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涛涛的肚子此时也仿佛抗议般发出一连串咕噜声,钱涛涛摸摸肚子,只好退到一边:“那,那好吧,我吃点东西。”
杜雅文点点头,将手中的鲶鱼放到一边,戴上手套后便帮忙洗起了盘子。他一边洗,一边看着钱涛涛大口灌白开水、大口嚼面包的模样,那种酸涩的愧疚感顿时又从心底翻涌了上来。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涛涛他本来可以过的更好的……
看着钱涛涛三口两口把一个面包吃完以后,杜雅文突然轻声说道:“涛涛,我的医疗费是不是还有五万没有还?”
仰天灌水的钱涛涛一听差点变成喷泉:“咳咳,咳咳咳……大叔,你听谁说的?你的医疗费我已经付完了啦!”
“今天我去医院,然后碰到了钟医师,他跟我说的。”杜雅文双目灼灼的望着钱涛涛,一字一句道,“涛涛,你不用瞒我的,有什么困难我们就一起想办法,我真的不忍心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责任。”
钱涛涛挠挠头发,眼神游移不敢与杜雅文对视:“哈哈,其实,其实也不多啦,过几个月就可以还上的啦……”
“过几个月?钱涛涛,你一个月的工资满打满算也才三千块,你要几个月才能还上五万的欠款?!”
“其实算上打工的钱的话,也没有三千块那么少啦……”
“在这里帮工吗?一个月顶多也就五六百块吧。”
“还,还有送外卖……”
“还有吗?”
“没有了!”
这时,老板忽然插进来一句:“这小子送外卖的时候还兼送报送信送快递呢。”
钱涛涛一看杜雅文的神色,暗叫一声糟糕,哎呀自家的老板真不够义气,怎么竟然把军情泄露给一个今天才头一次见面的人嘛!
“帮工,外卖,送报,送信,还送快递……呵呵,怪不得你这几个月总是早出晚归,我是不是还应该夸奖你一句工作效率真不是一般的高?”
“还,还好啦,一般一般,亚洲第三……”
“第三你个鬼啦!你知不知道你这两个月以来消瘦了多少,憔悴了多少,我刚才松松一抱被你的骨头咯得都快痛死了,再这样下去你是想让我来替你收尸吗?!为什么这种事情你永远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跟我讲,你以为我这样就会好受了吗?一个人呆在家里每天都见不到你人影,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他妈都快慌死了!你以为你偷偷背着我打工赚钱把债还上我就开心了,我就没事了吗?我杜雅文是个男人,不是个女人,我会为自己的事情负责,我不高兴躲在一个男人身后让这个男人帮我料理所有的事,那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废物,就像个孬种!”
钱涛涛见状,连忙把情绪激动的大叔拥进怀里安抚:“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大叔我以后再也不敢瞒着你了好不好,哎呦当心手里的盘子,要是磕破一个可是要从我工资里扣的……”
“你!”杜雅文还待发作,但一见涛涛眉宇间挡都挡不住的疲倦,对涛涛的埋怨便全然化作了对自己的责备——其实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自己受了伤,如果不是自己失了业,如果不是……
哎……
所有的一切最终不过化作了一声叹息。
懊悔有什么用,责怪又有什么用,作为一个为生活所迫的普通市民,生活永远只能往前看。
46.重逢
钱涛涛,明光杂志社普通摄影记者,月薪三千,未扣税。
杜雅文,无业游民,无医疗保险,无养老保险,无任何收入。
五万医疗费,于他们而言,天文数字。
如今钟医师又来催缴,怎么办?
没有办法的情况下,钱涛涛拿出房产证,将这间父母留下来的旧公寓作为抵押,向银行借了钱先还上了医疗费。
至于这笔贷款,慢慢还吧。
为了减轻钱涛涛的负担和压力,杜雅文逼迫他辞掉了几份兼职的工作,将作息还原到正常状态,而他自己则满大街的寻找招聘启事,然而眼下市面并不景气,他又是个半残,要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实在困难,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天以后他终于在一家街头奶茶店找到了调配奶茶的工作。
这家奶茶店是私人开的,老板就住在附近的小区里,奶茶店的店面很小,名气也远远赶不上避风塘、街客之类的连锁奶茶铺,好在这附近又是小学又是中学的,一下课孩子们一个个都跟饿狼一样冲出来,小小的奶茶店倒也生意不错。
因为铺子小,东西都在手边,杜雅文不必拄着拐杖走来走去,对他而言很是方便,因此当老板开出不甚高的工资时,杜雅文没怎么考虑就应下了。他一天在奶茶铺里干满十个小时,不带双休日,这样一个月下来的工资是一千块钱,虽然不多,但也聊胜于无。
由于杜雅文百里挑一的好相貌,他在奶茶店才做了一个星期就在附近的学校里美名远扬了,小女生们很喜欢这个又帅气又温柔的“大哥哥”,每回来买奶茶都想尽办法要和杜雅文多搭几句话,甚至周末不上课的时候都大老远的跑过来照拂杜雅文的生意。
这么一来二去,“奶茶哥哥”的名声便打响了。
杜雅文得知后哭笑不得,自己可是将近三十四的人了,这帮小鬼头叫他叔叔还差不多吧。
差不多每隔一个星期,奶茶店就要补一次货,把缺少的奶茶粉和塑料茶杯补齐,因为这店里统共就杜雅文一个员工,因此很多箱子都不得不由他自己搬。
杜雅文记得,那是一个周六的午后,天色阴暗,好像要下雨的样子。他左手抱着两箱塑料茶杯,右手拄着拐杖,一步一步从配货中心慢慢的朝店里走。
行至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天空中一记闷雷突然炸响,接着,水泥路上的雨斑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几秒钟后便成了瓢泼大雨。路上的行人于是纷纷将报纸、公文包、塑料袋顶在头上,朝各自前进的方向奔跑起来,杜雅文暗叹一声倒霉,拄着拐杖的右臂加快了摆臂的频率,也随大流的加紧了步伐。
手中的箱子虽然不重,体积却不小,杜雅文抱着它本来就不怎么看得清路,更何况地上又湿又滑。这个时候,一个莽撞的街头少年从他身边一冲而过,不小心撞了他一下,杜雅文于是“啪唧”一下,很丢人的摔倒在了马路中央。
太没面子了……自己上次走路摔跤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十年?还是二十年?——杜雅文一边撑着单拐努力的想要站起来,一边模模糊糊的想。
腿部和臀部都被摔的很痛,但万幸的是没有妨碍到旧伤,如果不小心让右膝里的钢钉跑出来,光是医疗费就能让杜雅文想自杀。
雨势非常大,没有任何遮雨工具的杜雅文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淋了个剔透,外面穿的呢绒外套早就吃涨了水,就不知道里面的针织衫是否也湿透了。
他的头发也被这大雨浇成了一缕一缕,顺着额头、耳鬓服帖的粘在他光滑的皮肤上,令他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
天色更加昏暗,马路上到处闪耀着红绿灯、车灯,又嘈杂,又繁乱,杜雅文使劲眨眨双眼想看清前边的路,然而钻入他眼眶中的却只有酸涩的雨水而已。
手上大概被石子磕破了吧,杜雅文看到自己的掌心沁出一缕血丝,然而此刻他却根本没有功夫去理会身上的伤口,他焦急的茫然四顾——
还有一只箱子去哪了?
杜雅文费力的寻找着另外一只不小心被行人踢开的箱子,他已经不指望箱子里的塑料杯能是完完好好的了,他只愿自己能寻回那只箱子,否则这笔损失就不得不从他微薄的工资里扣除。
用手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后,杜雅文终于发现了被踢到斑马线外的那只箱子。庆幸的是现在仍是红灯,他还有时间将箱子取回来。
于是他费力的用拐杖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瘸一拐的“快步”走过去。
他浑身上下狼狈的就像一个拾荒者,然而他的眼神却是坚毅的,他想要赶快把箱子捡起来,送回奶茶店,接着打扫铺子,按灭电源,将铺子的关好,然后他就可以回家和涛涛一起吃晚饭了……
涛涛早上说晚饭会做什么来着,对了,萝卜排骨汤……
走到箱子跟前,杜雅文吃力的弯下身去,因为右膝的缘故他无法做起蹲动作,于是他只好像个趴在岸边往水里捞东西的人一样,努力向地上的箱子伸长自己的左臂……
碰到了!
杜雅文神色一松。
然而几乎在他放松的瞬间,交通信号灯在闪了两下后切换成了通行的绿色。
身旁的车辆在经过这个冗长的红灯后似乎都有些不耐,信号灯切换的瞬间便猛踩油门冲了出去,那急速轰鸣的马达声震的杜雅文有些心慌。
正在此时,远处一束高亮的车灯自远处逼近,杜雅文的双眼被那亮光刺的几乎要留下眼泪,他狼狈的举起手挡住亮光,抬眼一看——
一辆黑亮轿车正朝着自己直冲而来……
车祸吗?
杜雅文呆立在马路中央,茫然的想。
可笑的是,在那一瞬间他想到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在想,今晚恐怕没有人陪涛涛一起喝排骨汤了……
一阵尖利刺耳的刹车声过去后,杜雅文再次狼狈的摔倒在了地上,血流满地——
不,没有血……
咦,怎么会没有血?
杜雅文还没有从刚才那种九死一生的紧急状态中回复过来,他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身体,好奇自己怎么还是完整的。
高亮的车灯依然直直照射着前方,照出了车前密集的雨帘,同时也照出了浑身湿的跟落水狗一样的杜雅文。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急急忙忙的跑出来,在杜雅文面前蹲下问道:“先生,先生,您没事吧?不好意思,雨势太大,我们也看不太清前面的路……”
年轻人虽然略显慌张,但看得出训练有素,几句话间就把他和车主的责任撇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当杜雅文茫然抬头的一刹那,年轻人却突然好像装了消声器一样止住了所有的声音。
良久,年轻人才难以置信般喃喃道:“我的老天,您,您是杜先生?!”
47.故人(上)
杜雅文听到声音,迷茫的眨了眨眼,然后他终于隔着雨帘看清了这个人是谁。
这个年轻人名叫李彦,原本是一个在模特公司跑上跑下打杂的小助手,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谯羽,啊,谯羽是一个在国内外都很吃香的顶级男模,几乎小半个公司都在围着他转,可想而知得罪他的李彦下场有多么悲惨了。
那时候的自己生活乏味且穷极无聊,看到他抱着盒子被扫地出门的可怜相,心肠一软就把他留了下来,做专门为自己开车的司机小弟。
再后来,自己一怒之下甩手不干消失了个干脆,没想到他反倒继续留了下去,更没想到,两人再见面时竟然是这么个状况。
记得当初李彦当自己的司机小弟时只为两个人服务过,一个是自己,还有一个是他,那么既然李彦在这里,坐在那辆黑色宾利里的人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仿佛验证杜雅文所想似的,那辆如黑曜石般华丽的车子慢慢打开了车门,一道修长的人影从车上下来,从容的撑起一把墨黑大伞,然后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闲庭信步般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杜雅文直直的望着他,直到那双干净的简直不像在泥水中走过的皮鞋在距离自己一米以外的地方突兀的停下来。
接着,杜雅文听到那个人低声问李彦:“怎么处理了这么久,他要多少损失费就照数给吧,我们在赶时间。”
李彦似乎被眼下这种情况给弄懵了,他指着杜雅文,支支吾吾道:“他,他是……”
尽管被雨伞挡住看不见,杜雅文依然知道那个人肯定挑高了一边的眉头,并且微微眯起了双眼。
然后,那双皮鞋慢慢走近,他面对自己蹲了下来。
杜雅文察觉到头顶那道困惑的打量的视线,于是他勾起唇角,毫不退让的仰起头——
果然,那个人动容了,他愕然的看着自己,眼中迅速划过一道让人琢磨不透的情绪:“雅文,怎么是你?”
杜雅文嗤笑一声:“真不幸,让您的座驾不小心撞倒的就是我,还真是冤家路窄。”
他的视线淡淡的将杜雅文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接着慢慢挪移到横亘在一旁污水里的那只拐杖上,他问:“你的腿怎么了?”
杜雅文冷哼一声:“你自己不会看么,瘸了。”
听到杜雅文的冷言冷语,他姣好的眉头轻轻皱起,接着他将伞探过来举在杜雅文头顶,他伸出手,似想把杜雅文从肮脏的污水里拉起来……
然而却被杜雅文一掌挥开。
怎么了?他疑惑的望着杜雅文。
杜雅文的笑于是变得更加戏谑,眼神却更加冷酷,他抬高下巴,朝那人身后比了比——一个穿着桃红色抹胸晚礼服的女人正蹬着一双高跟鞋风姿绰约的走过来。
哈哈,她来了,没辙了吧……
杜雅文放肆一笑后便迅速收拢了全部的神情,他埋下头,做慌乱状,就像一个普通的差点遭遇车祸之后的残疾人那样。
他纤长白皙的手在泥水中慢慢摸索,想将一米外的拐杖捡回来,然而那该死的腿却一动不能动,他将手臂伸到最长也碰不到,最后还是李彦看不下去将拐杖送到了杜雅文手里,杜雅文于是感激的朝李彦笑了笑:“谢谢你,你真是好人。”
李彦顿时呼吸一错,磕磕巴巴的说道:“不,不用谢。”
“轩丞,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晚宴就要开始了。”那个女人含羞带怒的埋怨道。
顾轩丞收回了落在杜雅文身上的视线,回过头冲那女人笑笑:“没什么事,这位先生被我们的车带倒了,我们正在商榷赔偿的事宜,你先回车上等吧,我们马上就好。”
“这种小事让李彦打理就好了,哪里用得着劳烦你?今晚的宴会全上海的头面人物都要出席,你可不要因为这种事迟到了。”
“嗯,好,我知道了,”顾轩丞拥上女人纤细的腰肢,“好了不要生气了,外面都是水,小心沾湿了你的鞋,你还是回车上等我吧,好不好?”
干净澄澈的声线,温柔体贴的话语,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抵挡这样一个男人,于是她可爱的嘟起嘴巴:“那好吧,我回车上,你可要快点。”
“嗯,我明白。”他依依不舍的松开环抱她的手,目送她离开。
将这一场你侬我侬的甜蜜好戏尽收眼底,杜雅文脸上的假笑终于惨淡了几分。
记得很多年前,顾轩丞还安安分分的和自己一起生活的时候,下雨天也曾经温柔的叮嘱自己不要湿了鞋,那时的自己心中是多么得意,只觉得全天下最温柔最体贴最温文尔雅最君子端方的男人是属于自己的,而他也只对自己一个人好。
那时的自己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这个美好的男人会不再属于自己,而他的温柔也同样给了其他人。
事到如今,杜雅文已经再也分不清顾轩丞的温柔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明明是那样的柔情蜜意、体贴照拂,然而转过身,他却又能狠狠的、冷冷的、不留一丝情面的伤害你。
从二十岁结识,到三十岁分手,两人共同度过了彼此一生中最美最好的年华,那几年的恣意和快乐是杜雅文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尽管现在和涛涛在一起同样很幸福,很快乐,但杜雅文却依然难忘那相濡以沫、相知相伴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