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时,云霜看到轻尘衣服上的脏污,一双美目,满是怒意,自己每日辛辛苦苦,这孩子不说帮忙分担,还不让她省心,刚换的衣服就脏成这样,是存心要气她的么?于是罚他出去,眼不见为净。
被罚是家常便饭,轻尘顺从地出了房子,走到屋后面坐了下来,上午还是晴好的天,此时却下起了雪,朔风呼啸,雪落纷纷,没天没地,纯洁寂静的白色,孩子静静地坐着,观这一场阗寂无声的落雪,虽然很冷,虽然很疼。
每一次被罚,他都会坐在屋后,这样母亲要找他的话,就很容易找到,如果她会来找他的话。
无人唤。无人寻。
雪越落越大,铺天盖地而来,孩子在漫天大雪里,抱紧自己,这世上,能让他取暖的,只有自己。
醒来时,是在福嫂家里,发着烧,却睁不开眼睛,脑袋轰轰地乱做一团,那时,甚至就想,就这样,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吧,再也不要醒来。五岁的孩子,过早地体味到悲伤绝望,以至于,连生命本身也变成一种负荷。
冬去春来,在西泠村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这里风景秀美,民风淳朴,轻尘蛮喜欢这里,而云霜虽无可奈何接受宿命的安排,但还是有不甘,对孩子自始至终都不能好言相待,她不能释怀,片刻不能。
今日又被母亲惩罚,坐在屋后,又看到那些孩子了。他们现在已经不是只远远地观望,而是肆无忌惮地靠近,推搡揉捏。轻尘的沉默不反抗,反倒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当时因欲引他注意的玩笑之举,现下完全转化为彻头彻尾的欺负了。
尽管是心里厌倦烦心已经达到极点,奔腾在身体里的力量几欲喷涌而出,却攥紧了双手,仍是露出笑容如六月最温暖的天。笑的脸颊都痛起来,还拼命地上扬着嘴角,弯起双眸。小人完全不能容忍,抽剑向那些孩子们刺去,坏孩子们看不到小人,身上一痛,还以为是轻尘的反击,下手的力道更重,轻尘倒在地上的时候,看到云霜的身影一晃而过,随之而来的痛疼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便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不会的,母亲不会那么狠心的,如果她看到我被人欺负一定不会视而不见的,我到底是她的儿子啊……而心却慢慢退缩到黑暗的漩涡里去了。
这个世界上,与自己有着深厚牵连,最希翼得到她关注的那个人一点也不在乎他,于是连自己也对自己失去了应有的重视,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了。在那些孩子的肆意蹂躏之下,丧失全部的自尊,也都……无所谓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心力去抗争。
小人奋力地对抗着那些孩子,一次一次被孩子们踩在脚下,身薄如纸,一次一次又站起来,血染红了双眼,目眦尽裂,不断地挥剑。轻尘只觉得深刻的无力疲累,一任那些孩子伤害,待他们玩闹够了,各行散去,他仍是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头顶幽蓝色的天,云团斑斑驳驳的错乱其中,映得天灰灰白白如同得了白驳风一样,如他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小人喘着气,盔甲上染红了一片从他自己身上流出的血,已经很疲惫了,跳到轻尘身上,收剑入鞘,抬手就敲打在轻尘身上,荞麦管粗细的剑鞘落在身上,如同柳絮沾衣,无丝毫重量,“你怎么都不反抗?!”恨恨地说着,却流下了血泪。“如果连你都不重视自己,我要怎么帮你?又要别人怎么重视你?!”小人泪流的更厉害。
轻尘只是安静地望着天,小人哭了不知有多久,不见了。
眼里的天色一点一寸一寸暗了下去,不动声色地躺了不知有多久,听觉、视觉、嗅觉,完全关闭,躺在那里的仿佛只剩下空空的皮囊,灵魂早已迷失在空茫无光的无望所在,微不可闻的空中尘埃,细密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看不见的帛布无声无息落下来,不能呼吸。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没有期待,就没有幻灭,
“小哥哥?”轻轻软软的唤声,响在耳边,稚气的声音有些怯怯的,是对我说的么?是梦么?一定是梦吧。还来不及确认,从失神中醒过来,几乎不用多去想,已经在脸上挂上笑,空空飘飘的,牵动了脸上的伤,咬住下唇,仍是笑。
视线里一张粉嫩莹润的孩童的脸,俯身向他看来,一双水玉样的澄澈黑眸担忧地望着他,暮色里的山雾似乎也萦绕进那双透澈明净的眼睛里去了,水色流溢,似要盈落。夕阳的余晖在孩子身后懒散散摇曳着,孩子像是半透明一样,周身笼上淡淡的金色光华,耀眼得不能直视。果然是梦呢,仍是笑。
“小哥哥,疼吗?”桂花膏般甜糯清润的童声再次响起,小手触碰脸颊的温度,伤痕所带来的热辣感觉慢慢地消退,只余清凉。眼前人脸上明晰可辨的心疼与关切,那么近。那么近。
虽然生于世间只有短短的六年时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早已遍尝,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被别人问及痛痒。
许久不曾感知的温暖,在这一刻只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顷刻盈满四肢百骸,便是几乎不能承受的盛大。
埋藏在心底的悲伤浮了起来揪痛他的心,嘴唇颤动,不过一句问询,却勾起所有拼命压抑着不愿面对的悲哀,一时间从蛰伏的幽深角落里呼啸而来,笑痕犹在,却无半点华彩。
“明明是很疼的,明明心里是很难受的,为什么还要笑呢,小哥哥。不要再笑了,小哥哥这样的笑,让子萧心里好难过。如果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孩子跪在他身边,原本抚在伤口上的小手,覆上他的双眼。
失色黯淡的双眼被轻柔覆上来的小手所掩盖,羽睫轻颤在温凉的柔软掌心中,眼眶里不知不觉流泻出的温热液体,横流过眼角没入草丛。
这是他第一次流泪,在这个孩子面前,他不用隐藏,不用遮掩,不用虚假的笑,放任自己脆弱地哭一场。他毕竟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啊。
睁大了眼睛,只看得到一片黑暗,在暗的尽头有光充盈其间,虽然仍是微弱的,却足够照亮灰暗人生了吧。
从小孩手心传来的温度,一瞬间温暖抵达内心,平生第一次,得到慰藉。
孩子俯下身,在伤口上轻轻地吹着气,呼出的口气携着清凉的薄荷味,微甜的,凉凉的,“爹爹说,受伤了,在伤口上呵一口气,就不会那么疼了。”
铺陈在心上的阴霾,随气流而消散到望不见的远方去了,便觉得如释重负,隐隐的有些快乐,那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情绪。
在一个人最感绝望的时候,遇到给予自己温暖的人,无论如何,那个人,便在他心里占上重要的位置。
只因这出现,恰到好处。
从此便不能忘,是谁伸出的那一双手,给了自己最初的光明。
何子萧并不是本地人,说起来,他跟轻尘也算是天涯沦落人吧,不同的是一个年幼丧母,一个年幼失父,境遇却是大不相同,何父清浅因了孩子从小没了母亲,所以事事对他关怀有加,亲情也并没有太多的缺失。
何清浅是个药材商人,今次子萧便是随父亲一同来收购药材的,西泠山虽说山不闻名,奇珍异草却多,西泠村的人,对钱财也没有那么上心,自给自足,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也没想过要打山中植物的主意,只是空闲了去山上转悠一圈,随手采点草药,留待以备不时之需,村人大多懂些药理,所以这村里,半个医生都没有。
何清浅也是在偶然的机会下,得知有那么一个宝地,所以每年的春夏交接时分都要不远千里跋涉一趟。
山上有一种很珍贵的药材,萤火芝,食之明心开窍,一枚千金之价。此物夏季开花,紫色花瓣发着幽幽的光,如萤火虫的微光一般,也由此得名。花期一个月,之后结果又需一个月。
何清浅在半山腰上盖了小竹屋,一边收购药材,一边守在此地等萤火芝结果。
今次子萧随父亲下山收药,父亲与村人议价时,他听得无聊,三岁小童黑亮亮的眼眸四下张望,看到草地上躺着一个小哥哥,就好奇地走了过去,那一低头的凝视,四目相接,揭开了二十年纠纠缠缠的序幕。
轻尘伤得也不是太重,脸上有些挂了彩,云霜见了,少不得又是一顿好训,轻尘低着头静静地听了,小人又轻悄悄地冒出来,背上一捆植物比他还高,小人取下来让轻尘揉碎了把汁水涂在脸上,伤口就会很快愈合的。看着小人脸上还挂着的汗珠,轻尘很受感动,小人却有些黯然,低低地说着不应该用那么恶劣的语气跟轻尘说话,可是却不想看他无动于衷任别人欺负。
轻尘摸着他的小小脑袋,以后不会了。小人旋即笑开了眼,又催促着他快些把药涂到脸上去,可不要破了相。
轻尘接过了草药,“小哥哥。”抬眸,见是子萧,那孩子啪嗒啪嗒地跑过来,像一团薄暖绿云,轻轻盈盈地就到他面前了,手里一把药草,“爹爹说把这个敷在脸上,就不疼了。”小孩小脸跑得红扑扑的,一双黑瞳巴巴望着他,“我以后,可以来找你玩吗?”
轻尘点头,“嗯。”小孩像得了小鱼的猫儿一样笑眯了眼睛,“爹爹还在等我,我先走了哦。”用力地挥着手,便又啪嗒啪嗒地跑走了,轻尘看着他小小的背影,牵上一个高高的男人的手,一步一步走远了。
单调而灰白的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个这么灵透的孩子,他爱笑,眼睛也会笑,对什么都一副好奇的模样,爱说稚气十足的话,在他眼里什么都是美好的,便只是看着他,就从心里涌动着简单而生动的快乐。
萤火芝成熟之后,何氏父子便要离开了。
子萧跟轻尘玩得熟了,便不忍分开,泪眼朦胧地拉着轻尘的手,“小哥哥,一定要等我哦,明年我跟爹爹还会来的。”
那是他世界里,惟一的光亮,心里虽然哀伤,仍是隐忍着不发,给了孩子一个笑,“你知道,我总会在这里等你的。”
轻尘一路送到村口去,眼看着两人渐行渐远渐不见,复看了许久,才转回来。于是,剩下的日子里,只剩下等待,日历一页一页地撕去,离那个孩子就近了一些。
福嫂送来些菜种,云霜在屋后开垦了一片地,种了下去,过了几个月,青青菜地里长出一种向日葵,独独一颗,却也灿烂。
轻尘想,如果子萧看到了,一定会喜欢吧,他央福嫂多买了向日葵种了,暗暗算了时间,翌年三月种下去,六七月时就会花开遍野金黄灿灿了,嗯,那是他要送给子萧的第一件礼物,用成千上万大大的笑脸迎接他的到来。
母子之间仍是冰冷如陌路,轻尘试图改善,终是无用,云霜的脾气越来越坏,稍不如意,动辄恶语相加,轻尘如履薄冰,一味地任她冷面冷言,却学了做饭、洗衣,一点点减轻母亲的负担。母亲的哀恸他看的见,她心里有伤,他无法抚平,只能尽自己所能做的做到最好。所以如果责骂了他,她会感觉好受些,就任由她去。
……
三月播种。每一天都仔细的照顾着,抽芽了,长出第一片叶子,长高了,……长出花蕾了,要开花了呢。
六月伊始,闲下来的时间,每每走去路口,徘徊徜徉着,待一声清亮呼唤,赐予自己欢喜。夜色侵染双眸,期待落了空,便无言地转身回家,第二天,继续翘首以盼。
六月半,屋后的向日葵开得炽烈,毫不吝啬的绚烂笑容,只等谁归来看。
“小哥哥!”孩子雀跃的声音响起时,尽管已经在心里想像了多次重逢的情景,仍是无法故作平静。那孩子远远地但见轻尘,就松开父亲的手,漾着甜美的笑脸,跑向他。
轻尘只是浅笑地望着他,一如初见的明恪可爱,水润玉泽。飘飘忽忽的心有了着落点,他来了。
何清浅也走近了,温和的笑脸,平易近人。
跟何清浅先告了别,牵了子萧的手,带去葵花田去,子萧一路讲着他在家里的点点滴滴,说到有趣的地方,咯咯地笑起来,轻尘便一同笑,脸上浅笑的痕在望见葵花田时,惊落了,四分五裂。
笑脸不见了,昨天还摇晃在阵阵风中的烂漫笑脸不见了,只剩下一地东倒西歪的绿茎,惨惨淡淡在眼前。
怎么回事,到底?
子萧见轻尘表情有异,疑惑地开口:“怎么了,小哥哥?”
“向日葵。”低头无力地说着,“本来想给你做礼物的,满世界的笑脸,想你会喜欢的……”再说不下去了。
子萧看看田里的兵荒马乱,再望轻尘失落挫败的表情,有些明白了,笑眯了水玉双眼,“全世界,子萧最喜欢小哥哥的笑。小哥哥还在这里,子萧已经很开心了呢。”
“小哥哥,给我一个笑吧,这样,向日葵就会开在我心里了呢。”扯了轻尘的衣角,仰起头,期待地望着轻尘。
星光陨落溶进孩子黑亮的清澈眼眸里,轻尘心里微微颤动,淡去了因失落而默然的一抹忧伤,浅浅的笑不由自主爬上眼角眉梢。
两人慢慢地长大,每年一期的相见,似乎成了两人最幸福的时光。
轻尘十岁那年,云霜突染眼疾,原本秋水色的眼睛,渐渐地失了光泽,一米以外的景物都看不太分明,此地没有大夫,也没有办法医治,何清浅略通医理,轻尘请了他来看,也说不出症结所在,无计可施之下,只能给了明目的草药,一支萤火芝,煎了给云霜喝下。
却不见好,一日甚于一日。
近乎于半盲的状态,云霜惊慌失措,更加陷入歇斯底里境地,这十年来,她的心绪未有一日解开,今日疾病缠身,旧尘新事通通涌上来,便恨到心头,看那孩子日复一日更加幽深的蓝眸,深恶痛绝中,恐惧暗生。
看惯了母亲紧绷的冰颜冷容,那日她缓和的面容,却让轻尘感到不适,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了。
那天是父亲的忌日。
午饭时,母亲的眼红红的,想来是又哭过了吧。
“你父亲生前很喜欢你。”云霜的声音无端地有些飘渺,似乎在空中打了旋,才将将地落在耳中。
轻尘记忆里的父亲,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笑,如浅荷轻摆,一笑暖心。
“为什么偏偏是你。”仍是飘飘渺渺的一句不明所谓的话,听起来像飘散在冬月空气里的小冰渣,凉洌清冷。轻尘望向母亲,患了眼疾的双眼,一层淡漠的水雾,看不太真切的表情。
为什么我生下的偏偏是你,这样的不甘留存在心底这些年,为什么她的孩子是不祥的?不仅害死了雪烟,如今连自己也要死在他的手上。她向来偏执,一旦自以为,就觉得是真相。
云霜盛了一碗汤递过来,第一次露出颇有些温情的笑,“趁热渴了,凉了就不好渴了。”柔声细语时,不易察觉的颤音,凝视儿子的双眼,深处仍是冰寒一片。
母亲对自己笑了。那是自己渴望多久的微笑呢,近在眼前了,却不敢轻易相信,怕只是自己的幻觉,一出声,就会碎落。
轻尘接过汤,用调羹舀了,刚送到嘴边,小人跳出来,“不能喝!”。
调羹停在距嘴唇三寸外,看着小人。
小人却不说话,只拼命地摇着头。
“怎么不喝?”云霜见他停顿,又是一问。
轻尘复向嘴边送去,小人跳将上来,“不能喝!有毒!”
有毒?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只怔怔地望着小人。小人跺脚,“我见她往汤里放东西,还说死了干净。”
视线愣愣地转向母亲,难得的柔和面容,却原来……
曾以为已经抛掷身后很远的绝望,夹杂着岁月过往里的悲伤,呈灭顶之势压了下来,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人,变得很遥远,远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得到,彻骨的寒。
原本染上喜悦的眼眸,顷刻如烛火熄灭,便如一潭死水,“如果这就是您希望的,那么……我死。”丢下了调羹,端起了碗,喝了下去。微苦的汤麻痹了思维,心里浮上那孩子的笑,于是更觉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