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喜恶一旦定势,大抵轻易不会改变。
恨之欲其死,恶则坠诸渊。用来形容云霜同志对她儿子的感情是再合适不过了。
轻尘不懂,若一开始就不被期许,那么无论怎么做,都是错。
而他的存在,就是无法抹杀的错误开端,且随着时日的推移,而愈演愈烈。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从未对他笑过,亦从未有过和颜悦色的说话,尽管自己是多么地渴望着,那么仅仅一个笑,仅仅柔声轻唤自己的名字。那个女子只是日复一日,更加深的冷若冰霜。
其实在此之前,那个女子也曾有过温柔的笑,对轻尘,她惟一的儿子。那是久远得已经泛黄的过去了。阵痛之后的虚脱,苍白着脸的女子虚弱而满足地望向臂弯里的孩子,与生俱来母性的慈爱光辉使刚生产之后的疲怠面容,艳若桃李,容光焕发。面上盈盈的笑,柔柔的,怜爱的,那是最初亦是最后的笑,昙花一现,终呈凋零。
而一切温暖,都在孩子睁开眼后,消失殆尽。
婴孩瞳孔中流泻出的一点幽蓝水光,灼伤了年轻母亲的眼睛,一瞬间放大的瞳孔,初为人母的喜悦被惊恐所冲散,张皇地将孩子推离身侧,拖着疲弱的身躯向床榻更深处,被剧烈苦痛冲击,脑海里只盘旋着一句话:这个孩子是不祥的,不祥的。
一则在她故乡流传已久的传说:有着蓝眸的孩子,会给家人带来不幸,甚至是死亡。
那孩子兀自睁着纯净如晴空的蓝色眼眸静静地望着她,哦,孩子出生的时候并没有哭,于是这也成为证明他怪异的又一个明证了。
她像看怪物一样,呆呆地望着床上的孩子,原本花容失色的惨白面孔上突然露出一抹绝狠的神色来,如果他注定是个祸害,那么为何又要留在世上?不,不能给他伤害雪烟的机会,对她来说,丈夫雪烟就是一切。这一份浅薄的对孩子的爱永比不上,她对丈夫的深爱,若是亲手毁掉这孩子的性命,能保得雪烟平安,她也是十分愿意的。她原也不知自己竟会如此狠心,以前只是没到绝境吧。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只是雪烟而已,自己却是其次了,所以一想到这孩子有可能会伤到雪烟,就不能承受。
柔若无骨的双手,伸向孩子的脖颈,手心里滑嫩的触感,脉搏声轻轻地、重重地透过肌肤,传向心脏,无端地心惊肉跳起来。那么轻瘦的纤细小脖子,不需用力,就能轻易扼断,从此杜绝了一切妨害,换来一身轻松。临到头来,手开始颤抖,只需一个用力,却似要耗尽一生气力,无法做出最后的缩紧。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怀胎十月里,曾有过多少美好的憧憬与期待,怔怔地落下两行清泪,滴落在婴孩同样苍白着的一张小脸上,那孩子只是一如既往,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神中的淡然完全不像是个刚出生的孩子所应有的。他全不知晓等待着他的命运,或者是明白而无从抗拒。
也许应该感谢此刻从外地千里迢迢匆匆赶回来的父亲,启门声响,激动的一声轻唤,惊喜了云霜凄切孤决的面容,欲行的罪恶被迫停滞,使他有了存活下来的可能。但是,如果生命是不被爱意希翼的存在,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雪烟像对待易碎的稀世之宝一样地小心且珍爱地将孩子抱在怀里,脸上浓浓的欢喜与爱怜,一边蹭着他的小鼻子,一边侧过头去笑问妻子,要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云霜勉强扯了个笑,隐藏起惊魂未定,言不由衷地说着,“叫平安吧。”如果一家人能够平安,那当然是皆大欢喜了。
雪烟想了许久,叹了一口气,逗着怀里的孩子,“就叫轻尘吧。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愁焰又炽,因无斯须泰时,而徒老于年,未老于事。愿他不染凡尘纤毫,不必如我这般日日为生计而劳顿于途,世俗凡杂不累他分毫,如此便值得欣慰了。”极温和慈爱的笑,映进孩童静湖般的幽深眼眸里,化不开的水波潋滟。
云霜望向雪烟浅笑的俊雅侧脸,亦在面上漾出笑靥如花。方才的绝情倒像是鬼迷了心窍,此刻方如梦初醒,那传言不一定会是真的,说不定只是空穴来风,而自己几乎要下定决心将亲生的骨肉置于死地,近乎疯狂。此时心跳如雷,有些后怕,心里却生出些侥幸,自己从未有做错什么,上天不会如此惩罚于已吧,而这孩子虽然有着一双蓝色深瞳,却是胜过别家孩子可爱几分,料来不会带来灾祸,自我安慰着,尽力去忽略内心中的惴惴不安。心魔暗生,芥蒂早已种下。
于是不能对这孩子有任何爱意,如果付诸他身的爱,只换来伤害,那么,为何还要去付出。亦时刻观察着孩子有无异动,一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雪烟笑她神经过敏,不知是否产后综合症,需不需要大夫前来医治。
对小孩,雪烟却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外地的生意交于下属,自在家中陪着妻儿,只是他的眼里,现下却只看得到孩子。不知为何,小小的孩子,总能牵动他全部的心思,也许是因初为人父的自豪与欣喜,血浓于水的羁绊。
云霜因自始起,就对轻尘抱有偏见,而今见雪烟对孩子视若珍宝,为一家人的性命担忧之际,亦因了原应落在她身上的重视在乎被孩子分去了一半,而不平衡起来,虽然那是他们的孩子,仍是不能容忍,她本就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女子,且十分擅长饮无中生有飞来之醋。
在母亲的冷淡与父亲的爱护之中,轻尘一天天地长大,看来也没有给家人带来不幸的迹象,云霜日日在雪烟枕前耳边的忧心之虑,也被雪烟视为无稽之谈而付于一笑,转过身,仍是浅笑的氤氲俊颜,抱着小孩柔软轻盈的小小身体,闲看云卷云舒,花落霜飞。
不同于云霜片刻见不得轻尘的双眸,雪烟是极爱孩子的眼睛,纯净如深谷幽潭,望之静心,唯愿其一生只看得到暖与光,永永远远干净纯洁如初生。免他伤这人世之痛,免他受这凡尘之苦,不惊世事之扰,不染尘世之伤。
如果一定要说有快乐的话,那么就是雪烟在世的那些日子吧,单薄的可以捏出水的黯淡童年里仅有的一些快乐,也随着他的死亡突兀地终结。云霜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的面容,亦因了雪烟的死,在伤心欲绝痛不欲生之后,变本加厉地冰冷起来。
尽管雪烟只是因意外而死,与轻尘并无任何关系,云霜的迁怒毫无道理,却因了不祥的蓝眸而深觉理所当然,一旦看到那孩子顾盼之间,蓝光流泻的眼眸,就忍不住喷涌的憎恨,果然还是应验了,那时免不得会想,如果当初自己能够狠心一点,任这孩子在自己手中停了呼吸,雪烟一定不会死掉的,一定是这样的。她如此偏执地思想,于是,连带地,因当日的犹豫不决酿下祸根,就连自身也被自己憎恨。失去了自己最为重视的那个人,生命黯然失色,前路渺茫,便在对往昔柔情的缅怀与追溯中,怀着一腔对轻尘的万分忿恨而度日如年。
雪烟死的时候,轻尘只有两岁,模糊的印象里,父亲的笑容如浅荷轻摆,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在以后的人生里,忆起旧尘,无法排遣的悲伤里,溢出温暖熨帖着人世冷暖中渐已麻木的心,尽管他早已经不在,如隔世百年,自己甚至还来不及记清楚他的模样。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雪烟走后,家道也一落千丈,昔日门庭若市,今日门可罗雀。生意上的事,云霜也不善于打理,还好有雪烟的忠心下属,帮助操持,然后按月送来钱货,日子将将维持得下去。
母子两人之间的隔膜日复一日加深,最后竟到了不可同居一室的地步。轻尘从母亲漠然的神情里敏感地觉察出自己是不被喜欢的,于是也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在她的面前出现,那么就不会惹她伤心吧。
房间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时常有身高约二寸的小人,奔来奔去,隐没墙内不见。有的骑着白马,也一样小小的,跟蚂蚱一样,有的牵着像蚂蚁那么大的小狗,煞是好玩。轻尘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又停留在此地做些什么,只是感觉很有意思。坐在床前,一味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小人们有时成百成群,在床前的空地上,排成数行,操练如军队,刀枪剑戟,钲钲作响。
有小人偶仰起头看到在他的眼里如泰山压顶一样高高在上的人,吓了一跳,忍不住要呼出声来,却守着纪律,掩住嘴巴,只惊恐地看着他。
四岁小童弯起眼睛笑,却不发一言,只静静地看着他们练兵、收兵、列队、回城。
这戏码每天都上演,那个之前被惊吓的小人,也渐渐地放大了胆子,有时会一个人出现,奋力一跳,扯住床单,攀岩一样晃晃荡荡爬到床上去,就跟轻尘大眼瞪小眼。
小人咿咿呀呀,仰着头,轻尘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小人摇摇头,露出苦恼的表情,又跑上跑下的,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好多有趣的小东西,堆到床上,伸出小手,往轻尘面前推去,献宝一样,又是咿咿呀呀,连比带划,那意思是要轻尘收下。各种各样的,小靴子、小手镯,小竹马,小风车,个个小巧,做工精致。
轻尘就把父亲以前给自己买的小木偶送给小人,虽然不足十寸,对小人来说,也算是有够大的了,抬啊抬啊,汗如雨下,拖动不了分毫,蹭蹭地跑开,跳下床,钻到墙壁不见了,过一会儿,从墙里出来,身后跟着四五个小人,嗬呦嗬呦地给搬走了。
中午福嫂来送饭,小人们此时已不怕见人,就仍呆在房间里并不隐身而去。福嫂见小主人难得开怀地笑,也不禁扬起嘴角,端着托盘,移步向里面行来,一脚刚刚好正踏在一个神游太虚的小人身上,轻尘甚至能够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福嫂却无感觉到一丝异样,仍是笑容满面地走来。小人平日里在轻尘面前晃来晃去,甫遭横祸,他心里十分难过。福嫂抬脚,那小人扁平的身体紧贴在地上,像一张薄薄的剪纸,旁边一滩的血。坐在床上的小人也吱吱呀呀地尖叫起来,一边向福嫂怒目以视,龇牙咧嘴,福嫂视若无睹地,摆饭菜上桌。这时那地上的小人又如吹饱了气的孔明灯一样,身躯慢慢地鼓起来,渐渐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坐起来,还迷迷糊糊地转动着脖颈,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床上的小人们个个跳下去,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全往福嫂身上招呼,福嫂疼痛不已,不知何故,还以为是自己的风湿病又犯起了,虽说时值烈日当空的炎夏,就自言自语着,是不是该去城外的江郎中那里寻些风湿膏药贴一贴。轻尘这才明白,不是福嫂视若无睹,而是她根本看不到那些小人。
是自己一个人能看得到吗?
有时,他趴在窗前,向外眺望,院中的月桂树、梧桐树各自葳蕤,在躯干交错枝叶茂密的间隙里,却有着人坐在上面,动也不动,任风吹鼓起发丝衣衫,然后轻尘小朋友都很奇怪,他们是不是心情不好不想被别人看到,所以就要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去,那样就算流眼泪也不会被别人看到了吧。
树上的人沉默着半仰着头望向天空,坐了老半天,也没有要下来的意思,雨却落了下来,他们也不躲闪,一任雨浇注在身,打湿衣衫。
“会着凉的呀。”轻尘在心里说着,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耳边,原来无意识里,竟是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那些人低下头,先前望着天的视线飘忽忽地落下来,深深浅浅地落到轻尘身上,俊美如仙,却面无表情,空洞如干涸的井。枝叶此刻如蛇行蜿蜒,急速交织在一起,那些人隐没在雨侵之后更显肥绿的叶子之后去了。
此后,便也时常见那些人,只是坐在树上,不言不语。
隐隐约约地,似乎有另一个世界在他眼前铺展开来。初遇到的这些无害的事物,弥补了缺失的亲情,在无人关照的情况之下,亦不再觉得孤单了。
作者有话要说:「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愁焰又炽,因无斯须泰时,而徒老于年,未老于事。」——玄怪录
第二十章:关于轻尘(二)
翌年冬季,却又生了新的变故,之前看似风平浪静的生活也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原本帮助打点雪家店铺的那个下属,一声不响地贱卖掉了店里所有货物,卷款而去,不知身向何方去了,等要账的人上了门,平地一声惊雷炸响,云霜只觉欲哭无泪。
手头所剩的钱远不够还账,那些人面目可憎,催促不已,可笑雪烟在世时,他们也是称兄道弟,恭敬有加。
这世道向来如此,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者众。人走茶凉,前事且休提吧。
无奈找了牙行,变卖了房子,遣散了家人,平日里雪氏夫妇对家人都很不错,临到末路,家人也同悲,有不忍离去者,主仆相顾垂泪。
还清了欠款,银钱所剩也无多了,云霜原是云水乡人氏,父母早逝,此时也觉走投无路,不知如何是好,再看轻尘懵懂的无辜表情,深觉刺目,一切都在这孩子来到之后颠倒错置,雪烟的死,家道的中落,而今举目四顾,无容身之地,身之凄凉无依,都拜其所赐,雪烟,雪烟,我该怎么办才好?
轻尘不谙世事的清澈双眸,望向母亲悲切面目,也不由得悲戚起来。福嫂抹了泪眼,说主母不如随我归家,也可相互照顾些。于是只得带了轻尘随福嫂赶往西泠村去。颠簸在路上,轻尘才发现小人不知何时钻进他的衣袖里,一路随行,轻尘取他出来时,小人就笑着作了个大大的揖。
在福嫂家附近找了房子住下,小屋简陋,好歹也有了安身之所,虽然与前境繁华不可同日而语,忆起从前,便恍如一梦了。生计仍须维持,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也得重拾针线,做些绣品,聊以度日。
对轻尘,仍是冷冷清清,不言不语。
小村坐落在西泠山脚下,零落里住着人家。山上精怪甚多,有些十分可怖,轻尘受到惊吓不轻,却无人可以安慰,虽然小人陪伴在他身边,却抵不过,母亲的一句温言细语。时日久了,竟也习惯了,就算是精怪故意吓唬他,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嘿笑着伸手把头从脖子上揪下来,拎在手中,鲜血淋漓站在他面前,也可以坦然以对。这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在日复一日的惊吓之中,愈加强大。
大多数时间里,轻尘小朋友坐在门前,跟小人说话,两人现在沟通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小人见他不开心,就跳一种很滑稽的舞来逗他,见轻尘小脸笑容荡漾,小人就满足地眯起眼睛,左扭右扭。
村里人烟稀少,孩子们见有新的迁入者,看稀奇一样地日日都在轻尘家房前观望,新来的小孩似乎有些古怪,总是坐在门前,低着头,自言自语地不知说着什么,偶一抬头,黑眸里倾泻出的宝石蓝色,却使他们惊奇不已。
那个孩子虽然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起来却像隔着整座西泠山的距离,可望而不可及,于是难免就有些向往。小孩是一种很别扭的物种吧,当他们想引起人的注意时,通常会以作弄为起点。
于是,一块石块就飞到轻尘面前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就砸到他身上,抬起头,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些孩子不满意了,接二连三的石块飞过来了,小人听到风声,瞪圆了黑亮的眼睛,抽出剑就要往那些孩子所在的地方冲去,小人护友心切,只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轻尘拦住他。石块砸在身上,生痛生痛,他咬着牙忍了,再抬起头时,却是笑着。
弯起两泓弦月,在莹白色的小脸上,熠熠生辉,夺目如星。
他不能言语,怕惊动母亲,怕见到母亲脸上冷漠的表情,于是惟有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用笑容来保护自己,如果因了不反抗的示弱笑意,而使那些孩子觉得此番动作并无趣味,而停止他们的举动,就好了。
那般美好干净的笑容,使攻击者有些局促,而后丢掉了手中的石头,相互看了几眼,又看了看轻尘,耸耸肩走掉了。
孩子脸上的笑仍未褪去,眼睛却有些疼,眨了眨,泛起的水汽退了回去。被砸到的地方,透过厚厚的衣服传出痛感,小人在旁边咿吖不已,还在愤怒之中。轻尘只是捧他在手里,不发一言,拍打着沾在衣服上的泥灰,却怎么也拍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