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霜眼睁睁看着孩子饮下那放入一支蒿的汤,心里却没有一丝刚开始料想的轻松,反而是更加深的沉重痛苦。
小人来不及阻止,也跳上去,爬到碗沿上,喝了汤。
将汤一饮而尽,放下碗,复望云霜,自己本该唤做母亲的人此刻看起来如此陌生,仍是挥之不去的苦涩,“这些年给母亲添麻烦了。”屈膝一跪,站起来,向外狂奔。身后是云霜明灭不定的凄切的脸。
不。还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至少要见他最后一面啊。如果就这样死去,他会记得我么,会忘掉吧。
轻尘感觉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脑袋开始眩晕,脚步有些浮夸,还是勉力向山上奔去。
仅余的一点意识支撑着他跑到竹屋,那孩子坐在屋前支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一看到轻尘就站起身,笑容燃亮了秀雅的小脸,“小哥哥!”奔了过来。
子萧……还来得及,来得及告别么?他勉强地忍着剧烈的痛楚,对抗着欲将他拖入黑暗的眩晕,看着子萧一步步跑过来,站在面前了。
伸出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在怀里,什么也来不及说,眼前一暗,跪倒在地。
“小哥哥!小哥哥!”子萧跌在轻尘身上,望见他口鼻中涌出的血,惊恐万分地摇着他,一边将手掩上他的嘴,欲止住汩汩而出的鲜血,扭过头喊他父亲,“爹爹!爹爹!”
醒来时,已是翌日黄昏。
子萧坐在床前,握着他的手,见他睁开眼睛,“小哥哥,你醒了。”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些疲惫,轻尘看他澄净的双眸充盈着血丝,欲伸手抚上那双给他最深触动的眼睛,手却牢牢握在子萧手中。
何清浅走了过来,“一支蒿的毒性很强,所幸你的体质有些特殊,并没有中毒太深,过几天就可痊愈了。”他不问轻尘是如何中毒的,轻尘暗暗感激,免去了他再回忆当日场景的心如死灰。何清浅又转头对子萧说,“轻尘哥哥醒了,小萧快去睡觉吧,不休不眠一天一夜,不困吗?”
子萧摇着头,“我要陪着小哥哥。”
何清浅与人有约,又交待了几声,便出去了。
子萧爬到床上,柔软的小身子依着轻尘,将手覆在他的眼上。
轻尘原没有想过自己会再醒过来,原以为会就此失去生命的全部,连同对这孩子的所有记忆,劫后重生、失而复得,驱散了母亲的决绝带来的疼痛,在孩子的柔软掌心里闭上眼睛,伸出手抱着他。
过了不知有多久,孩子低低的声音响起来,“我以为小哥哥会死。”带着哭腔的声音,脆弱且哀伤。
“子萧不想小哥哥死,子萧想跟小哥哥一直在一起呢。”抽搐声愈大,那孩子果然是在哭。
轻尘欲拉下他的手,孩子的手固执地不肯放下来,轻尘的手停在他的手臂上,感知着温热液体蜿蜒在孩子的掌心里,划过眼角,没入枕内。
“可总会死的。”他离死亡是那么近,方寸之间,命几欲殒。
“不,小哥哥不能死,我们都不死,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到很久很久的以后。”孩子的声音突然放大,收回了手,定定地望向轻尘的眼里,孩子眼底氤氲着四月烟雨,湿漉漉一片。
“不死,不死,我们都不死,一直在一起。”呓语般的低喃,拥着子萧。
四月的烟雨一滴一滴落在脸颊上,心里也浠浠沥沥下起了烟花雨。
静寂中想起了小人,他隐约记得喝了汤的小人,变形的小身体,化做一缕缕的白烟消散在他的眼前。那个小人,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四岁时来到身边,背离了家族,千里迢迢随自己来到异乡,最后却因自己而死,自己果真是不祥的么。
“你是不详的!”转身离去时,那个陷入癫狂边缘的女子,字字泣血,“你害死了你父亲,现在还要害死我!像你这样的不详之人,根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
不详的么,怔忡地转过身,望向那个欲置自己于死地的称做母亲的女子。
“别用你那该死的蓝色眼睛看我!”女子捂住了脸,“邪恶的蓝眸,不详人的象征,我怎么生出这样的孩子来?”女子跪了下去,哭出声来。
脑袋的晕眩,提醒他没有再多的时间去探询,仍转过身向山上狂奔。
此时静下来,那尖锐的声音又回响在他耳边,刺破双耳的尖利,是某些东西叫嚣的声音,男子坠马,坠落之际自己被他推到很远的地方,马蹄毫不留情,重重地踏在那人的身上,二岁孩童目瞪口呆着眼前变故。
父亲!果然是因我而死的么?
记忆一旦被唤起,就铺天盖地地压迫着心脏,那个男人临死之前,仍是浅荷轻摆的笑着,向自己伸出手。
这样的自己,如同母亲所说的只能带来不祥吧,那么还是不要在他的身边了。
孩子偎在他身边,静静地睡着了,脸上泪痕犹在。他伸手拭去了残泪,额头相触,静默了许久,解下手上的平安绳,那是一岁时,父亲为自己去庙里求的,轻轻地系在孩子白嫩的手腕处,就让它替我陪在你身边吧。自己就算自己仍要退回一开始的暗无天地也没有关系,只要他能够平平安安,脸上的笑颜无一日褪色,便只见快乐与幸福,已经足够了。
一路走回家,不知应该用怎样的面目去面对母亲,他并不恨她,那只不过是一个女子表达愤恨的方式罢了。
母亲。
那女子躺在床上,脸上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是仿佛。
那日,她逼孩子喝下汤药之时,已经做好了打算,离了雪烟的这十年,如同浮萍般无依无靠的人生,她已不想再继续下去,弥留之际,模糊的忆之流沙,是桃花烟雨下,那人白马倚桥,回眸的淡笑如画。雪烟,雪烟,你会等我吗?微笑着闭上眼睛。
他的世界全盘沦陷,对他重要的人,不是先他离去,就是他抽身而去,他已经不会再哭。
拱起的新坟,洒上一坯黄土,尘埃落定。
有脚步声在身边停下,他抬眸,一个男人近在面前,行动之间,洋洋然如平水之流,儒雅面容上一丝柔和的笑,无端使人安心,那人看了看坟墓,又望了望轻尘,“步步近死人,人命复如是。既然是命定的归宿,也无需太过伤怀了。”顿了一下,“我是术师,愿意跟我走么?”
术师?轻尘不知是所谓何物。
“黑眸以观人界,蓝眸以观妖界。你的蓝眸,注定你只能成为术师,所以,愿意跟我走么?”男子重复。
男人微笑的弧度,温暖如阳春三月的晨曦,于是他点了点头。
临走的时候,遥望山上竹屋方向,告一场不忍启口的别。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月了,愿他一切都好。
虽然,心里是很想很想,在一起。
却只能远远地离开。
如果自己的存在,只能给他带去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