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个字,总在他被萧绝云片言只语所迷惑时,突兀的浮现于脑海中。便是喜欢也不能靠近,再怎么心动也要克制
,如同本能般,他苦苦抵抗着萧绝云的攻势。
越是挣扎,越是迷茫。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与萧绝云,年幼时已然相识,情窦未开时,便已将那小少爷放在心底,连性命也可以为他
不顾,而后的十年,再不曾为任何人心动。及至重逢,几番生死同渡,早已不知不觉间卸下了心防。说不动心,又
怎能真不动心。
微微敛下了眸子,孟适青伸出手,抓住了一个酒杯。抬起眼,他向着萧绝云笑了笑,「好,今夜便求一醉。」
萧绝云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狂喜,孟适青方才的犹豫挣扎尽数落在他眼底。默许便是妥协,应了他但求一醉,是否也
意味着应了他还可以求得更多?
他不动声色的执起酒壶,眼看着孟适青来者不拒的一杯杯喝下去,眼看着他渐渐双颊染晕,力不从心,最后勉强说
了一句「我……实在不能够再喝了……」,而后便趴倒在了桌上。
萧绝云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适青,其实你也是故意的吧?故意被我灌醉,故意让我有机可乘。你心里想着,便是
纵容我这一回,亦是纵容自己一回,春风一度,而后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死不认帐,回了罗浮山后,就此与我
两不纠缠?
不是他多疑,实在是看透了孟适青这种性子。前世的他,也是这般狡猾,从天庭偷携了仙酒来找他,两人喝得酪酊
大醉。那些朦朦胧胧的记忆,唇齿相缠的旖旎,醒来后那人却统统不认帐,一脸严肃的说他们不过是抵足而眠,还
嘲笑自己喝多了发春梦。
而自己,那时候居然就真被他糊弄过去,还疑惑酒醉后怎会做那种梦。因为那个时候,他尚未看透自己的心,不知
道早已动情,是以轻易的被骗了过去。而如今,换了看不透自己心意的人是这人,他又岂容他再次逃过去。
其实……那一世,他也是对自己动了情吧!
当时当日,被他亲手封印于罗酆鬼府,恨意蒙蔽了心智,只知道自己被算计、被背叛。如今细细想来,一点一滴都
有迹可循,自己铸下大错在先,而他亦不过是受天帝之命,无法徇私而已。若真绝情,又怎会在天帝面前苦苦替自
己求情,又怎会不顾一切随自己入轮回。
做神仙时身不由己,做人时何必再苦苦压抑。
萧绝云微微一笑,俯身将孟适青抱了起来,一步步往床边走去。
这次把他吃个干干净净,锁在身边,再不许他回罗浮山,不许他离开自己半步,就不信他还能再赖过去。
将那醉得不省人事之人放平在床上,萧绝云俯身凝视着这张面孔,用手指细细的描绘着那英挺的眉、温润的唇。而
后再也忍不住,双唇覆了上去,一点一点撬开孟适青的唇齿,舌尖探了进去,手也不规矩的挑开了他的衣襟,摸索
进去。
触手生温的肌肤,令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孟适青在他的挑逗下,发出几声模糊的呻吟,身子微微挣扎了一下,瞬间刺激得萧绝云欲念更深。他无法抑制的咬
上了孟适青的脖颈,一阵舔舐后,身下的人动了动,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头发,一使力,拉扯着他抬起了头。
「你……在做什么?」孟适青双眼还带着丝朦胧,声音嘶哑的问道。
萧绝云没料到他忽然清醒了过来,怔了一下,随即挑起一抹魅笑,不怀好意的重重顶了他一下,含着他的耳垂道:
「你说我在做什么,嗯?」
孟适青一张面孔瞬间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双眸忽明忽暗,扯着萧绝云发丝的手不由自主的松开,搭在了他肩上,
似推拒又似在迎合一般的举动,使得萧绝云的动作越发大胆起来。
就在他扯下孟适青身上最后一片布料时,耳边听到一声轻轻的问话——
「你……可是原谅了我?」
萧绝云的身子蓦然一震,仔细看着孟适青,正要举身挺入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你……究竟是孟适青,还是……」
那张还染着红晕的面庞,分明是也已经动了情。
身下的人双眼微睁,嘴角微微扬起一丝浅笑,「你说我是谁,我便是谁。」
他在酒醉情动的那一刻,灵识忽然苏醒。数千年来的记忆纷涌而入,记起了自己因何而入轮回,记起了自己与那人
之间的种种纠缠,也终于明白,为何在身为孟适青时,会苦苦推拒萧绝云的心意。
不敢相信他真的会原谅自己,会再次爱上自己。害怕终究又是一场空,害怕到头来仍旧什么都求不得。原来心防一
解,灵识便自动回体。
无论是孟适青,还是北阴酆都帝君,都只是爱着这个人。他所求的,也不过是一声原谅,以及那颗心再次紧系在他
身上。
萧绝云回过神来,眸内闪过深意,然后缓缓的俯下头,吻住了身下之人。
「我的心意,数千年来从未变过。」他轻声应道:「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因为,我原本就不曾真的恨过你。」
那人发出轻微的叹息,无比满足,然后放松了身体,默许他进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孟适青睁开了眼,看到趴在自己胸前,连睡梦中都带着一丝餍足笑容的男子,唇边泛起了一丝
笑意。
天将拂晓。
他轻轻抽出了自己的身子,萧绝云察觉到怀内之人似想离去,迷迷糊糊的伸手一揽,却被点住了额间,随即陷入了
深深的睡梦之中。
孟适青起身下床,穿好衣物,走到房中。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不似凡人的脸,华发及腰,一双苍寂如夜的黑眸,俨
然已恢复了北阴酆都帝君之身。
「帝君。」轻微的叹息声在他身后响起,不知何时出现在房内的转轮王,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可是求仁得仁了?
」
「当年我注定以凡人之体受劫而入主冥府,如今亦是如此。」孟适青缓缓回头,「这具躯体阳寿已尽,我……也该
回去了。」
原来孟舜之所言的劫数,合该此意。孟适青遇上萧绝云,不动情,不生劫。一旦情生,欲念既起,数千年来苦苦压
抑的心魔一解,这凡人之体的阳数便到了尽头。
「元冥神君原为历劫而入世,情劫一过,心魔自解。千余年来怨气消散,元神归位,重回仙班,帝君所求的不就是
如此吗?」转轮王垂下了眼帘,「可是帝君徇私动情,却是有意触犯天条,恐怕难逃惩戒。」
「惩戒么?」孟适青淡淡一笑,「那又如何?」
他早已料到会有何种后果,只是他绝不后悔。换来那人解开心魔,换来那人再不怨他恨他,换来那人终于能回归天
庭,再不必被困在罗酆鬼府内受折磨,千百年来,他所求的不就是如此么?
至于他会受到何种惩罚,北阴酆都帝君换了谁来做,他被打回散仙也好,甚至被削去仙籍也罢,都无所谓。
「可是帝君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不会再记得。」轮转王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传来,「但凡历劫归位的神君,洗练
池内走一遭,前尘往事尽皆如云烟消散,宛若新生。帝君放不下的种种,于他却只是大梦一场,梦醒后不留半点余
痕——这样的结果,帝君真的认为值得吗?」
「起码还有这一世为人的相依相携,心意互通,做不得假。」孟适青微闭了双眼,「于我,已是足够。」
双手负于身后,孟适青对着转轮王开口道:「我们走吧!」
想必不久元冥神君便会苏醒,到时候天帝自当遣使迎他重回天庭,非是他分内事,他也不需要再留下来。
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醉南柯,但求一醉,换来的是南柯终醒。即便只是他一个人的南柯一醉,又如何?
当时当日不曾后悔,以后也不会。
天庭之上,元冥神君历劫归位,前来相迎的数位仙官,为首之人便是玄帝,其后紧随四海龙王。自他犯了天条,被
镇于冥府之后,两千余年来,其位一直悬空,只由座下四海龙王各司其职。如今回来了,仍旧回归其位,拜见天帝
后,便去了玄帝之府。
阔别数千年,玄帝依旧是当初的模样,黑发、黑眸、黑袍,冷峻的面容,只有一双眸子是暖的。当年他与玄帝共御
北天之极,如今故人相见,自是一番唏嘘。两人原为至交之情,当日他领罪受罚时,玄帝痛心疾首,怒斥他缘何要
妄动凡情。如今一切烟消云散,他好端端的回归了天庭,玄帝自是欣喜。
元冥神君洗练池内走一遭,重回了仙体,前尘往事尽皆忘记。就连当年自己因何犯下过错而受罚,也只余模糊的印
象。问起玄帝,玄帝只淡淡说,既已重回了天庭,之前的种种也不必再细究,劝诫他放开过往,以后便安心的做他
的元冥神君。
元冥神君听了,也不好再细问。仙家原本无情,两千余年的光阴,在他眼内也不过一瞬而已,何必执着。玄帝既无
心相告,他也就丢开了这个念头。及至慢慢的从一些闲言碎语中得知,自己当初乃是为了个凡人,一怒之下水淹北
酆,犯下杀孽,才被天帝怒而封印元神于罗酆鬼府。他不禁有些惊讶,不明白两千多年前自己怎会犯下此等糊涂事
。
身为上古元神,他从不曾与凡人有过任何牵扯。当年玄帝心甘情愿归了六御,受天帝所治,而在他心内,对天帝却
并无太多敬畏之心。元冥神君生性高傲,受不得拘束,在北天之极他是至高无上的神,到了天庭却不得不臣服于天
帝之下,几千年前他不喜欢这重身份,几千年后,他仍旧不喜。只不过当年他任性妄为,连天庭也不想待,在人间
找了处池子窝着。如今既是历劫归来,天帝不计过往,仍旧许他重归原位,他也不好再削了天帝的面子,将所有的
事务都丢给四海龙王,落个清闲身。
只是心内终究有些好奇,不知道当年能令自己动了凡心的,究竟是什么人。
转眼间又是三百年一期的蟠桃盛宴,众仙齐聚。各路神仙纷纷入了天庭,元冥神君自不可能一一认得。待得各位仙
家按职位高低落座后,元冥神君正懒懒的坐着,等着侍立一旁的仙童斟酒时,忽听一旁响起一个笑声。
「北阴酆都帝君,请这边入座。」
元冥神君不由得一惊,抬头望过去,只见一名仙君在仙童的引路下,在他不远处坐了下来。隔着几案,他眼见着那
仙君目不斜视的端坐好身子,一张面容惨白如活死人,五官仿佛是镶嵌上去的一般,没有半分生气。许是感应到了
他的视线,那仙君微微回过头来,面无表情的瞅了他一眼,复又回过头去。
不对!
他不是北阴酆都帝君……这仙君绝不是北阴酆都帝君。
元冥神君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是不由自主的走到了那仙君面前。
北阴酆都帝君抬头看了他一眼,起身打了个招呼,「元冥神君。」
就连声音也是恹恹的,不带一丝感情。
元冥神君皱起了眉头——他此前并未见过北阴酆都帝君,虽同为一殿仙君,但北阴酆都帝君司职于罗酆山,也只有
在蟠桃会上能相聚。而他数千年来不曾参加过蟠桃宴,自然也就对这位仙君毫无印象,怎会觉得他不是自己心目中
的北阴酆都帝君?
「帝君……」他踌躇着开口了,「认得我?」
北阴酆都帝君仍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当日神君回归天界,本君也在天庭内,自然认得。」顿了顿,又道:「本
君继任不久,神君不认得我,也是应当。」
元冥神君一怔,继任不久?也就是说,之前的北阴酆都帝君并不是他了。
难道……自己曾经认识之前的那位北阴酆都帝君么?
他没来由的一阵心绪烦乱,见面前的仙君并无与自己攀谈之意,也不好详问。只得回了自己的座位,一旁的仙童往
他酒杯内斟满了酒,他便端起酒杯一口饮尽。
仿佛如此,便能压下心中忽起的茫乱。
不过酒过数巡,他再抬头时,那北阴酆都帝君已经离席而去。
回了自己仙府后,元冥神君召来府内仙童,开口问道:「我且问你,这两千余年来我不在之时,天庭内可有什么变
动?」
那仙童原是玄帝身边的侍童,元冥神君受罚之前,并不常在天庭待,仙府也是一片凄冷,府内原有的几名仙童无所
事事,等他领罪被镇于罗酆鬼府后,那些仙童便纷纷被天帝派往了别的仙府。待他归来后,玄帝便将身边的几名仙
童拨到了他府内,服侍他起居。
那仙童见元冥神君相问,想了想,如实禀道:「回神君,倒不曾有何大变故。」
元冥神君缓缓道:「譬如说,那北阴酆都帝君,为何会换了仙君来做?」
那仙童一听他提起此话,不由得面露惊慌之色,虽很快便掩饰了下去,却难逃元冥神君之眼。
元冥神君忙追问道:「可有何隐情?」
仙童见他疾言厉色,吓得「咚」一声跪了下去,道:「小仙不知,只听闻那北阴酆都帝君,原是三千年一替。想必
前任帝君任期已满,自然换了仙君。」
元冥神君双眸一缩,「那原先的北阴酆都帝君,卸任后去了哪里?」
「这……小仙实在不知,望神君恕罪。」
元冥神君面露失望之色,吩咐他起身,便不再开口了。那仙童满额冷汗,之前玄帝曾再三吩咐,不得在元冥神君面
前提及有关前任北阴酆都帝君只言片语。而满天庭之内,谁不知那前任北阴酆都帝君与元冥神君之间的纠缠……只
是如今元冥神君前尘往事俱已成灰,谁又敢多嘴在他面前提起。
身为仙君,妄起凡心,是为大忌。
元冥神君历劫而入世,那前任北阴酆都帝君却是有意冒犯天规,私自入轮回,还与元冥神君有了一场情缘……犯下
的是大错,在元冥神君回归天庭不久,便已受罚。
所谓情劫难过,先是元冥神君触逆天条,生生受了两千余年的罪。好不容易人世间走一遭,得以重回天庭,却又换
作另一个领罪受罚。
天意弄人,便是神仙,也逆不得天。
却说那北阴酆都帝君自蟠桃宴回去后,卸了帝服,穿回了惯穿的月白长袍,慢慢的踱步到了罗酆山巅。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只余那一抹刺眼的白。
「帝君。」他走到那人身后,轻声开口。
那人缓缓回过身来,笑了笑,「我早已卸任,如今帝君是你,怎还叫我帝君?」
昔日的十殿阎君转轮王,如今的北阴酆都帝君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今日,在蟠桃宴上见到了元冥神君。」
那人垂下了眼睑,「是么?」
前尘往事俱已消散,他当日领罪受罚,天帝震怒之余,竟也不由得叹了口气,「早知有今日这场劫数,当年我便不
该令你去寻那元冥神君,惹下这数千年孽缘。他既已入了洗练池,重归其位,你便也去洗练池内走一遭,洗去凡念
,将功赎罪吧!」
天帝少年时原与他相交,自然心存偏颇,不想施以重罚。孰料北阴酆都帝君却不肯入洗练池,只道:「罪臣凡根未
净,明知故犯,怠忽职守,当受重责。天帝如此,恐不足以服众。」
天帝不料他竟不领情,一怔之下,道:「你不肯入洗练池?」
不入洗练池,他便不可能再回归天庭。一身修为,仙家之体,难道统统不要了?虽然也可像对待元冥神君一般,强
取了他的仙魄,投入洗练池内,天帝却有些不忍心。
说到底,即使已是天帝,毕竟也还是心有所偏。如果他不愿意,天帝也不想强逼。
他只是缓缓的摇了摇头,「罪臣愿消除仙籍,重新修炼。他日勘破情关,再回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