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尘点头,“当年我随师父修行时,曾遇到过赤杌幽怪,师父杀此怪取其内丹,又寻七种异草合聚炼就玄琅霜,我这里正巧有一颗。”探手入怀,取出瓷白药瓶,药丸倒出,映在素白手掌内,玄若墨石,莹动如星。
夜月华面露喜色,抬手要取。
“我并非没有条件。”轻尘说道。夜月华面上的喜色僵在那里,眼中熠熠的光敛去,幽深双目盯视轻尘。
“我要你收去暝虚黑气,答应以后不再随意伤及无辜。”暝虚黑气?就是病人脸上,一言堂内所笼罩的黑气吗?
“我答应。”很干脆的回答,若是此药能治愈他弟弟的病疾,他也没有理由再伤害别人了。
轻尘将药又收入瓶中,递给了夜月华。而后又取出一个碧玉瓶交给他,“这里是青津碧获,是药师所赐,两者结合可能效果会更好些。”
“多谢——”刀削薄唇在颤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看他口型,前一字是雪,后一个字却辨不出了,“——术士大人”。
夜月华收了药,脸上的冷意些微地退去,冰玉雪颜露出一抹略带暖意的笑。
“份内之事,不必言谢。”轻尘仍是风轻云淡,“我们——可以走了么?”
他说‘我们’,似乎视我与他为一体,我们还有可能……而现在和以后,却是你跟他的你们,我,只是我。
出了一言堂,他仍是扶着我,“鸣蝉,身体怎么样了?”
“一点点小伤而已,早已经没事了。”伤口早已愈合,疼的不是身体,而是心。
他笑,带着些些歉意,“对不起,这些天因为子萧的事,没有顾得上前来探看,害你受伤。”语尾渐轻,原来凝视着我双眼的视线低垂,面上有些异样,我顺着他的目光低首,衣服被虫利齿撕破,那枚玉佩露了出来。
“你的玉佩哪里来的?”他显然是对这枚玉佩好奇起来。
我就把当日采药时,在翠屏山顶发现骷髅,然后取下他的玉佩随身携带的过程说了一遍。
“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吗?”轻尘语气有些凝重。
难道,他跟那骷髅有什么关系吗?那样凝重的表情与语气。我点了点头。
他脱下外袍,披在我身上,我这才发现,衣服烂得不成样子,血迹斑斑的,这样肮脏的一身,站在他面前,真是令我羞愧到无地自容。
“先回家清洗一下换一下衣服,我们再去翠屏山。子萧的衣服,你穿起来应该会合身的。”说道子萧,语气立时变得温柔了,就连脸上也漾起柔和春波。
相遇之初,就阴翳在眸中的忧郁,连笑都无法驱散的伤痛感,在那人清醒之后,就消失不见了。那人在他心里有多重要,从他的脸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我轻轻嗯了一声,如将死枯木般随他一路前行。在不久之前,我走在他身边,还如孩童般雀跃的以为,可以直达美好的明天,可以一直在他身边。他在身边,在我身边。
而这么快,碎落一地……
这样的同行,还能有多久?
……注定只余下我一个人……
无路可走……无路可退……
走到府门前,又帮我把外袍整理好,确定那一片破衣烂衫血迹斑驳全隐尽了,才走进去。
步入厅中,子萧跟福伯正在下棋。
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抬起头,福伯笑吟吟的一脸黑圈圈,囧劲十足地打着招呼,我左忍右忍才算没有笑出声来。子萧先看到轻尘,露出孩子气的笑,“轻尘,你回来了。”这时才看到我,那一抹稚气的笑登时顿住了,换上疑惑的神色,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棋子,又看了看我,转向轻尘,“轻尘,我今天没有跟你一起出去啊。”
轻尘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张口欲言——“我是夏鸣蝉。”阻滞了他欲说的话。
前些日子只这一句话,就引发他的全面崩溃,轻尘施用催眠术强行阻断记忆,才算恢复过来。我邪恶地想看看,这一次会不会带来同样的效果。
“呃?哦?嗯……”情绪并无太大的波动,还是很迷惑的样子,“鸣蝉你好。”又红着脸有些抱歉,“你跟我长得太像了,刚才竟把你认成是我了呢,太不好意思了。”
那些记忆就此沉入永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去了吗?预见的情境并没有出现,心里有点怏怏的。
轻尘对我点点头,又对子萧说了些什么,起身走了。
我冷眼旁观何子萧,所有人都对他关爱有加,像个孩子一样倍受宠爱。我果然是不能与他相比的吧,我一心一意费尽心神所想要拥有的,他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得到。
而我所有的心思努力化灰散灭,如浪里淘沙,石中取火,水中捞月,虚幻一场,最终幻灭,空留怅然,心里的郁积到底是无法消弥。
那个时候他明明是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眼睛也近乎盲掉……我以为他会就此死去,而现在他却好端端的,那一段过往没有在他身上心上留下一点痕迹,连蛛丝马迹也无踪可循,好似从未经受过,就只是醒来就忘的一场梦而已。
很多次我想狠狠地撕开那道虚伪的假相之布,让那些正在隐遁消逝的一切毫无遮拦地显露在他的眼前,让他彻彻底底地看清楚裸露于阳光之下的耻辱与血痕、肮脏与秽迹,而后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一寸一寸地崩溃于前。
若我可以更狠心自私一些,为达成所愿一意孤行不择手段,将所有不利因素手起刃落斩杀干净,将前路坎坷不平悉数用残忍填平,不用太去顾及轻尘的感受,让何子萧毫无破绽地死去,再完全抹杀轻尘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所有记忆,只求他能完全属于我。
若何子萧会死……
……
都只是徒劳的假设,已无任何意义。
我始终过不了那一道槛,破不了那一句誓:对不起,不会再让你伤心了。为此我不能有任何举动任何手段对何子萧进行伤害,尽管在心里想像了无数次,终不能付诸于行动。
那样的水玉双眸,懵懵懂懂,纯澈如天山雪泉,似乎——很久很久之前就被这样一双眼睛凝视过,是每日里顾镜自照吗?原因好像不只是这样。清莹空澈的水润双眼……无辜且脆弱……雪茸茸的……小小的……纯白的……
溯回记忆之川,隐落的回忆如海市蜃楼若隐若现,奋力逆水而行,浮沉中接近真相,不觉轻尘已走至身边,“鸣蝉,水放好了。”惊落了思绪,追溯就此中断,之前想到的那些顿时四散在空气中,不可触摸。“衣服和药物放在桌上。”一如既往的温和,有时我倒情愿他对我冷淡一些。至少我不会再多去幻想。
如果你什么都不能给我,你的温柔,不过是另一种残忍罢了。
“哦。”应了一声,伸手想解下身上所着他的外袍,他却按住了我的手,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何子萧,后者埋首棋盘,跟福伯下得不亦乐乎。
怕我这血淋淋脏兮兮的一身污了他的眼么?还真的是呵、护、爱、惜、体、贴、入、微。好的很。我笑。呵,不知不觉间,竟学会了那阴冷美人的口气了。好的很。
真是、好的很。
洗去一身血污,子萧的衣服穿在身上,感觉真是别扭,走几步路就扯一下衣襟,若有若无的薄荷味又让我无所适从。药分毫未动,一身的血迹观来可怖,其实伤口早已经愈合了。而他的细致仍令我感动,却因其再不可触及而心脏空落以至成伤成疼。
行至庭院,远远瞥见轻尘坐在子萧身边看他下棋,子萧落下一子,侧过头来就着轻尘的手喝茶,旁若无人自然而然的亲昵真让人七窍生烟,愤愤然又无计可施。我胸闷、我气短,闭上眼,长舒一口气,郁闷与痛愤还是无以解,我内伤。
走到厅中,就算再无所求,心理仍是不平衡的,故意用了很暧昧的腔调,“轻尘~~~我们该走~~~啦~~~”话一出口,自己的鸡皮疙瘩立马起了一身,抖了几抖,然后满意地看到何子萧的身体像被蜂蛰到一样猛地一颤。
轻尘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极尽纠结之能事,而复又淡定如暮鼓晨钟,放下了茶盏,站起身来,按了按何子萧瘦削的肩,一笑柔和如沐春风,“我跟鸣蝉出去一下,你在家好好的。”语气里的宠溺,就像一个要出远门的父亲在轻哄依依不舍的孩子般……
让我暂时性地失明失聪一会儿吧。
“嗯。”何子萧从我暧昧语气所带给他的怔忡中反应过来,笑如暖阳灿然光洁,“晚上我做好饭等你。”又转向我,从映入眼中他的神情来看,我怀疑如果我一直站在他面前的话,他很可能以为自己产生幻觉而导致精神错乱……
我本就是照着他的样子幻化而来,又身着他之衣,像镜中影像一样突然显在他面前,他不震惊倒是奇怪了,眨了眨眼,才回过神,“鸣蝉……鸣蝉也一起来啊。”我低哼一声作为回答。
走出不远,就听到福伯浑厚的笑声,边笑边道,“呵呵,跟小公子下了少说也有几百盘的棋了,今天可是第一次赢……可真难得……”声如其人,慈爱温厚,满是历尽磨砺之后的苦尽甘来,“好不容易赢得一次,福伯可要画大一点的圈……”谁输在谁脸上画圈圈?除了何子萧那样幼稚的人,还有谁能想出这种招式来。
“愿赌服输,来吧,”何子萧的语气听来像是就要去慷慨就义似的,还带点轻微的颤音,“等下福伯伯再输掉的话,可不要哭鼻子哦。”更是幼稚的可以。我在心里腹诽,轻尘那么稳重的人怎么就喜欢上他这样幼稚的人呢。
忍不住扭过头去看,福伯执了毛笔在何子萧左眼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黑墨圈,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就像半只猫熊,傻乎乎的。回过头来又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傻得挺可爱。
偷眼看轻尘,那位正在笑,一池春江水,柔波醉人心。
以前也总见他笑,只是老觉得那笑轻飘飘的,似云似雾风吹就散,看似暖,实则冷,既用来安慰自己,也用来敷衍别人。
果然,因为那个人,才有了真正的笑吧。
一笑生暖,望之醉人。却并非因我而起。
我笑,愈加苦涩。
第三十三章:前尘旧事
去往翠屏山的路途上,沉默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如草丝蔓延,蔓蔓绕绕缠住呼吸。轻尘的表情太过沉重,我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恍恍惚惚地回味着他方才的笑,粲然光灿,动人心弦,因为那个人而展颜生动至此。
我与那人如出一辙,而他的态度就能如此——大相径庭,泾渭分明。
身着何子萧之衣,何子萧因我与其相似而震惊的语言不能,而他却是风轻云淡连一丝异样都没有显露。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他从不曾怔忡无从分辨,到底是哪里不同呢?一种无以名状的无力感挫败感从灵魂深处暗暗浮上来,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空洞洞的。
远远地瞥见林家别业在郁郁山林中露出一角崭新屋檐,火焚之后的断壁残垣现已重新修葺,完好如初,红莲烈焰中相拥而笑的那一对侣人,如今怎么样了呢,是否饮过忘川之水,走过奈何之桥?身死以殉独属他们的那一份深爱,至今仍让人感怀不已。小狐绝美而凄切的笑容还印在脑海,我还记得她。若我死后,关于她的记忆会随生命的殒落而被遗忘,而那时又有谁能记得我?
我一路麻木行着,一路回忆,那日我第一次牵他的手,第一次拥抱他,我问他:如果因深爱而行下伤害,是不是就可以得到原谅?他说:“大概可以吧。”
最终还是不能。
自始而终,我能伤害的只是自己。只有自己。
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潇洒转身,就此抽身而退,就此退回原本陌生的位置,把前尘今世反复堆积的苦涩全部留给自己,在他们的完满之下遍体鳞伤,将这毫无希望的一生就此浑噩而终。
像这样与你一路同行还能持续多久?我无声地问。
却多想脚下的路可以一直延续,一直向前,直到没有尽头的永远……
山巅冷风如刀割切着皮肤,那一具骷髅仍是无悲无喜黯然端坐巨松之下,眼洞空寂,投望寂寥远方,在等待着什么,还是在告别着什么?
轻尘白衣洒沓,渊渟岳峙,俯身看顾骷髅,面目隐约透露着一丝悲伤。
“轻尘,你认识他?”我开口问他,声音被风吹散,如松针起起落落。
他摇首,“他应该是我师父的故友。”顿了一下,又道:“我不是太确定。”
我解下颈上玉佩,递给他,指着那红色古体字,“这个字你认得吗?也许可以从中得到一些线索。”
他伸手接过,垂眸查看,“归。”又低低的一声,“是他了。”语气是隐而不发的沉痛。
归?此去经年,汝盼谁归?而归途又何在?
他曾有过怎样的故事?谜题还未揭开,已窥看大概,轻尘将其尸骨收敛,寻了一处清静之地,入土为安,身前事身后名皆随下葬的那一刻归于永眠与静寂之中去了。
下山的路途两人没有太多的交谈,我走着走着,身体突地一颤,一阵剧痛袭来,糟了,这些天不辨晨昏不问时日,竟忘了今日二十日,宿疾发作之日。
袖管内的双手握紧成拳,将身体紧绷成一根欲断的弦,强压下倒海翻江的巨痛,面上竭力做出风平浪静的表情,向他一笑,“轻尘,难得有机会上山,我要去拜访几位定居此地的老友,你先走吧。”
自埋葬骷髅之后他的神情就不见丝毫轻松,听我这样说道,轻淡地看了我一眼,“好,晚上见。”
那一色纯白走出视线,渐行渐远,目已不能及,抑压不下的巨痛立时将我掀翻在地,血液化为冰刃在体内横冲直撞,刺透血管,将肌肉寸寸切割,欲穿体而出,烈焰奔流如浪,焚身之痛如坠炼狱,剜骨焚心之痛楚,生不如死,剧烈难抑的痛逼得我要翻滚撞壁,在身体上撞出道道血痕来抵抗身体内冰刃寸割,炮烙般的烈火灼烧,那是一惯而行的方式,为了一种疼痛的缓解,必须用另一种疼痛作为出口……
可是我身上穿的是何子萧的衣服,呵,那一身血淋淋的破衣烂衫,他都不忍那人看到,更何况将这身衣服撞破变得脏污不堪?
夏鸣蝉啊夏鸣蝉,你说你到底是有多可笑,那人还未出现之前,心里也曾暗暗地计划着要送他去地狱观光观光,讨厌他到近乎想让他不再存活于世,现在却连他的衣服都害怕弄脏?
忍住体内的痉挛,支起身,爬到一株松树下,背深深抵着树身而坐,双臂抱紧自己,咬牙忍着。树身粗糙干裂的松皮透过单薄的衣服,烙印在背上,如同一根一根钢丝般勒入身体,而后一圈一圈箍紧……
身体因剧烈的疼痛而颤抖,冷汗潸潸而下,落入眼眶,灼痛灼痛,眼睛睁不开了,却忆起那一日在他面前发作,坠入黑暗之前,他伸出的手……
再也不会了吧。
再也不会有那么一双手,在我身陷黑暗时,温柔的伸出……
神经根根断裂绞成一团,颤抖着蜷缩起身体,唇被咬破,腥酸的血液从牙缝间渗出,想起那日他喂我以血,之后再发作时,极痛难忍之时,也不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丑陋污秽……这算不算得上一份慰藉?可有谁会在乎呢?只要不被他看到……
挫骨切肤之痛难以自抑,神智迷离,紧闭的眼睑之后,堪不破的一片浓郁黑暗,魂魄抽离了身体,直直地坠入那片黑暗中去……我唯一的颜色与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