弟弟房间走去。
习惯性的转动门把,让门扇先开条缝,他走进房间时,弟弟与邢季饶正坐在工作桌旁。
弟弟心情似乎极度不佳,虽然抬头向他笑了一笑,却很快低下头。
很用力的、泄愤般手起刀落,刷地裁掉一截包装纸。
包装纸很眼熟,蓝底红边雪花图案,应该就是今天下午弟弟在商场提的那一卷。
他向邢季饶微笑「你也来了。」
邢季饶来访的借口是弟弟面前那一个美术工具箱,整齐的格子里放置包装礼物用的工具。
「从家里拿来的?辛苦了。」
他也不点破,知道弟弟为了让邢季饶在节日名正言顺来访,颇费了一番苦心。
只是,下午明明还好好的,弟弟怎么现在生起气来了。
以疑问的眼神望向邢季饶,后者却只是浅笑着,摇摇头。
「……」拿起弟弟身边常备的便条纸本,立刻怔住了。
即使己经撕掉了,也看得出来,力透纸背,在下一张纸留下痕迹的,是弟弟难得的,大字。
不、要、添、乱。
似乎忍无可忍,一张纸上只写了这四个字。
他一动,脚下却踢到几个纸团。
蓝底红边雪花图案,包装纸揉成一团,作废。
弟弟就算程度倒退二十年,也不会毁掉数张纸还包不成一个礼物。
他忍笑,拿起笔。
「不要生气,还有时间。」弟弟正将一条鲜金色丝带固定在纸盒一端,看了纸张一眼,欲言又止。
于是,他坐在一旁陪着两人,也许是他在场,邢季饶十分安份的缘故,剩下的几个礼物很快全部包好了,没有再出任何状况。
他帮忙将礼物装进纸袋,离开久了点,他其实有些着急。
弟弟迅速收拾桌面,推开椅子时,邢季饶伸手扶了他一下,弟弟极为冷淡的瞪了邢季饶一眼。
他向弟弟摇摇头「这么容易生气。」
温和的责备,反而使弟弟死命用力的瞪向邢季饶,而邢季饶却低声苦笑着。
催促两人到前厅向亲友打招呼,不需要吩咐,邢季饶很自动的为两人迟到致歉。
那在温暖灯光里的身影包办两人份的塞暄,两倍的忙碌——邢季饶似乎以此回报弟弟带他来过节的好意。
身为主人的弟弟,只是礼貌性的问候之后,便走到圣诞树旁,以手指抓着针叶,抚摸扯动。
他不禁微笑,望着弟弟说道「你提议的?」带他回来过节?
弟弟露出疑惑的眼神,而前来凑热闹的小弟,以不十分流畅的手语翻译了,不等哥哥回答,便径自说道。
「一定是季饶硬要跟来。」
看来不像。
他微笑,瞄了弟弟一眼。
弟弟对邢季饶的态度如此强势……
「绝对是季饶硬要跟来。」小弟的语气,己经变成近乎嘀咕。
似乎领悟到他们在说什么,他的弟弟,没有回答。
于是,在那棵挂满彩球的松树下,三兄弟最长的与最幼的,绕着这个话题一来一往。
忽明忽减的灯饰,在他们身边闪耀,松树特有的清香、酒与手制点心的芬芳,缭绕四周。
孩子们咯咯笑着,在大人的脚边嘻笑奔跑。
而那位话题的当事人,沉默的伫立于松树旁,不受一丝热闹的影响,神情依旧清澈平静。
彷佛树稍尖端的雪粉,形体飘忽,气息凉冷。
只是在与厅堂中央那人四目相接之时,微不可闻的笑了一下。
啊……
他不禁停下与小弟的拌嘴,想了想。
「其实,他们感情很好吧……」
做出的结论,难得的,使小弟也安静下来。
远远的地方,传来教堂报佳音的歌声。
头顶上,谁点亮了树顶的装饰,伯利恒星洒下亮光。
番外九:行书
院里弥漫着薄雾,这么多年过去,院里的植物扎根极深,枝叶亦十分茂密。
清晨时,露水深重,接近傍晚,淡淡的薄雾便渐渐由海湾边升起。
夏季绽放的淡紫桔梗与白色蓳花己全部淍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架上映着黑色釉彩,陶盆水养的水仙。
天气很冷,但是喜爱清爽的浩禹,还是将厅里落地窗全部打开,只是又为了怕冷的他,在壁炉里升起炉火。
每当周遭冷暖空气对流,便可以嗅到,水仙的芬芳。
餐桌收拾得很干净,连台布也收了起来,撤下午茶后,佣人便将石两块折成方形,一深一浅的绒布置于桌面。
木盒置于餐架上并未移动,在长桌的一端将两块绒毯展开铺好,季饶打开木盒,文房四宝一样不缺。
他拿起墨条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些微幽暗的宽敞长廊外,传来些许骚动,他往走廊另一端走去,敲了敲位于底部的房门,再推门。
窗帘紧闭,他放轻了动作和脚步,蹑到床边,轻轻挪开压在浩禹胸口的书,再将被子掖了掖。
浩禹就在这时候睁开眼睛。
他看见季饶向他笑了笑,说,再睡一下。
浩禹抓起他的手看了看腕表上的时刻,翻身坐起。
双手支撑在床边、双脚悬空的坐了一下,才跳下床。
今年农历十二月来得特别早,几乎有些措手不及,假期前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来到别墅之前,似乎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也没能悠闲的腻在一起……于是,一放假便有些情不自禁,至今也没能得到休息。
似乎真是放纵了点。
季饶这么想着,却还是伸手拥住恋人,抚摸毛衣包裹的身驱。
柔软的毛衣下的单薄肩膀,有着令人心折的坚实线条。
强韧的肌肉为喘息而起伏、瞬间反射性缩紧,会产生令人疯狂的视觉效果。
温度手感都勾勒着这令人眩目的景象,况且浩禹还鼓励似的回拥着他、抚着他的肩胛。
心跳变快了,他刻意放缓呼吸,不让浩禹看出来。
「……!」苦苦压抑之际,鲜明刺激却使他呼吸一窒。
浩禹温热的手,由毛衣下摆钻了进去,停于肋骨下方的柔软肌肤。
大白天的……他忍不住瞪着浩禹。
门外传来规律而低调的敲门,佣人低喊:季饶少爷,小少爷到了。
「他们来了……」他嘀咕着。
浩禹的神色微变,动了一下。
「不放。」谁教他毛手毛脚、却又一脸清明理智的模样「……我脚软了。」
浩禹终于露出窘迫的样子,挣了两下,在小不点跑进来的最后一刻才挣开。
个子极小的孩子,是浩禹的侄儿,露出疑惑表情,迈着步子偎进恋人怀里,偷眼瞅着他。
即使是幼儿也感受到房内微妙的升温气氛,攀上浩禹的肩膀,指着门口童稚清脆的催促,那里那里。
阴凉的走廊上,忙碌的佣人端着盆栽,由L型走廊交叉处的餐室快步走向另一端的客厅,竟没留意到他们。
「香香。」小孩子嗅着恋人的耳际,很满意的说着。
他噗一声笑了出来,那是沐浴后香皂的气味。
小孩子立刻警戒又疑惑的望着他,不过小脚还是轻轻晃着。
这孩子己经很重了,这么抱着应该很辛苦,他体谅的问道「我来抱吧?」
恋人还没回答,小子己经溜下地面,抓着恋人的手,一大一小手拉着手很亲密的走着。
一面走还一面不安的回头,不高兴他跟在后面。
……坏孩子。
他在心里嘀咕。
穿过正门走向玄关,车道上停了熟悉的房车,佣人正帮忙把后座的物品搬下车。
孩子的父亲站在廊下,向他点了点头,便拿出清单递给两人。
贺年的盆栽、腊味礼品,小年夜祭拜的牲礼香烛,瓜果年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