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手是光洁的皮肤。
光洁的皮肤?当下有些惊愕,
环身四顾,多年来被污秽覆盖不见天日的皮肤,在犹带水纹的破烂衣衫遮掩之下,首次显露在阳光里。
然后心头一松,重石落地,那粘连已身多年的绿污,从此之后,便永堕荷塘深湖,再也不会卷土重来了吧。
轻松感自身体内向外浮出,浮到脸上,便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总归还有些不放心,抬起手臂,深嗅,只闻淡淡莲香,若有似无,萦绕鼻端。
湖水倒映出的自身,仍是丑陋不堪,但已不甚在意了。
画皮之类的事情,易如反掌。
复望了望万顷荷塘,寂无声息的浅荷,不悲不喜,静默于世之对岸,不嗔不怨,独立于尘之彼端。
若心能如莲,必能不染尘世之伤。
飞掠湖面,摘下几朵莲蓬,借以铭记今日重造之恩。
且,听闻此塘所生莲蓬,食之有驱除妖魔煞气之效。
心情畅愉,御风而行,十天之后,回到翠屏山。
远远地望见一抹火红色的身影彳亍在洞口,脚步低徘徊,似闷闷有不乐之意。
听到足音,她回身,先是有些惑然,片刻的困顿,复而一抹笑痕惊艳了明丽不可方物的绝美容颜。
“小绿。”她喊。
尽管我无数次地抗拒,甚至威胁要拔光她的狐狸毛,也无法阻止她义无反顾地这样唤我。我那样困难的,言语形容不能的形象,怎么衬得起这个称呼?
“小绿多亲切啊,而且也很贴切你的形象啊。”我再一次的抗议之后,她振振有词地释意。那倒是,一身绿污,顺理成章。于是做罢,任她唤去。
思想之间,已走到她身边,“小狐。”
“我想着你该是要醒了,前些日子来看你,但你都不在。”她笑意嫣然,媚眼如丝。
眼眸流转,些许不解,转着我转了一圈,“今日有些不同哦,怪怪的。”狐疑地望着我,一泓秋水盈盈若溢。
“嗯?哪里不同?又是哪里怪?”
她复又绕了一圈,仔细地上下楉打量着我,“嗯,知道了,小绿招牌似的满身绿污不见了,那老鼠屎一样的味道也没有了,”大彻大悟后,又似有些惋惜,嗯,但愿我没有看错,“我说为什么怪怪的,先前闻惯了,现在突然闻不到,还有些不适应呢。”
逐臭之狐。我一哂。
她又抽抽鼻子,小巧鼻翼如蝶轻颤,随即皱起眉,“现在身上的是什么味道?”媚眼一转,“莫非这些日子不见,是跑到花街柳巷秦楼楚馆,寻花问柳依玉偎香去了?”
我谢你看得起我。
小狐也算是我惟一的朋友了。
那一日,她躲雷霆之劫,左奔右拐入了我居身的山洞,原是没想到山洞里竟然躺着一个惨绝人寰的怪物,心下一惊,复要跃出,一道闪电就追到洞口来了。
我那时懒得如长虫冬眠一样,动也不动地死人样躺在地上,除了面目可憎之外,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危险性。
比起足以葬命的闪电来说,还是我比较安全些,来不及思量,疾跳过来,卷缩在我身侧,仍自瑟缩不已。那闪电一道一道在洞口震天的炸响,却炸不进洞,她战战兢兢地呆到阴云散尽,骤雨初歇,雷隐电藏。方才敢抬头,一脸感激地望着我。
她偏觉得,是我救了她,如果不是恰巧入我洞中,不定已经魂消魄散。便存了感谢之心,时不时来看过。那洞中熏人欲醉的恶臭,似乎也不介意,都言狐狸嗅觉灵敏,我看她的鼻子倒像是个摆设,将将只为凑出闭月羞花之姿才摆在脸上。
且,像那样人神共愤的丑脸,也视而不见般的感觉良好。
我在想,如果她不是天生审美观异于常人,就是她是透过那天怒人怨的丑陋外表,看到了我良善纯真的优质灵魂……
好吧,我是来搞笑的……
百年一次的雷霆劫,她都在洞中避过。我清醒时,一妖一怪会聊些什么;沉睡时,她便只是静静地坐着。
算来,我们认识也已经有近千年了。
我俩一前一后走到溪边,她一跳,像一道红霞般,轻盈地落在垂柳粗实勾曲迫近地面的枝杆上,双腿轻轻晃荡,笑声如雀鸟,宛转动人,她就像未长大的小女孩一样,不知忧不知愁。
小狐虽是笑着,眉宇间的忧愁却遮掩不住,认识这么些年来,她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快乐模样,我还以为她永远都不会知晓什么是悲伤。
我静立在一旁,在等她开口,如果她想说的话。
她若想说的话,必会主动启口,我又何必去自动探问,她若顾左右而言其他,不是自讨没趣么。况且,如果问题非我能够解决,又徒增一份烦恼,何必。
若她打算深埋心底,也没有询问的必要。
“小绿。”
“嗯?”
“以后,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故做着笑脸,话语中的忧伤却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认识这么些年了,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要离开这里?”不是住得好好的吗。
“离开。远远的离开……”她轻叹,“无尽的黑暗与冰冷……若是与所爱之人在一起,那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又释怀的笑。
小狐有喜欢的人了?以前都没有听你说过。能被小狐喜欢上的人,一定是很不错的吧。
只是她的话语稍稍透露着不祥……
沉默了半晌,“爱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她抬眼问我,迷迷茫茫的双眼,懵懵懂懂的疑问,“为什么会如此痛苦……”
爱是个什么东西?
爱是个什么东西?
我并未爱过。
或许,以前曾爱过,但全已经忘掉。除了不时阴翳了心头的痛苦,支离破碎的片断,再也不记得点滴过往。
眼前一切事物悉数淡去,耳畔响起遥远的仿若来自云端的声音,清晰如昨,是孩童天真稚嫩的清脆嗓音:“师尊,什么是爱呢?”
长时间空寂寂的无声阗静,漫长得像经过了一世轮回,才有回答,温柔,且有些苍凉:
“爱是使人遍体鳞伤的错误,短暂欢愉中附送着长久的绝望,摧枯拉朽,将一切希望赶尽杀绝,最终坠入炼狱,面目全非,不能自救。”
如我。
其生不休,其伤不灭。
是那日,处在心灵黑暗之中时,突如其来的老者的声音。
有些什么东西正在觉醒,以几不可察的速度,蔓藤般在心里地缠绕着生长着,零散的忆之碎片,呼之欲出,努力要拼凑出被刻意封存的过去。
生命,仿佛是从遇到那人以后,开始想要焕发出新的模样。
“爱……是能够使自己感到幸福的那种东西吧,那些幸福似乎能够将痛苦都抚平……”百般想法,盘桓纠结,头绪不辨,却这样回答着小狐,试着作出安慰。
“如果一直是幸福的样子……”小狐笑了笑,“真是有些贪心呢……”
逐爱而行,如飞蛾赴火。
飞蛾在赴向火的那一刻,想必是欢喜着的吧,被这大欢喜冲昏了头脑,被那暖黄的光芒所催眠,梦魇般的,蒙蔽了双目,投身其中。在拥抱到所爱之人的瞬间,在灼烧中圆满了心中企愿,在最炙热的幸福中死去。
也许,也许,它想要的只是一个温暖的拥抱而已。
它已得到。
所以,纵然是灰飞烟灰,化为乌有,亦不轻言后悔。
它的一生,已经足够。
我的轨迹渐向飞蛾靠拢,只是我所希望接近的那道光,距我万丈之遥,我需倾尽一生力气,万里追赶,才能触及。
片刻温暖与我却是不够,需时时刻刻,不离不弃。
那道光。
那个人。
那天小狐远走的身影,似燃烧着的虹,一路行着,燃着……
视线里只余那抹灼眼的红,渐行渐远……
恍惚中生出错觉,也许,也许是最后一次的见面了……
第六章:画皮为谋
城中的热闹依然如旧,人来人往,脚下是尘世繁华,头顶是朗朗晴空,宛然一派和平盛世,祥和安乐。在我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笼罩着一城的黑雾,虽有所减淡,仍逼仄着,如一只黑色巨兽,悬身半空,冷眼旁观,在自觉适当的时刻,全力出击,将人吞噬。
我坐在酒肆二楼靠窗位置,等那人从楼下经过。
俗话说知已知彼,百战不殆。
自进了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他,知他仍在城里,甚觉心安。
也曾幻身为普通小厮,故意从他身边经过,他无任何异状,仍是不轻不慢地走着自己的路。
嗯,自此可不必担心,演戏正酣,半途却被揭穿,落得个凄凉收场。
只是,擦身而过的那一刻,无端地屏了气息,停了心跳,那人一如初见,风姿俊逸,不染纤尘。
酒肆坐落在距他府上不远的市街上,生意极红火,迎来送往,酒酣醉语,呼朋唤友,喧闹之声,略显噪杂。
远远地但目及那人行来,一抹浅笑便不自觉地漾在脸上。
仍是一袭白衣,出尘脱俗,如墨长发,用一根银色丝线随意地系着,一步一步地近了。
帷幕已缓缓拉开,该是上场的时候了。
环顾楼下,望见一人迹略少的僻静角落,遂摸出银子,放在桌上,翻身跃下。
装作不经意地,自他眼前招摇行过,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却不瞬也不瞬地偷望着他。
他显然看到了我,身子明显地一僵,脚下一顿,面上显出不能置信的震惊来。
我放缓了脚步。
一、二、三。时间刚刚好。
他已朝我走来,几乎是扑过来,我还未开口,他双手抓紧我胸前衣襟,“子萧……”“子萧……”“是你吗?”,声音温凉,如山泉溪水泠泠,被阳光拂照,而升出些微暖意。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手原是极好看的。
只是这般激动莽撞,与上元夜画舫里那个淡静沉稳的他,简直状若两人。
震惊、疑惑、疼痛、不能置信、失而复得,自他眼中不断地变幻着颜色,最后定格时,便只剩下欢喜,熠熠生辉在墨色眼眸里。
鼻端萦绕着自他身上袭来的淡淡安息香味,沁入肺腑,心旷神怡。
美中不足的一点是,他因太过用力而勒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如果再不出声的话,难免会有被他的激动所当街谋害之忧。我眼含笑意,咳了几咳。
他此时亦觉有些失态,面色微红,放开了我,惊喜从眼中淡去,随之星眸即被忧伤所占据。
我平稳了气息,“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
他已恢复初见时的平静,言语之间仍有些寥落,“方才有些唐突了,还请阁下请勿见怪。”
我淡淡一笑,“不要紧的。”话锋一转,“莫非是因在下,与公子故人略有相像?”
“如出一辙,我一时恍惚,才失礼于前。”他仍是凝视着我,眼神空茫无焦点,似乎透过我,望着虚空遥远的另一个人。
这感觉让我心里极度不平衡,我要他看我,便只能看我一人。
面上却仍是风清气和笑着,“原来如此,不知公子之故人现在何处?”心里却阴测测地暗暗计划着,要以何种方法做些好事,送那名唤子萧的故人去地狱游玩一番,最好是他从此觉地狱大好,不愿重回人间,便皆大欢喜。
他却摇首,面上伤怀更甚,“他……我一直在找他。”他不愿多说,我也不想继续深究。
子曰:揭人伤疤,非厚道也。
何况,回忆中的深刻疼痛里必有欢愉,我才不愿让他想起那些与别人共有的快乐。
“在下夏鸣蝉,敢问公子贵姓。”一时诌了名字。
“雪轻尘。”
“今日与公子相遇,也算有缘,不如把盏言欢,畅饮一杯?”
他点头。两人又回酒肆。
明明不胜酒力,偏偏低首苦饮,也不复抬头看过我一眼,亦是怕因这张熟悉的脸而徒生悲怆。
向来酒不醉人,愁绪惹人醉。
那人醉中,还喃喃地唤着“子萧……子萧……”我不发一言,面色阴冷,握紧手中玉瓷酒杯,指关节狰狞作响。经过的小二,不经意望了我的一眼,原来挂在脸上的淡笑,顷刻凝结在脸上,低首快步走过。
判叫狼藉醉清樽,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
不是海量豪饮千杯不醉的大师级人物,就是心怀不轨者。
很不幸,我属于后者。
如果,可以早一点遇到,我定不会让别人有机会进入他的心。
他醉伏桌上,我扶起他,柔软微香的身体贴着我,无端地一阵紧张,定了定神,向他府上走去。
前些日子费尽心思的寻访,已是熟门熟路,行到其宅,敲了敲门,过一会儿,听到脚步蹬蹬而来声,取门栓声,然后吱呀一声,微启的门缝。一个面目慈祥的老伯带着殷切的笑站在门内,看到我,怔了一下。
我眯着眼笑,现今的这张脸,生得童叟无欺,极易惹人心生好感,“公子醉了,我送他回来。”
那老伯从怔忡时醒来,一时忙不迭地点头,开启了大门。
一路扶去卧房,小心地放在床上,取过素白被褥,轻柔地覆在他身上。
然后,坐在床侧,只凝视着他的睡颜。
似乎相识以来,每一次遇见,他都在喝酒。虽然今次是因我而起。
闲愁总付醉来眠。若诸般困惑,放不下,解不开,只恐醒时依旧到樽前。
羊脂玉般洁净面上因醉酒而染上了一层玫红,敛去了平日里的华光,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平日里一丝不苟,睡梦中微微的显出些稚气,倒有些平易近人,可爱可亲了。眉头紧锁如兰花扣,我以指拂之,希翼抚平他的忧伤,却不意间瞥见他枕侧那幅画,因时常被人摩挲,画卷有些泛皱,生出细碎的纤毫。
不用展开,便知那画上是一个男子。
一袭淡绿色衣衫,桃花纷飞中静立,淡笑如花,姿容秀美,眼神澄澈,宛若芝兰幽谷中,皎若玉树临风前。
如我现今模样。
那夜我隐身而至,如风轻掠,淡烟般隐在郁郁越墙而出的树枝上,凝神向庭院里观望。
凉夜无尽,繁星几点,疏桐之上,穿云而行的缺月,洒下淡淡月光,在厅前倾泻一地琉璃晶莹色,那人醉卧软榻,鼻息绵长。
哎,身为术士,血刃诸多妖物,手上染满鲜血,竟没有一丝警惕之心,放任自己醉得一塌糊涂,饶是今日我来,若是遇上阴魂不散的冤家对头来此寻仇,烂醉如泥的还不直接报销。
呸呸呸,乌鸦嘴……
自树上飘逸而下,在半空中渐显身形,落至他身侧时,已是显出全貌。
时有风吹过,轻轻悄悄的,仿佛不忍惊动月下沉睡的美人,无声无息,穿梭来去,庭中的梨花白,开得正盛,琼枝乱雪,依风而舞,刹时,满院飞香,扬扬若雪雨纷乱。
夜寂静,寒声碎。
无声地,振耳欲聩,却又。
冷且白的清亮月光,映得醉卧软榻上的那人,俊美容颜上更添了几分清冷的光。
有梨花落在他的发上,肩上,身上,他兀自醉得深沉,一任那淡雅白雾般的轻雪,在身上留下斑驳的痕。
空气中有些凉意,他似也有感知,微微一动,像个婴孩般双手环抱,蜷缩着,似乎要藉此从自身汲取温暖,借以对抗这入襟浸肤的凉。
我担心他会受凉,欲去寻御凉之物,又怕被他醒后察觉有人夜半不请自入,于是作罢。
俯下身,手指轻触,将他散开的月白外袍合拢,他皱了眉,嘴里呢喃着“子笑”“子笑”。我一惊,遂远遁梨树之后,但见他又沉沉睡去,便暗笑自己神经过敏,自树后走出,复俯身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