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晚膳后,便欲起身回房。
萧绝云坐在他对面道:「适青,时辰尚早,何不一起出去走走?」
孟适青低眉敛目的回道:「萧公子请自便,我有些累了,想先回房休息。」
萧绝云见他仍称呼自己为「萧公子」,不由得眉一挑,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不再勉强,看着孟适青转身上
了楼梯。
入夜,孟适青吹熄了油灯,上床就寝。刚合上双眼,房内陡然一阵阴风拂过,他猛然睁开双眼,好浓的妖气!
他屏住呼吸,缓缓坐起身子,一把将床帐掀开。却见黑暗之中一双绿森森的眼眸正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他,定睛一看
,却是个年纪尚幼的孩童,毛茸茸的尖耳竖在头顶,身后拖着九条长长的尾巴,额间一抹鲜红的印记。
孟适青大惊,这分明是只未成年的九尾妖狐,如何会蹿到他的房中来?
不由自主的按住放在枕边的桃木剑,孟适青正要一跃而起,忽听一声疾呼——
「且慢动手!」
这无比熟悉的声音,使得孟适青瞬间凝住了动作。不敢置信般的回头,却见孟舜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房中,正紧紧
护在那九尾妖狐的身前。
孟适青愣住了,师父!?
「师父!」他惊喜交加的唤了一声,正要举步上前,却见那妖狐手脚并用的爬到了孟舜之身上,脑袋不住的往他怀
里拱,似在撒娇。一面还回头对着他龇牙咧嘴的威胁,似乎在警告他不准靠近。
孟适青呆呆的看着这一幕。数日不见……师父是走去哪里,收了这么一只幼妖?
那知府老爷家的小少爷……又去了哪里?
孟舜之一脸的尴尬,将拱在自己怀内的妖狐扯开,低声道:「适青,为师一时疏忽,看丢了小少爷,让他被一只九
尾妖狐掳走,等为师找到他时……他就成了这副模样。」
什么?这只九尾妖狐竟是那小少爷?
孟适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仔细一看,那孩童的眉眼,果然与那小少爷一模一样,「咿咿呀呀」的叫着缠
住师父的情景,何等眼熟。
只是好端端一个人……怎会变成妖怪?
孟舜之叹了口气,「小少爷命格富贵,想是那妖狐抓走了他,原意是要借他庇护替自己挡天劫。谁知天劫来时,那
妖狐承受不住,元丹外泄,竟被小少爷一口吞了下去。为师赶过去时,那妖狐被烧得焦黑的尸体就在不远处,小少
爷却已经变成了妖狐。」
孟适青呆若木鸡,心道这百年难遇的奇迹,竟被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少爷撞上了。那九尾妖狐,乃是妖狐一族内最
强的种族,不知修了多少年才修得的一颗元丹,敢情被那小少爷当糖果给吃了。
如今成了这副半人半妖的模样,师父要如何向知府老爷交代?
师徒俩面面相觑,半晌做不得声。只有那成了半妖之体的小少爷什么也不懂,竖着双尖耳朵,欢天喜地的抱着孟舜
之的大腿,锲而不舍的想要再爬上去。
孟适青咳嗽了一声,「师父,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
孟舜之也有些手足无措,这几天被这小少爷缠得紧,又生怕他如此形态被人瞧见,只得千辛万苦的用障眼法将他变
作一只狐崽,带在身边。他自不敢带着如此模样的小少爷回知府府宅,本想找到孟适青后师徒俩商量个对策,谁知
孟适青竟不在知府府宅,一连几日转遍了扬州城,也不见他徒儿的身影。
这晚无意间经过这家客栈时,竟然查探到了孟适青的气息,便想入夜了来找自己徒弟,结果被小少爷死活缠着,一
起来了。
他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得道:「为今之计,只好设法将他体内的妖狐元丹取出,再做打算。」
孟适青皱眉道:「元丹入体,岂是这么容易便取出的。师父,若强行取出,只怕小少爷性命不保。」
孟舜之呆呆道:「难道就任凭他被妖气所染?长此下去,恐怕迟早会变妖……」
若不将那元丹取出,小少爷妖气入侵,假以时日,只怕会硬生生成为一只真正的妖狐,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孟适青极少见师父如此六神无主的模样,所谓关心则乱,看来这小少爷在他心内的位置,也颇为重要。他开口道:
「不管如何,先找个地方将小少爷安顿下来才是要紧。师父,不如我们先回罗浮山……」
话音未落,脑袋忽然一沉,身子便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孟舜之大惊,「适青,你怎么了?」
他正要上前查看,却听半空中一个悠悠的声音响起——
「你徒儿无事,只是我怕突然现身吓到他,让他小睡片刻罢了。你要找地方安顿这半妖,我可以指条明路与你。」
孟舜之一惊,房内华光一闪,已然多了一条身影。来人浑身上下笼罩在一片光华之中,连脸也看不分明,只是那股
散发出来的强大仙气,使得孟舜之不由自主的施礼道:「不知哪位仙君下驾,小仙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来人轻笑道:「吾之名号,不说也无妨。不过路经此处,管回闲事罢了。离此地数百里外北酆山下,有处闲潭,灵
气甚浓,自是修炼的绝好去处。你将这半妖带去,悉心教导,他日便是他成了妖,也必不会为患,算是你功德一桩
。」
孟舜之吃惊道:「仙君之意……难道要我任由他成妖?」
那人笑了一声,「是人是妖有这么重要么?成妖又如何,总比你强行取他体内元丹,害他连命也丢掉要好得多吧?
他如今混沌懵懂,全靠你一手教导,将来说不定还能积下功德,脱胎成仙,岂不是他的造化。」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孟舜之瞬间豁然,感激道:「多谢仙君指点,小仙知道该如何做了。」
仙君微微颔首,「既知道了,还不快去?」
孟舜之迟疑的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孟适青,「只是,我总该与我徒儿说一声……」
「你留下张纸条,写明去处,你徒儿醒后看了,自然便知道了。」那仙君语气中似乎带了丝不耐,「你放心,我与
你徒儿颇有渊源,将来自会替你照看他,你不必担心了。」
孟舜之一怔,忽然记起当年那轮转王曾说过,适青来历非常,前世必非凡人。这仙君难道……是孟适青以前的故人
?他顾及着怀内的小少爷,心想且先按照仙君指点,将小少爷安顿好后再说。这仙君如此法力高深,有他暗中跟在
适青身边,自己也可放心。
当下便道了谢,又看了一眼孟适青,暗道为师暂先离开,安顿好小少爷再来找你。留下纸条,便抱着小少爷离开了
。
他人影一消失,那仙君周身的光华陡然敛去,原来竟是萧绝云,他轻笑道:「若不将你打发走,将来势必要阻挠我
与适青长伴相守。哎呀,那半妖前世于我有养育之恩,这一世我替他找了个这么好的侍从兼保镖,也算是报答他了
。」
一想到这碍眼的隐形灯泡总算被自己弄走了,萧绝云那笑容便越发舒畅起来。适青啊适青,你师父已经无暇顾及你
,以后便由我来陪着你吧!
从此以后,你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也该是我,再轮不到别人了。
第十章
孟适青醒来时,师父已经不见踪影,桌子上只留了张纸条,道是得了大仙指点,带着那半人半妖的小少爷找地方修
炼去了,吩咐他自行先回罗浮山。
大仙?什么大仙?哪个大仙?
孟适青握着纸条,心想师父向来是个仔细的人,也向来最把他放在心上。就连这次出远门,也要寸步不离的跟着。
谁知这次说要离开就离开,匆匆忙忙连当面道别都不曾,留张纸条也只有寥寥数语,去了哪里都没说明。
不过走失了这么一回,师父的心里就只有那小少爷了。
他不由得一阵怅然,十年来身边最亲近之人,他最尊敬、最爱戴之人,自己也以为这一世必定会永远供奉在师父身
边,原来师父身边也有了比他看得更为重要的存在。
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袭上心头,最后也只能微微叹息了一声,将那纸条纳入了怀内。既然师父说了不必去寻他,
天下之大,他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寻,只得作罢。只盼得师父顺利安顿好那小少爷,他们师徒俩再在罗浮山重聚。
洗漱完毕,整理好了行装后,孟适青留在扬州也无事可做,便准备回罗浮山复命。离开前看了一眼萧绝云紧闭的房
门,想了想,终究还是打消了当面道别的念头。径自去柜台结了帐,刚踏出客栈大门,便瞧见萧绝云带着个贴身小
厮,折扇轻摇,笑眯眯的望着他。
「适青,这可是要走?」
孟适青一怔,心道他怎知自己准备离开?只得微微点了点头,开口道:「正准备起程回惠州,这几日承蒙萧公子照
顾,多谢。」
「你我结交一场,临走也不同我道别一声,适青终究还是将我视为外人么?」萧绝云一声叹息,也不知含了几分真
心在内,折扇一挥,又恢复了一张笑脸,「正巧,我也准备动身回惠州,可不是又与适青同行。」
孟适青闻言,不由得一阵头痛。他就是为了避开萧绝云,才如此匆忙决定离开。谁知这人却紧紧黏上了他,躲都躲
不开——到底是何种孽缘?
他心里始终记着师父说过的话,是缘躲不过,然而如若是一场孽缘,那萧绝云就是他此生最大的劫数。他眼看着师
父为了萧靖苍受尽万般苦楚,自己就绝不能重蹈覆辙。只是这连日来的相处,对着萧绝云的心防也在一点一点的松
懈——他原本就不是个冷漠绝情之人,最受不得别人对他好。几次三番几乎奔赴鬼门关,醒来时都是萧绝云伴在他
身边,悉心照料,若说完全无动于衷,也是不可能。
也许……等回到了惠州,他便又是罗浮山五松观内那个闲散不问世事的孟适青,而萧绝云依旧做着他的公子哥,两
人再无牵扯的理由。这些日子来在扬州发生的一切,如云消散,也就过去了,日后再得相见,也不过是清茶一盏,
问候一声罢了。
如此这般相偕而行的日子,其实也看得到头,不过数十日……只不过数十日。
萧绝云眼看着孟适青一双剑眉,皱起复又松开,也不着急,只是噙着一抹微笑。他心知等孟适青回了惠州,必定会
远远的逃开他。这人就是一副死心眼,明明对他也并非完全没有一丝情意,却非要逼着自己全盘否认。不然的话,
这一路同行,多少次机会他能甩手离去,怎不见他当真丢下自己呢?
前一世被逃开、被背叛,那种痛苦沉淀了上千年,萧绝云再也不想回味。如今这一世,既然相遇,既然相缠,便死
活不会放手了。
不如趁着回惠州之前……先将孟适青得到手再说。
再不放他回罗浮山,再不放他逃到远处避开自己。既然孟适青看不清自己的心,就由他来一手打破那道壁垒,从此
以后相依相伴,永世逍遥,实在是他作梦都想要的结局。
既然主意已定,萧绝云也不急躁,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孟适青终于点下了头,默许了自己跟他一起回惠州,于是笑得
越发的开怀。
适青,可知这一次,你再也逃不开?
萧绝云既得孟适青点头,当下便令他的贴身小厮如宝暂时留在扬州,隔几天再回去。这一路他可要好好和孟适青培
养感情,怎能留个煞风景的在一旁碍眼。可怜如宝还惦记着他的小怜儿,偷偷替她买了一堆胭脂水粉,一心盼着回
萧府逗她欢心。归心似箭却被自家主子强迫留下来,满腹哀怨,也只能在主子狠狠一眼瞪来时,委委屈屈的应了。
为什么少爷如此将那个姓孟的当宝一样呢?对方不过是答应与他一路同行罢了,少爷便笑得仿佛偷了腥的猫。
当然最可怜的还是孟公子,少爷一副蓄势待发恨不得马上就将他生吞活剥下去的模样,他还浑然不觉,甚至体贴的
问了句要不要雇辆马车。可不,少爷一听就笑得更开心了,雇马车好啊,挤在一堆坐在一处,路上颠簸两下,还能
蹭来蹭去多吃几口豆腐。
唉,孟公子,这一路你自求多福吧!
萧绝云心里打着什么小算盘,孟适青自然不知道。他心里乱得很,总觉得这萧绝云就是个祸害,自己原本牢不可破
的心防,也被他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一点一点攻破。一路上萧绝云对他百般体贴、万般温柔,一皱眉便问他累不
累,一动弹就问他渴不渴,分明那么宽敞的马车,非要挤着他坐。
可要发脾气吧,对着那么一张好看的笑脸,这火气也实在生不起来。孟适青不知不觉间,对萧绝云一点一点的放纵
,直惯得那人越发的得寸进尺。
可是,还是不够。
这一点点的纵容,远远不够,无法满足。萧绝云知道孟适青对自己的一再纵容,也不过是打定了主意回惠州后便再
不和他有所纠缠。前世也是这样,给他一点甜头,转身就逃得不见踪影,如今就算再世为人,就算记忆全无,却也
还是一样的狡猾,一样的黑心肠。
哼,这一次,岂容你再逃开!
萧绝云笑得眸色幽深,上一世没得到的一切……这一世,连本带利都要讨回来。
于是,这一夜,两人投宿一家客栈时,萧绝云不忘趁机吩咐小二暖一壶好酒送进房来。
他与孟适青结识以来,从未见他饮过酒,想必毫无酒量。两三杯下去,只怕就会醉倒。
到时候……哼哼哼!
月明星稀夜,芙蓉暖帐时。
孟适青用过晚膳回房,刚擦洗完身子,便听到一阵敲门声传来。还以为是小二要进来收拾他沐浴用的木桶,便应了
一声,随手披了件薄衫,过去开了门。
谁知门外站着的,竟是一脸笑吟吟的萧绝云,手内执着个托盘,上面置着一壶酒及几碟小菜,眸子状似无意的在他
身上扫了一圈,含笑道:「适青,这么早就准备就寝了么?」
孟适青一时不明白他来找自己有何用意,便答道:「正欲就寝,萧公子还有什么事?」
萧绝云一闪身进了房,向着他笑道:「我却睡不着,向店家要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一人独饮未免无趣,想找你陪
我喝几杯。适青,可有雅兴?」
他径自走到桌前,放下了托盘内的酒壶与小菜,转身看着孟适青。
孟适青怔了一下,半晌,才迟疑道:「我……不擅饮酒。」
萧绝云一听,笑意更深。心想就是你不擅饮酒才好,心里头打着小算盘,嘴里却说得冠冕堂皇,「不过小酌几杯,
无甚大碍。你不擅饮酒,自然不知这杯中物的妙处。人生在世,凡事都要多经历一些,才能体会到个中滋味。适青
,何妨与我一醉?」
孟适青心头蓦地一荡,似乎很久很久之前,也有人这般附在他耳边低语。
「……何妨与我一醉?」
是何人,曾经呼唤谁人的名字,也说过同样的话?
记忆似真似幻,荧荧烛火下只余那人一双笑得情生意动的眼眸,浸着水一般的温柔。好像渴望了数生数世的漫长,
酒未饮,人已微醺。
孟适青一阵恍惚,从扬州至惠州,数十日行程已过大半。一程山水一程灰,踏过的都是以后将只能存在于回忆的点
滴。余下再不过几日,入了惠州城,恐怕便连那灰烬也散去了。
他亦曾扪心自问,为何认定了回到惠州后,便再不会见到萧绝云。他本是个随心随性之人,若真动了情,即便是劫
数,大不了也就认了。只是心内却总是隐隐的抗拒着,非是因为师父所言,而是……一种无法说清的预感。
情动则止,过犹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