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孩子又说。想起我走的时候,白白就是以手支额坐在门槛上,莫非——“傻孩子,难道你在这里坐了一下午,连个姿势都没有换过?”
孩子点头,泪珠纷纷,“麻……”不麻才怪。真不知该说他死心眼呢,还是一根筋,哎。
抱在怀里,揉了半天,麻劲才算过去,孩子大大的眼睛委屈地望着我,泪欲坠不坠,在眼眶里打转,楚楚可怜的小模样,看得我真的很有负罪感,差点蹲下认罪,尽管到底也没犯什么罪。
“糖葫芦……”
对对,我回家的路上给他买的糖葫芦,刚乱做一团,没能拿给他,现在放哪去了?
飙的一声响,一个黄色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喵呜一声叼起不知何时遗落到地上的糖葫芦,又是一闪而过,以鬼神难及的速度穿过庭院翻过院墙,消失不见。啊,光天化日之下,阿黄啊猫兄,摇身一变成为江洋大盗,翻墙越垣地,出其不意地,偷走了我的糖葫芦,得意洋洋不知正躲哪个倚角旮旯里美滋滋地吃着呢……这贪嘴的大黄猫!
大盗已遁去,欲追已无迹,“嗯,等一下下,哥哥再去给你买。”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转身认命地往街上去。
刚走出大门,就看到了轻尘迎面走来。
脸色却是不大好,俊美无俦的脸上蒙着一层冰霜,与之前的柔若春风简单判若两人。
我春光灿烂地一笑,张口欲言,他却开口,冷冷地道,“鸣蝉方才在我那里是不是拿错了什么东西。”
第十八章:支离破碎
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我心知肚明,却一脸迷茫的无知,“什么啊?”
“一张画像,那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所以鸣蝉还请还给我吧。”
“哦,那个啊,画中人就是子萧吗,果然是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呢。”故作恍然大悟状,然后一脸悔不当初,“不好意思的很很,前一刻我观摩时,一不小心将画撕成两半,既然已经破碎了,何必再留着不放,徒增忧虑。索性就撕了个七七八八,付之一炬,眼——”
“你——”那人瞪着我,却是不能置信,“你烧了它?”
“嗯。反正已经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堆上满脸歉疚的笑,学学白白蓄上满眶的眼泪欲落不落,再配上可怜巴巴的语气,应该会很有杀伤力,而眼前的人因愤怒而红了眼睛,直直地瞪着我,深呼吸,似乎在抑压着什么,手紧握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我总怀疑下一秒巴掌就会落到我笑得快抽筋的脸上。
他扬起手,我闭上眼睛,如果打了我能让你好受点,那么就请便吧。“咚!”拳头是落下来了,却是落在我身后的墙上,震碎的砖屑簌簌坠落,五寸深的凹陷明明白白显示着他有多生气。
“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好似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语气里是深刻的无力疲怠,竟是再也不愿看我一眼,转身离去了。
僵硬的假笑,在他的背影之后,一瓣一瓣从脸上凋零……他握紧的手,不断淌下的血,滴进心里流成汪洋大海,红色的海水动荡不安,一波一波漫过口鼻,窒息的痛感,我情愿那一拳是落在我身上……
不要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你觉得可能么?不忍落下的巴掌,还是因为那张与故人相似的脸么?难道你就没有猜到,这一张脸是怎么来的么?
木木地仍去街上,买了糖葫芦回来,给了白白,两人一同坐在门槛上,阿黄又蹑手蹑脚地凑了过来,眼巴巴地望着白白,喵喵地叫着,蹭着小孩的腿,于是心软的小东西吃一颗,就分一颗给阿黄,一精一猫,两张同样满足的脸。我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没有鼓包的迹象,也就放心了。
就那样呆呆地坐着,直到夜铺天盖地兜头罩下来,眼里惟余望不穿的黑。白白靠着我睡着了,我将他抱在怀里,脑袋空空的,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将孩子放到床上去,被子盖盖好,在夜色里如同游魂一样木呆呆地走出房子,恍恍惚惚不知该往哪去,行尸般走肉了好久,一抬头,不知不觉间,竟是走到了轻尘府上。
呵,潜意识是最诚实的东西。
既然来到门外,就进去看看吧。
月黑风高夜,梁上君子行,大门我不走,翻墙最在行。
轻尘却又喝醉了,当愁绪无法排解时,他就以醉相欺。醉了就忘了,忘了就当那些悲伤不再存在。可它无处不在,虽然暂时性地退到看不到的角落,醒来时,仍在眼前。
同样的场景,梨花白熙熙攘攘,乱雪琼枝,依风飞舞,白月光清亮如水,院里水色与天相接。榻上那人怀抱酒樽,鼻息绵长。月下的容颜一望醉人,再望倾心。
紧皱的眉头,微颤的羽睫,直挺的鼻梁,妍红的玉颊,紧抿的薄唇,俯身以指摩画他的脸,一寸一寸刻进心里,尽管那里一早已经烙上三个字,无论岁华如何流转,也不会轻易褪色。
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他穿得单薄,经不起夜凉的侵入,我伸手抱起他,向他房间走去,虽然比我高些,却不是太重。突然的动静,使他有些不安,逸出一声呻吟,入耳酥软,仍是睡得安稳,许是有些冷了,蜷缩着,往我胸膛凑得更紧了些。警惕性这么低,真怀疑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以脚踢开门,亦不用点灯,小心地放他在床上,脱了靴子,褪掉外袍,盖好被子。
然后坐在床边,傻傻地凝神痴望着,以前是怎么爱上你的?以至于现今望你一眼,就目炫神迷,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暗暗地想的出神,那样触手可及的温暖,睡着的他,安静的像个孩子,脸上竟有些可爱的稚气。日日装着少年老成,也只有在安然入睡之后,才是真实的样子吧,多动人。
坐在窗前,恍恍惚惚记不得过了几个时辰,侧头是仍旧寂寥幽蓝的夜,星子隐去,月华黯淡。床上的人动了动,悠悠转醒,瞥见窗前模糊的人影,“谁?”刚自宿醉中醒来,声音略带点鼻音,悦耳如箜篌。
“你醒了?”我点燃了蜡烛,仍是坐在窗前红木雕花椅上,吟吟笑望着他。烛火如豆摇摇晃晃,光影不定,明明灭灭在房内投下飘忽的斑点,映得床上的那人影影绰绰,似真似幻,眼睛迷离,怔然地望着我。
“子……鸣蝉?”然后变幻了脸色,一时间冷若冰霜,“你怎么在这里?”
“昨天的事,我很抱歉。想跟你道歉,见你醉了,就一直等到现在。”保持着绝对的诚挚,“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他轻轻地笑着,眼里一潭死水,“我不想要什么抱歉,只想要那张画像。”
“他已经不在了,你何必还要守着毫无生气的画像?难道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人还比不上一张该死的画像?!”我心里的怒气更盛,那人虽然消失了,却无处不在。
“你不是他。”微不可闻的说了这四个字,重重地落在心脏上,“说吧,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甚至不惜化做他的模样?”淡然地横了我一眼。
原来他都知道!愚蠢。此刻便觉得自己愚蠢到了极步,早已经被识破,仍喜不自胜地继续表演,像个滑稽的小丑而不自知,“既然你一早就知道,为何不早点揭穿我?”
他不说话了。
一时间心里空亮如明镜高悬,呵,虽然明知不是那个人,虽然怀疑另有目的,因为同样的一张脸,在失去的痛苦之中,给了自己虚幻的一点慰藉,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欺欺人就好似那人仍在身边?
自嘲地微微一笑,心里的凄切排山倒海,仍有着疑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那日酒楼旁的遇见不是初见吧,至少在你不是。那夜醉后醒来,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某种香味,而后在街市上也嗅到同样的香味,直到遇到你才知道那香味是什么,除了你,城里再没有别人会有的荷香。”
原来如此,我曾感激过的荷香,现今也被怒意所迁责。
明明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偏偏陷得最深的就是我。
如同置身冰天雪地,只觉得彻骨的寒,面无表情的抽出匕首,冰冷的触感,握在手中,冰寒的利刃陷入肉里,血珠滴落在地板上开出一朵一朵妖娆的红莲。
扬手自脸上狠狠划下,利刃划破皮肉,触及骨骼的咯吱声,清晰可辨,比起心里的痛苦,这点痛不算是什么,只想毁掉,完全毁掉。血从创口处涌出,蜿蜒在脸上,痒痒的顺颊滑下,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道,眼前那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只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我。
“既然是偷来的面相,又被揭穿,再仰着这样一张脸,真是有够耻辱的。”抬手又是一刀,心里涌上的哀莫大于心死的悲伤,我找不到其它的发泄方式,只一味用最决绝的方法,用身体上的破碎来缓解。
那人还是怔然,眼里闪烁着不确定,似乎正在疑心,眼前的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太过真实的惨烈的梦。
一刀一刀划在脸上,刀痕纵横在原本精致秀美的脸上,血肉翻卷,不留一丝完整皮肉,却在脸上绽出一个笑来,比哭还难看恐怖的笑,一厢情愿地升起一种奇异的报复的快感,自以为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看着深爱的人无瑕纯净的容颜一刀一刀在眼前支离破碎,你会疼吗?会疼吧。
“你会疼吗?”昏暗的烛火闪闪烁烁,随刀溅起的血珠沾在眼睫上,模糊了视线,看不清楚那人的表情。
“你会为我疼吗?”血珠溅落。怎么会?自取其辱的话,何必要问出口。他却像突然从梦里惊醒一样,跳下床,奔到我身边,欲夺我手中的匕首,“鸣蝉……”
疼也是为那个人疼的吗?我算什么?从头到尾不过只是个替身罢了。跟你没有一文钱的关系,有什么资格要你为我疼?没有早点遇上你,尽管前世有着羁绊,却被别人占尽先机,卑微地以他人的面容靠近,最终仍是破碎,是该笑还是该哭?
匕首死死地握在手中,手上的伤口又添了几道,仍毫不留情地向脸上挥去,血肉四溅,不用照镜子,就知此刻的自己有多么可怖,那一刻,我甚至还想变回原来的模样,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索性破罐子破摔,来个彻底,总归还有那么一些自尊,以那幅模样出现在他面前,不如让我去死。
匕首被他夺去,仰着一张不可能再被称做脸的,血肉模糊的一团,看向他,凄惨地一笑,脸上黏连的血肉,一块一块因牵动而簌然掉落,我庆幸他挡在我面前,遮住了烛火,不然,这样一张犹如厉鬼般的脸,可能要害他做好几天的噩梦了。“你问我为何要接近你……不过是想要在你身边罢了……”不过是想要在你身边罢了,问你可会相信?问你可会允许?
探手入怀,取了那张画像,脸上的血滴落在其上,迅速的氲开,执在手中,如同执着最恶心的东西,片刻见不得,闭上眼睛,掷得老远,“还你的子萧!”,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虽是凌晨,幽暗的夜,寂无人声,黑阗阗一片,浓得化不开。风穿梭来去,卷起枯叶飞舞如眼泪。路上没有行人,只有我的脚步声,避免了惊吓他人的可能。低着头,失魂落魄地走着,今次的歇斯底里到底是搞的那一桩?郁积的不甘与妒恨,甫一暴发,以燎原之势蔓延,无法抑压,不能对他伤害,只能对自己残忍。
划在脸上的伤,会很快愈合,而划在心上的呢,又要如何才能抚平?反正无论划下多少伤口,都会愈合,反正没有人会在乎,反正没有人会为我疼,就算我舍弃了这一条命,又有谁为我哭一场,谁会为我感到可惜?
又后悔将画像还给他了,因那张画像疲惫不堪心力交瘁破碎至此,就算真的付之一炬,也难解心头郁结。
不知为何,今日伤口愈合的速度有些缓慢,回到家,一摸脸,凹凸不平如沟壑密布,沾了一手的血肉。怕吓到孩子,在大门口站了好久,直到没有血再滴落,才走进去,直直地倒在床上,阖上眼睛,真想就这样坠入黑暗里去,再也不要醒来,心如死灰,冰冷无尽的黑暗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如果真的这样,多少有些不甘吧,半途而废,只证明着自己的力不从心。
温暖的小手抚在脸上,水花一朵一朵开在脸上,下雨了么?耳边是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鸣蝉哥哥,疼吗?”比起心里的疼,这样的疼算得了什么。白白吗,不,不要为我哭,不值得你为我流泪,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心神俱疲也半点怨不得人。
而这世上,也只有你会真真正正心疼我么。我的宝贝。
孩子犹自哭着,小手卷起纱布一圈一圈地缠在脸上。不用了,它自己会愈合的。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来,任孩子小心地动作,泪水滴落在纱布上,温凉一片。
不管什么样的伤,总会愈合,而伤口下的痕迹,除了自己,谁也看不见,便也自欺了完好如初,就像从未受过伤。
直到将整张脸都包裹在纱布之下,孩子俯下身,仍抽搐着,小小的柔软身子贴着我,我伸手抱着他,寂静的夜,只剩下空旷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如重锤敲得痛不堪言。
不知躺了多久,像昔日在山洞那般浑浑噩噩不问时日,是空前绝后的哀恸,麻木了思维,行尸走肉的糜烂,行将就木的腐朽。
推门声,熟悉的脚步声,还有淡淡的安息香味。来做什么?明明是不要我再出现你面前的么,何必再来找我,是来看我现今的狼狈模样的么。一动不动,却竖起了耳朵,屏息敛气感知着。
那人在床前坐下,长久的沉默着,纱布下面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的手抚在脸上,“还疼吗?”叹息般的呢喃,一点点痛惜?纱布罩着的耳朵听不真切。
我不说话。也无话可说。疼,不,已经习惯了。
“鸣蝉,对不起……”轻尘柔柔的声音,有着难以言说的魔力,叫人无法抗拒,跌入那样的温柔里。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
不需要原谅,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怪罪。我只痛恨一个人,就是我自己。
却因了这句话,心里的冰天雪地,化为杏花烟雨,寂寂、静静、茫茫地落了下来。覆盖了一城的断垣残壁,开出遍地洁白寂静的花。
不费一兵一卒,我已缴械投降。
是我一早失了先机,先将心交付,只能处于被动的位置。感情这局棋,我输得彻底。
我不再是我自己,情绪由你掌控,生死由你操纵。
万劫不复,甘之如饴。
只需你,每一次,吐气如兰。
第十九章:关于轻尘(一)
话说起来,幸福的童年都是相似的,不幸的童年则各有各的不幸。
雪轻尘小朋友的童年实在说不上幸福,甚至连这两个字的边都沾不上。
年幼失父,母亲除了厌恶仇恨,对他没有别的感情可言。
邻人的孩子在娘亲的怀里撒个娇啊闹个小脾气啊,笑声传得好远,听到他耳中,便是不可碰触的遥远,于是只剩下羡慕,隐约有些向往,何时也能如此,娘亲因了自己,而微笑如春风化雨。那些孩子垂手可得的幸福,对他而言只是奢望而已。
云霜那张娇若春花的脸,在他面前,永远冷如冬月霜花,毫不掩饰眼眸中的深意,简直恨不得他早点死掉的好。
更多的时候是视而不见,仿若他如空气一团并不存在,除了一日三餐按时供应之外,仿佛是要任这孩子自生自灭去了。
四岁的雪轻尘惶然而不知所措,不知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而惹得母亲如此不悦,于是更加小心翼翼,甚至是近乎于讨好的姿态迎奉着自己的母亲。而他努力所做的一切,看在云霜眼里,不仅无能减去一丝厌烦,反而因了这份“心机”,更加深了对他的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