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不过是,不过是想陪在你身边罢了。
没有早点遇上你,尽管前世有着羁绊,
却被别人占尽先机,
卑微地以他人的面容靠近,
结局仍是支离破碎。
我,还有机会么。
第一章:吾乃怪物
青山料峭直冲云霄,轻雾缭绕如锦帛团绕。楼阁参差于其间,隐隐可辨檐角鸱吻。鸾凤徊翔盘桓,低吟长啸,合鸣不休。间或丝竹之声,响彻云汉,荡魄动魄,我似身悬半空,随风势气流沉沉浮浮,脑袋晕晕沉沉不知身在何处,视线朦朦胧胧辨不出个所以然,心绪彷彷徨徨不知如何举动才好。
忽听闻风铃样的嘻笑声,遥遥地传来,愈来愈近,顷刻就响在耳边。
我俯首,是两个青衣小童,年约总角,嬉闹着行来……
“追上来就给你哦……”
“等等我嘛……”
一童在前,唇红齿白,聪慧狡黠,手中似举着什么东西,一面笑着,一边回头望去。
一童在后,秀美纯白的小脸,一脸无奈的笑,脚下却不停……
待凝神细看,有如静湖之上突然落进枯叶,画面泛起细微涟漪,水纹一层一层荡漾着,眼前的一切淡淡地随水波荡散了……
观吾身已处在一片黑暗之中,深邃寂然,暗无天地,辨不得来路,亦不知归途。
那笑声似乎仍回荡在耳边,清脆而天真。
他们是谁?
我,又是谁?
忽有光,远远地照进困缚周身的幽暗之境,我缓缓睁开眼睛。
五百年不曾视物,洞中柔和而昏暗的光线,也刺目得让眼睛有些难以承受,闭上眼,在黑暗中又静默了一会儿,再睁开,慢慢地适应一室微光,洞中景物也一寸一寸显现,一如既往的幽深斑驳,数千年来,从未改变。
有人的气息,就在身边不远处。
转动着几乎僵化的脖颈,四下观望。
身侧红色果子葳蕤遍地开得如火燎原,在肥厚绿叶的映衬之下,更显晶莹剔透,娇嫩欲滴。
有人在其间,面露欣喜,弯腰躬背,轻手轻脚采摘,而后小心翼翼放入臂弯所挎小竹篮中。
过一会儿,似乎有些不对劲,原本有些潮湿的空气里,阵阵腐臭传来,闻之几欲令人作呕。他们皱着眉头,以手覆鼻,停下采摘的动作,四下查探欲知怪味由何而来,却见洞内一块原本及人高的长形墨绿石板,现在变成一团前所未见的不明物质,形态异常可怖。
顷刻传来惊呼,有如鬼哭神号:“怪物!”
“有怪物,快逃啊!”
“大家快逃啊!”
惨叫声凄厉不绝于耳,脚步纷沓兵荒马乱。人们争先恐后,夺山洞之口而出。
我欲苦笑,面上的表情却更显怪异,惊吓指数瞬间飙升百分之二百点。
面前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孩子,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本来就傻,逃也不逃,躲也不躲,跌坐于地,一双大眼睛只是呆呆地望着我。
我以手撑地,艰难的坐起身,用自以为很温柔的眼神看着那孩子,费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嗓子,试着发出悦耳动听的音节,来安抚他受到惊吓的心灵,顺便表示一下我并无伤人恶意。然多年未动用的嘴巴,甫一张口,声音喑哑难辨,如破锣鸭嗓,甚为粗嘎难听。
“别……”一个怕字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一柄小刀,已没入我黑污肮脏的胸口,只余寸长刀柄露在外面。
好快的身手,以至于我无一点反抗的余地,一任利刃隐没在身体里面。
呵,这小子,虽然受到惊吓,然反应仍是不殊,比起那些落荒而逃的大人们来说,倒还强上那么一点。勇气实在可嘉,精神值得学习,敢直面怪物妖物,与其斗争,能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致其死地,且面不改色,镇定沉稳,国有如此男儿,何愁国之不兴焉?我不免好一阵感叹。不过小小年纪,如此冷静凶猛,倒也使人有些惊愕。虽然,我并不是个人……
我身形一顿,暗色的血液沿着伤口流出,蛇行爬过身体,滴落地面。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力道还不够大,一刀插下去,就像蚊虫叮咬一般,稍微痒那么一下,并不怎么痛疼,也可能是我的身体太过僵硬,皮又太厚。
被袭击之后,我一言不发,也学他的样子呆呆地望着他,当然了,以我的尊容,纵然是刻意要显出呆滞的神色,也难免有些凶神恶煞,而且受了一刀跟个没事人儿似的,那孩子面上开始有些惊惧之色显露出来。
呃,我其实也没有存着什么吓唬人类的心思,只是今次醒来的时间,略有不巧。
好吧,本着体谅那孩子脆弱且幼小的小心脏的一片质朴爱心,还是配合着死一死吧。
于是,缓慢地倒地,为免蠢重脑袋与地面的亲密接触,以一种十分柔弱的姿势,瘫在地上成绿泥一团,眼睛半闭半合地在眼皮的掩护下观察着那孩子下一步动作。
他松了一口气,欲吸气时,却屏息,小嘴明显地扁了扁。这空气里的恶臭,连我自己都有些难为情,在心里向他道了一声歉,真难为他没有被这味道熏倒。
他却没有立时松懈,小身子移过来,靠近我,稚嫩干净的小脸上毫不掩饰地表现着他内心的厌恶之情,小手抓住刀柄,抽出刀,又照我的胸口来那么一下,将将地戳了十下八下,眼看快戳成筛子了,这才放下心来,抽出小刀,从地上蔓生的植物上扯下几片浅绿叶子将之拭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收入怀里,又不慌不忙地摘些红果子,才提着蓝子,悠哉悠哉地走出山洞,临走时还不忘回过头来,缅怀一下被他杀死的可怜怪物。可怜只是我加上的形容词,至于他心里到底是觉得可恨还是可恶,不得而知了。
太淡定了。淡定得连我都忍不住想跳起来,为他鼓上一掌叫一声好,但为了他的承受能力着想,想想还是做罢,仍装着我的死人,哦不,死妖怪,这样比较好些。
那孩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山洞复又安静下来,我仍是躺在地上,没有起身的意思,胸上的伤口自行愈合,刚刚的筛子现又变成石板,只是这石板丢弃角落已多年,其上生着难看的绿色污垢。
刚才忘了跟他说,刀枪之类冷兵器,对我基本无效。再想一想,应该是任何武器都对我无效吧。
构成我的这团物质,貌似抵抗能相当强大。于我,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天光黯淡的山洞,承载着一室惨淡,片刻的热闹逝去,唯余一室的狼藉,凌乱的脚步所留下的履迹,被践踏的红色果子,在地上流淌出暗红色血液一样的印迹,还有自我身上流下的绿色污汁,染绿了斑驳的地面,弥漫在山洞里挥散不去的阵阵腐烂腥臭之气,是相当销魂的难闻。时听人说以眼杀人,今次若说以味杀人,我也就信了,虽然这味道是由我这丑陋而污秽,人类口中的怪物身体上所散发出的。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
我是个妖?是个怪?是个魔?是个鬼?
似乎都不是。以其中某个字来称呼我,都不甚恰当。
好吧,我得承认,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姑且以人类所谓的称呼来形容我是个什么吧:我是个怪物。
长相恐怖,面目可憎,丑陋不堪,一身绿污,还有秒杀人于千里之外的异味。
只适合生活在黑暗中的,见不得光的,可恶的,该死的怪物。
嗯。怪物。蛮贴切的两个字。再也合适不过。
醒来之前,我似乎做了一个梦,待静下来,追忆时,脑海里什么也捕捉不到了。
第二章:腐妖其人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人世,困顿在山洞里年复一年。自有记忆始,就已经存在,亦混混沌沌这许多年。
在第一次临水自顾时,被自己的尊容惊吓得屁滚尿流痛哭流涕之后,我不再看一切能够映出身影的东西。
起先我有些心理不平衡,为何给了我这么一副模样,难道是为了证明世界上真有恐怖到惨绝人寰的长相吗?
我谢谢,但为何偏偏是我?
这样肮脏丑陋的躯体,日日都想逃离,却时时相依相偎,与之为伍。丢不得,舍不得。
后来,我也不怨恨了,长成这个这样子,一定有他的道理。这道理我现在还不能顿悟,可能永远都不会领悟,但也说不定,哪一天醍醐灌顶,立地成佛。要这这件事上绞尽脑汁,就算死以亿数记的脑细胞,也是得不出个答案的。
而生命对我来说,是太过奢侈充裕的时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于是它不再重要,甚至连何年何月,亦因这无限拉伸的时间所模糊了具体面容。如果生命可以缩短那么一点点,我想我不但不会忿恨,还会捬掌相庆,含笑而终的。
五百年孤独生于人世,五百年冰冷眠于黑暗。
生生不息,轮回不休。
已记不得像这样子度过多少个五百年了。
沉睡时,我以一块石头般的形态存在,没有恶臭,没有腥污,时间是如此短暂,弹指瞬间。而清醒时,我是一只怪物,恶臭扑鼻,腥污难忍。时间是如此漫长,睁着眼睛,从黄昏数到日出,从黎明数到日落。
有的时候,与天同寿,也不见得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与得意的事情。如果换你是我,每天面对着如此丑陋的自己,仿佛静止一般的生命,怕也恨不得惟求一死来解脱吧。
不知是值得庆幸还是需要悲哀,死亡是我触不到的恋人。
溺水我试过,跳崖我跳过,倒立以头撞地也撞过,没事了捅自己几刀子我也捅过,毒草毒药也吃过,绝食也绝了几千年了,就是横竖死不了。
任我百般折腾,我还是在这世上,还是好端端地活着。
天堂无路可走,地狱紧闭大门。
好吧,活着就活着吧,但如果赐我如潘安卫玠之风姿,芝兰玉树之芳香,我定会感激这连绵不绝永无止境的生命,并当好好珍惜,珍之重之。
那些惊恐而逃的人们,他们未试图接近、了解,只凭一个眼神,目睹这幅丑恶不堪,煞气十足的形象后,就咬紧牙关,急速逃离,愈快愈好,愈远愈好。
因了这外表,我就只能是坏的、不好的。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世人皆爱以貌取人,我也不例外。
所以,我原谅那些一见我就天地失色,面露惧怕,惧怕中带着嫌恶,脚底抹油溜得贼快的人。
被唾弃是注定的命运。
地上的红果所剩无几,我叫它:腐恶红果。
美丽的果子,如我一般恶心的名字。
但人类可不这么叫它,他们总会给美丽的事物起个美丽的名字,好像只有这样才算匹配。
他们叫它:醉梦果。
此果食之味如琼浆玉露,能使人飘然欲仙,忘却尘世烦杂,在虚无飘忽中体会难得的满足。
但,最终还是会醒来的对不对。麻痹之效一过,该面对的,仍是需要面对。一味逃避,事情并不会自行解决。
它们是我的梦。
只在我沉睡时生长,每日只结一百颗,日日都是新的。
就算今日被践踏的不成样子,明日仍会灼灼其华,红艳如火。
当然了,前提是我在沉睡中。
我一旦醒来,它就会死去。
若要再想吃到它,五百年后来找我吧。
山路崎岖,山洞隐秘,人类却能够不畏艰险地寻来,只为摘得果子,倒也是不容易的。
这果子亦不可多食,食得多了,会将身前名身后事一并忘掉,甚至连自己是个谁也再不会知晓。
如果人类知道那些晶莹剔透甘甜多汁美味不可多得的红果,是以我肮脏恶臭粘稠泛着腥味墨绿色的体液为原料而衍生出来的,不知会以怎样的表情,想来应该是有些可笑,捧着他们的胃部,吐个肝肠寸断,天荒地老。而那时味蕾还在回味着果实味道的美妙,在下一次有机会吃到时,仍两眼放光,食之而后快。
我恶趣味地想像着,借以对抗不久之后,就会自心里生出的绝望与孤寂来。
一个人。
永远都是一个人。
尘世的繁华与我无关,我不去想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纵然有兴趣也无法融于其中,索性一并抛开。我自甘愿躲在深谷里,躲在黑暗的犹如墓穴一般的山洞里,与影子相依为命,与寂寞孤单称兄道弟。
我不吃人,所以山下邻人口口相传山中有怪吃人不眨眼之类的话,基本是无稽之谈危言耸听,无非是少数几个人在山上砍伐树木烧炭卖钱,而不愿别人也寻了这生财之道,损了他们的利益,才编出谎言,吓倒一大片,他们便可依山中取之不尽之木材,换永远也不嫌赚多的钱财。
人之初,性本自私。
这些年来,我不记得自己曾吃过什么东西。
隐约记得某种味道,或许曾经深刻过,现下业已淡忘。
而食物经过食道滑进胃里的满足感,我也很多年没有再感受过。
我不会去打扰人类,如果他们本身的生活就有够困惑,何必要多出一只怪物让他们神伤?
将自己隐藏,日复一日苟延残喘于洞中,独自过完属于我的每一天。今天重复昨天,明天延续今天,以死的姿态而生于世,想来有够可悲的。
我时时想,我的存在是不是多余?
没有意义,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没有记忆。
记忆是个凉薄的东西。残破而不堪。一些零星的片断,拼不出完整情节,我触不到,也抓不住,不能以此追溯过往,亦不能借此预知明天。
像是脚下散落的碎石屑,无论如何拼凑,也凑不成风化之前的铮然一块。
线索断断续续,不知从何下手。
浑浑噩噩,过得一日便是一日。
经不起新世,忆不得旧尘。
灵魂是一片空虚,万念俱无,这虚空终于将我吞没,了无生气,苟活于世。
在日渐麻木之中,仍有着浅薄的悲凉。
时不时的一阵剧痛,在无声中揪痛我的心,那埋葬在心底的悲伤,不发一言,在暗中窥视,欲伺机将我击垮,不留任何余地。
有一些情感,那些自初始就背负于身的情感,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总有一天我会不堪重负,被它们杀掉。如果它们不成功,那么它们就必须代替我死去。
那些情感,那些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情感,那些模糊的话语,那些朦胧之中看不真切的面容,那些巨大到无力承受的痛疼之感,那些前尘往事所残留的仅有的纪念与证明。
不能想得太多。
头又要疼起来了。
作为一只怪物,似乎不应该思考这么多吧,为了配合怪物这个独一无二的称呼,我应该永远都一脸凶相,粗俗愚蠢,这才是作为一只怪物应有的觉悟嘛。
可是,我到底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
谁能告诉我。
我又能去问谁呢?
第三章:画舫初见
度过了刚开始麻木不仁的几天后,肢体完全舒展,声音逐渐动听,暗暗地萌发了去人间走走的想法。
也并非对于人间生活,没有一点好奇。
对于洞中的生活,开始感到厌倦,我忘了上一次走出山洞是什么时候了,隐约记得,吓倒了几个胆小如鼠的路人,尽管我是非常想向他们表达我的友好之情,体现良善之质。
可他们不待我开口,早已瞬间爆发超强的百米冲刺速度,慌不择路地离我而去。
他们的表情,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深刻地提醒着我,我是多少地惊世骇俗。此后我便蜗居山洞,不再踏出一步,因不想让人不自在,也不愿自讨没趣。
一看我这幅模样,还能安之若素交谈甚欢的人,一定可以算是个人物,那样的人物我还没有遇到过。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下山,那么适当地做出些改变是十分有必要的。
向来厌恶虚伪,尽管有百般变化之能,仍选择以真面貌示人,于人虽不见得赏心悦目,于已却是心安理得。
今次若以真容招摇过市,再被捅上那么几刀,对我来说不算个什么事,顶多就当是挠痒痒,可若因这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形象,惊煞世人,引起恐慌,也非我本意。
世人皆爱美好的事物,那华丽明艳皮囊之下包裹的肮脏丑陋灵魂却不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