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厥之前,谁的手按在我颤抖不已的双肩之上,落入谁的怀里……
是你吗?
既然无以为报,何不以身相许?
好。
飘飘浮浮的梦境里,一直听到他在说:好。好。似重还轻一字一字敲打在我早已麻木僵硬的心脏上,欢喜如潮卷涌而来,便觉得温暖。
当日当时所为何事有如此对话,已经记不得了,唯记得他雪颜苍白,眸若点漆,浅笑缱绻,氤氲一室光华,轻轻启口:好。
那一刹那,因这一个字,我拥有了全世界。
若真的好,为何中途向背而行,溅血而终?
我苦笑,苦涩随之水散于空气之中,聚了还散,结成隐形的丝网,逼仄过来,依恋着那一时的温柔与欢喜,陷入这过往的一叶梦境里,不愿醒来……
摆于眼前的现实使我盲目狼狈不堪重负,我仍执拗于残存的旧尘片断,欲从中寻索一点虚妄的安慰……最终仍是醒来,然后不可避免地幻灭……
身体内还是隐隐作痛,比起之前的焚心之痛已经不算什么了,涣散的意识重又清醒,口腔里还残留着血腥味,舔了舔干涩的唇,柔软的床辅承载着一身的疲惫与虚脱,极清极淡的药香随呼吸的气息缠入鼻端,并未睁开眼,便知身在何处。
“既然醒了,何不睁开眼?”冷冷清清的声音,响在身侧。几缕汗湿的头发贴在眼皮上,黏的难受,一只略带点冰意的手轻抚上来,将那绺发丝抚去。半阖着眼,视线由模糊到明晰,夜月华坐在床榻前,泼墨般浸染的黑,挑剔着眉眼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手上把玩着一柄纯黑匕首,正是我那把。
“天谴之刑,千载之后作用仍是如此强烈,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天谴?我不明白。隐隐约约听到铁索拉扯的声音,穿透肩胛骨,那一瞬间的刺痛几乎忍不住速求一死以解脱,耳际欲聩的电闪雷鸣之声,轰轰烈烈……
他看出我眼中疑惑,斜挑着眉,笑了笑,“你——忘了吗?三千年前引起天界轰动事件的主角:你,蝉衣,全忘了吗?”
我?蝉衣?蝉衣?这两个字如同一把开启过往之闸的钥匙,前尘往事瞬间涌泄而来,几乎无力招架,一幕一幕的回忆奔流而过……
那时我还不叫夏鸣蝉。
十岁那年初入梨蹊谷,千树万树梨花开得正盛,风行过处,梨花纷飞如落雪,被满目乱雪迷住了眼,脚下几个踉跄,跌倒在地。
赖在草地上自叹自怨时听到清泠泠的童音响起,“你还好吗?”
龇牙咧嘴地仰首抬眸,但见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小孩站在面前,乌漆漆的眼眸如两枚黑水晶莹莹地镶在玉质雪肤的小脸上,向我俯望过来。身着白衣,就像用初冬新雪雕砌出的雪娃娃,洁白无瑕,一尘不染。我一时竟看呆了,只疑心是在做梦。
一只白净的小手伸过来,“要我拉你起来吗?”
脸上一燥,忙吐了跌倒时不小心啃到嘴中的草,撑在地上的手抬起,掌上的青草绿汁脏污不堪,干笑着,自己忍痛站了起来,把手在衣服上抹了几抹,眼看干净了,方才敢伸出手去,握住一手心的微凉柔软。
“我叫雪暖。”冰雕雪砌的小脸上并没有太多情绪。
“我叫蝉衣。”
他轻点头,“师尊今日有事在身离谷而去,嘱我前来接你,随我进去吧。”言毕,转身离开。
犹疑了半天,几步跟上他,终于还是问出声,“你是不是师尊用雪变出来的?”身似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他一张雪脸稍有动容,展颜一笑,“那么你是不是金蝉脱壳时留下的那一层外衣变出来的?”笑眸弯弯如弦月,身后梨花飘坠,绿叶簌洒,宽袍长袖翻飞于梨雪香风中,似要溶入那一片淡白浓绿中去了。
一个蝉壳,一个雪砌,在心里暗一对比,蒹葭倚玉树,便觉得自己低到尘埃里去了。
日日修习,朝夕相处,一天天慢慢长大,是什么时候开始,除了他,对任何事物都兴意阑珊,提不起丝毫兴趣,看不到在眼前招摇的任何任何,目光只热切地追逐着他的身影;他对我笑一下,就能让我一整天高兴的像个孩子,只想看着他,只想与他在一起,眼里心里梦里,全都是他。
无药可救了,我想。
是什么时候?
是无论惹出什么祸事来,他都挡在我面前,承担一切后果与惩罚;
是为了摘到一朵开在悬崖边的胜雪优昙,脚下一滑,差点坠入崖底,他凌身空中,如雪色流莺般飞来身侧,伸出的手,一点一点将我带离悬崖;
是并肩而战,血染衣衫时的相视一笑;
是醉酒月下,梨雨纷然之下,望之倾心的容颜;
……
那时他叫雪暖。
雪暖。
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带给我多少快乐与痛苦的名字,从回忆里回到现实,眼前人冷冷淡淡清清的阴美容颜就似没有温度的玉石,“你是谁?”心里的疑惑更甚,夜月华究竟是谁?他到底又知道些什么?
好似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匕首出鞘,在他掌中翻转,泛着寒光,在他指间流动,冷月玉颜看不出任何表情,自顾自言道,“婚堂喋血,那一幕至今回想仍觉心悸。”
婚堂喋血?
漫天漫地的血光,映着红烛,玲珑灯笼,轻绡的红纱,惊天动地的红,染色了素白的衣……
他青剑如虹划破夜的宁静,应所为如此吧,在他的新婚之夜,我一剑杀死了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子。
他无意之中救下了天帝的女儿,随后一纸婚书将我们两人的明天打碎,这是一桩不能回绝的婚事,我让他跟我走,离开梨蹊谷,去到无人可以寻到的地方相伴终老。他却摇头,不能让师尊为难,又何况天地之大何处是容身之所。
一腔愤恨无处发泄,在那一夜,彻底爆发……
那个女子百合般的微笑破碎在剑下,束发的簪子掉落,乌发如云散开,出剑收剑只在一瞬,她如断线的木偶缓缓倒下之时,那一抹微笑还未褪尽,点溅了血,落入眼眸中,是惊魂的美。
红色盛装婚服葳蕤一地混合着汩汩蜿蜒的血迹,映衬着那一张隐没在乌的发、红的血中的小脸,苍白如纸,似一朵开至酴醚的花,在我脚下逐渐枯萎凋零,停止呼吸。
惊呼的众人,潮水般涌过来,胸腔里的戾气与忿恨,将剑术发挥到了极致,无人可以近身,剑光血影中,一路行,一路淌血,走到血路的尽头,站到面无表情的他面前,只问他一句话,“你跟不跟我走?”他静静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的心忽然慌乱起来了,手用力地握紧剑柄直至泛青,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明天了。
他明明就站在我面前,一伸手就可以揽入怀中,又怎么好像隔着汪洋的大海,无法填平,无法跨越,我想牵他的手,可流血不至的手,怎么可以触碰他……
他看着我的静寂眼神里暗含的悲伤似身上的伤口一样令我抽痛不已,似低叹了一声,绝望、无力,不再看我,垂眸祭出青剑,我立在原地,眼看着剑瞬间贯穿我的身体复又急速抽出,裂身之痛比不过他的绝情所带给我的伤害之大,强撑的力气倏尔散去,弃剑颓然倒地,却见他执剑反手向自己身上刺去,“汝之血,今日还汝,从此你我,互不相欠。”冷洌的声音如结冰的离湖之冬。
那喷涌而出的红,渐渐充盈整个视界,刺伤了双瞳,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红,惊心的红,触目的红……他掷剑而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行去的背影,不再挣扎,任身体被制,耳边的呼叫声震如天,却都听不到,只侧头看着他一步一步地渐行渐远,行经过的路开满妖娆腥红的血莲花……
汝之血,今日还汝,从此你我,互不相欠。
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真的互不相欠吗?请你先把我的心还给我吧……
与翙血巨蟒对战时,他一时疏忽被其所伤,体内血液一刻钟之内全部败死,命在旦夕,我目眦尽裂一招之内将翙血巨蟒斩杀于剑下,而后紧张万状手足无措,御风而行抱他回谷,师尊用离玄血蛭吸去污血,然后以我身之血分流入他身体内,将将地才算把命救回。
我比他早一刻苏醒,心有余悸倾身向他,握着他冰凉的手,一张脸苍白得让人心疼。掌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缓慢地启眸,对上我俯身看顾他的视线,流玉色的黑眸泛着水光,雪颜上也漾出苍白的笑,这张脸看了无数次,每一次看他,每一次都是令我心旌摇曳的惊艳,松了一口气,压抑着心动,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做调戏状勾起他的下巴,痞里痞皮地道:“美人儿,该怎么报答本少爷呢。”
他还很是虚弱,不说话,一直浅笑着看我,我第一次在他的眸中看到不一样的神情,潋滟如同离湖水,温柔的能滴出水来,又能将人溺死其中。
“既然无以为报,何不以身相许?”伪装了调侃的腔调,人五人六地说道。
“好。”只是笑看我。
“你——没有开玩笑吧。”脑袋“轰”的一声,我一时只当自己幻听了。
“你是在开玩笑吗?”他仍是笑。
顾不得他身体还没有复元,一把抱了个满怀,涌动的快乐与幸福太过强烈,只是呵呵傻笑着,紧紧地抱着他,心还是忽上忽下的没处落脚,剧烈的跳动如鼓声鼓噪着耳膜,如果是梦就永远不要醒来吧,我愿一直沉迷在这梦里。
在那一瞬间,我才顿悟,对我来说,什么是死而无憾。就算是在那一刻立时死去,也是极心甘情愿的。
之后的日子,不敢回顾又忍不住想去回顾……那是我仅有的快乐,如此短暂,却又。还来不及回味,就已经跌落。
昔年乐事,今日伤……
再回首,恍若隔世,语未及,情已成空。
第三十四章:向始而终
我以为那会是永远的。我曾经以为。
他属于我,就会永远属于我。
我是怎样的确信与笃定,在这脆弱如蝉翼的以为被现实撕碎,成为误以为时,就是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梨蹊谷里那些两人共有的快乐是否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是否只是我陷入自导自演的剧情里时喜时悲,而他勉强陪我演出,剧终就转身离去,不留一丝眷恋与顾惜,再用一句话将所有过去完全否定,‘我宁愿一开始就没有认识过你……’,我的心情如何不在他过问范围之内?
可是明明记得他给予我的那些温柔,融为一体的亲密……
呵,比起此时的绝情来说,真是极致的一种讽刺。
更可悲可笑的是我竟然不恨他,反而因为惹他伤心,而觉得自己罪不可赦。
他眼眸中隐忍的悲伤,看我的最后一眼中深深的痛楚与疼惜——是否为我心疼我已经无法肯定,可因了这疼惜,一切对我说来,甘之如饴,死而无憾。
茫茫天地之隅,在这一隅,我偏偏遇见他,悠悠万世之隙,在那一隙,我偏偏爱上他,那便是我的障。勘的破,逃出升天,勘不破,永不超生。没有第三条路可行。
而我,如羊走迷,迷失路途,返无可返,无可救药了。
只是我已经累了倦了,什么也不想追究,什么也不想企望,想睡了。
血液以奔逃的速度毫无留恋地从血管里无声地溜走,在身下氲出暗红色的溪流,那些温热的液体流动中慢慢转为冰凉,如同千疮百孔的心一寸一寸冷了下去,我竟觉不出疼,可能已经完全麻木了,闭上眼睛,睡着了便好……
无限旋落的黑暗将我吞噬其中,见不得光,夜月华清冷的声音随游丝而飘离,掠影过耳侧又飞掠而出,一个字也未有听到,停滞的意识再扯回来时,只听到句尾,“……自坠堕仙台。”
“什么?!”欲支起身,听清楚那些恍惚中飘移过耳侧的字语,身体却半点动弹不得,夜月华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对抗疼痛时体力已耗尽,此时也只能无能为力地瞪视着他,急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月华望了我一眼,对我有气无力的愤怒视若无睹,轻扯嘴角似笑似叹,因我的恍惚有了些无奈,仍启口重述,“弑杀天女、伤众天人之罪行滔天,众怒所归,无可宽恕,必会处以极刑。他知等着你的是何种结果,为免你受天谴之刑,将你斩杀于剑下,而后自坠堕仙台,堕入轮回。而你并未毙命剑下,结果仍是……”语至此,如若我没有听错,朦胧中似含有悲戚,微微地叹气。
痛!痛!
不能去想,仅只是循着他的话语在过往中捕捉到些许浮光,四肢百骸已近乎痉挛,痛不可支,不能再回想下去了。我已不敢去想。
心脏裂痛难忍,面目开始扭曲,嘴唇哆嗦起来,夜月华抬手按上我的肩,手心里的那一丝冷意侵入体内,抚慰着突袭而来的剧痛,冷汗又迸出一额,痛疼开始缓解,慢慢地平复下来了。
他终究不是无情……虚泛的笑,便觉的得到慰安了。不免设想若当日我们一起坠下堕仙台,那结局会不会有所改变。但是——夜月华又是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我又是如何变成现今这种模样?
夜月华的手从我肩上移开,取出巾帕帮我拭去额上冷汗,难得的温和。
“你到底是谁?”加重语气。
“我只是个旁观的局外人罢了。”收起巾帕,扑朔迷离地笑,又开始把玩匕首。
“当日若离尊者因重事未能在场,待他回来之后局面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最看重的两位弟子,一坠堕仙台,一投身天狱。痛定思痛之下,决心力挽狂澜,将你救出。若离尊者德高望重,齿德俱尊,与众天人素来交情匪浅,被你所伤天人皆已自愈,因之既往不咎。若离尊者复求情于天帝,尊者昔年有恩于天帝,被弑天女恰巧最不受天帝宠爱,而你犯下罪孽之前亦屡立奇功,天帝震怒未息,碍于若离尊者之面,只得网开一面。你受过四十九天天谴之刑之后即被放出,死罪虽免,而天界已无你立足之地,即流放下界,亦不得以人之形态存活于世。”匕首身薄如纸,在他掌中回转旋舞,寒光凛冽,玉珠落玉盘的湿润声音,“换句话来说,你身上还可以称作蝉衣的,只有一颗心了。”
原来如此……
谜底一层一层由他口中为我揭开,这一开始就没有前因后果的生。属于我的人生,浑浑噩噩,不知因何而起,不知因何而落,却需由别人将过往徐徐道来,解开迷津,还有谁像我这样,将一生过的如此这般面目全非一塌糊涂?
可——那我还是蝉衣吗?只剩下一颗心啊。若我不是蝉衣,我又是谁呢?夏鸣蝉?只不过一时胡诌的名字。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若离尊者因此事件,大感痛心与自责,自脱仙籍,舍弃梨蹊谷,终不知所踪了。”
师尊。无论我做了什么错事都会包容原宥我的师尊,最终亦因受我连累而……而今您身在何方呢……当初又是为何要救我呢?知我如此,何如无生。何如无生。
“还有,当日坠下堕仙台的不是他一人,还有雪兔。”他似突然想起什么,又抬眸对我说道。
雪兔?
记忆突然明晰起来……
那只他视作宝贝宠着片刻不离其怀抱的小兔;那只我因心生嫉妒偷换出来甩入离湖差点淹死的小兔;那只哭泣时总抬起雪色前肢遮住双眼的小兔;那只冬日冷寒中为了温暖年幼的他而忍疼将身上细短的绒毛一撮一撮撕咬下来放入他单薄衣衫内的小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