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你什么事?」
孟适青笑了笑,也不恼怒。
两人默默的同坐着,片刻,还是萧绝云忍不住了,对孟适青道:「你怎会被卖到府里来?」
孟适青淡淡道:「爹欠下赌债,就拿我抵了十两银子。」
萧绝云惊讶的微张着嘴,他生来富贵,从来不觉得十两银子值什么。没想到孟适青被他爹就用十两银子卖断了终生
,也不知道原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值十两银子。
这样一想,他不觉对孟适青有些可怜起来,便放柔了神情道:「你爹那么对你,想必跟着他你也没好日子过。在这
里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挨饿受冻。」
孟适青抿了抿唇,笑道:「多谢。」
萧绝云不自在的扭过头去,「谢什么,我又没做什么。」
「小少爷刚刚不是在安慰我吗?」孟适青依旧是那副笑脸,「自然要谢。」
萧绝云不知道嘟哝了一句什么,忽然冒出一句:「那瞎子明明那么恶毒,怎么收了你做儿子……」
孟适青面色一变,不悦道:「小少爷,请不要对师父不敬。」
萧绝云瞪了他一眼,「那瞎子害死了我娘,你知不知道?」
孟适青怔了一下,半垂下眼帘,「我不知道……想必,是小少爷误会了吧!」
「误会?」萧绝云冷笑了一声,「当年我爹将他请进府,那瞎子也不知使了什么邪术,生生的害死了我娘!还胡说
什么我娘是个煞物……我看他才是萧府最大的煞物!我爹听信风水之说,鬼迷心窍,不但不将这瞎子送官,还养在
了府内。呸,也不知是不是这瞎子对我爹也使了邪术,不然我爹怎会这般信他的话!」
他说得神情激动,言语中已略带哽咽,「我娘什么都没给我留下……就只有这副长命锁……每次我想她想得紧了,
就会来这儿坐一会儿。」
孟适青脑中「嗡」的一声,眼睁睁的看着萧绝云按在胸口处的手。长命锁……他果然戴着长命锁,是他娘留给他的
。那女鬼……并未说谎。
「小少爷……」他颤抖着开口:「你很……想念你娘亲吗?」
「当然了!」萧绝云红着眼眶看了他一眼,「要是还能再见我娘一面就好了……虽知不可能,但我每次坐在这荷塘
边,便觉得娘亲好像就在我身边,不曾离去。」
孟适青的身子颤抖起来,他看到那红衣妇人,不知何时出现的,慢慢的飘到了萧绝云的身后,满面哀戚。
他听到她轻声的唤着:「云儿……」
可是萧绝云听不到,看不到。那双惨白的手,在触及到他的脸颊时,慢慢的缩了回去,然后,她缓缓的回过头,看
着孟适青。
那么凄凉的双眼。
孟适青呆呆的看着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流泪了。
第三章
当天晚上,孟适青再次梦到了那名女子。
孟适青呆呆的看着她,再没有畏惧之情,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同情。他恭敬的叫了一声,「萧夫人。」
女子缓缓笑了,有些哀伤,「小公子,你肯信我了么?」
孟适青点了点头,却听那女子道:「我想求小公子,让我能见我孩儿一面。」
孟适青迟疑了一下,道:「我……我有什么办法?」
「云儿与小公子不同,看不到我。我如今只是一缕孤魂,唯有进他梦中与他相会,可是你爹在他房里放了一盏长明
灯,我便进不得他的房。只求小公子将那长明灯吹熄,一个晚上即可,我了却心愿,也好转世投胎,再不会出现了
。」
孟适青惊了一下,心想那长明灯乃是风水道中用来化阴煞之物。师父既然安置在小少爷房内,必定有他的用意,自
己怎可擅自吹熄?
女子见他迟迟没有应声,叹息了一声,道:「小公子若是不放心,便只稍微将长明灯移开,不必吹熄也可。云儿是
我的亲生孩儿,难道我还会害他不成?不过是挂念着他,无法安心入地府,只求小公子成全我这最后的心愿,感激
不尽。」
她说着,缓缓便要向着孟适青跪拜下来。
孟适青吓得慌忙将她扶住,低声道:「我并非不相信夫人的话……只是此事,还需先问过我师父,适青不敢擅自作
主。」
女子面色一变,「去问你爹?罢了,小公子,当我没求过你。若让你师父知道,我还能留得住这一缕残魂?只怕会
被你师父打得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孟适青大吃一惊,半晌,才问出一句:「难道……夫人真是被我师父……」
女子苦笑了一声,「他既是你师父,我也不好说他不是。只是小公子,恕我提醒你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且看
他如今的下场,便知他曾经做下过什么事了。」
孟适青浑身一抖,无论如何还是不敢相信孟舜之竟做出过如此狠毒之事,硬生生将个无辜女子害死。但是萧夫人的
言语,又不似在撒谎。一时之间摇摆不定,也不知究竟该如何。
萧夫人见他仍是犹豫不决,便道:「小公子,若是实在教你为难,便罢了。」语毕,就要转身离去。
孟适青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萧绝云那张夜色中寂寞无比的脸,冲口而出:「萧夫人,我帮你!」
那女子立即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带欣喜,「小公子,你真的肯帮我?」
孟适青下了决心,点点头,「不过,这事却不是这么容易。我并非小少爷的贴身小厮,无缘无故怎好进他的房,去
移开那盏长明灯?」
女子笑道:「不难。每日辰时至隅中,云儿必去书房听先生讲课。你可趁无人时,悄悄入他的房,移开长明灯。」
孟适青略带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女子见他答应,面含喜色,盈盈拜下,「多谢小公子相助之情。」
孟适青自梦中醒来,心下仍是一阵不安。虽想到那女子是萧绝云的亲娘,断无加害自己儿子的道理。但是……他不
知师父在小少爷的房内安置长明灯是何用意,若是擅自移开,也不知会有何后果。思来想去,不觉天明。于是,这
日孟舜之传授风水之说时,孟适青便多留了个心眼,问到化阴煞之时,长明灯具体用意为何。
孟舜之道:「鬼惧阳气、畏光,白天不敢现形,故而多在晚间出来为患。艮为鬼门,房中此处放置长明灯,鬼不敢
近身。」
孟适青这才明白过来,心想师父在小少爷的房里放了一盏长明灯,想必是怕那女鬼去找他了。
他便又问道:「若移开了长明灯,会有何后果?」
孟舜之怔了一下,道:「若移开长明灯,道行深一点的鬼,可现形。浅一点,则可入梦。长明灯只为驱邪,不可镇
鬼。」
孟适青心道怪不得萧夫人不强求他吹熄长明灯,原来那长明灯并非镇鬼之物,不过使鬼畏惧之而已。心想师父倒也
没有设下厉害的阵法,想必那萧夫人,并非厉鬼。
这样想来,不觉松了一口气。回想起萧夫人那双哀凄的眼睛,恻隐之心大动,心想我不过使他们母子见上一面,应
该无甚大碍。
孟适青既下了决心,便不再犹豫。这一日候着萧绝云去了书房,他便悄悄去了萧绝云的卧房,见房门开着,两个丫
头正在内收拾,便立在门口笑道:「两位姐姐可要帮忙?」
那两个丫头和孟适青也熟,喜他老实勤快,手脚麻利,便笑道:「你来得正好,帮忙抱了那堆床帐送去洗吧!」
孟适青依言进去,果然看到墙角不显眼处放着一盏长明灯。便不动声色的悄悄用脚蹭开了些,继而走过去自床上搂
起那堆床帐,出了房。
他一路走,一面心想,不知今晚,小少爷会不会梦到娘亲?
孟适青自移开那盏长明灯后,终究有些不安。一整日间心神不宁,到了晚间也无心睡眠。突然从床上坐起,悄悄开
了房门,便往荷塘走去。心想萧夫人若真入了小少爷的梦,心愿既了,必会回到荷塘,自己若见了她,也好问问。
刚走到荷塘边,远远便见一条人影发疯般的向着荷塘奔去。定睛一看,却是萧绝云,不由得吃了一惊,忙叫了一声
:「小少爷?」
萧绝云却理也不理他,迳自奔到荷塘边,蹲下身子,死命的抠着泥土。
孟适青吓一大跳,急忙跑过去,拉住萧绝云的手,「小少爷,你……你在做什么?」
萧绝云猛然抬起头,月色下一张脸上满是泪水。
孟适青吓得不轻,只听萧绝云带着颤声道:「我,我梦到我娘,浑身是血。她说她被那瞎子用邪术困在池底,不能
超生,这么多年来只能做一只孤魂野鬼……那瞎子好狠的心,将我娘害到如此地步!」
孟适青听得胆颤心惊,原以为萧夫人见了小少爷,不过是母子间难得相见,说的也是些思念之情,让萧绝云得些安
慰,万没料到竟是向他诉苦去了。
见萧绝云拼命挖着泥土,他不由得抖声道:「那小少爷……这是在做什么?」
萧绝云不言不语,只是狠狠的挖着,终于触到一对坚硬之物,欣喜万分的一把挖了出来,「就是这个!我娘说,那
瞎子就是用这对石狮子镇住了她的魂,害她无法超生。我挖出来,扔了它们,看那瞎子还怎么害我娘!」
孟适青一见那对石狮,呈青色,朱砂涂顶,嘴含桃人,不由得魂飞魄散。他记得孟舜之曾说过,石狮乃镇鬼之物,
寻常放置于大宅门外,若是厉鬼,则埋于艮门。而朱砂驱邪气,桃人厌胜物,此三物竟然埋在一处,可见是极为厉
害的煞物了。
他扑上去要阻止萧绝云,却晚了一步,萧绝云扬起手,猛地一挥,孟适青眼睁睁看着那对青石狮子被抛向了远处。
原本月明星稀的天色刹那间暗了下来,连半丝星光也泄不下来。荷塘内大片盛放的荷花涌动般的摇曳起来,原本只
是泛着微漪的水面陡然翻腾起来,一串串赤红色的水泡自水底缓缓升起。
孟适青瞬间脸色煞白,一把拽住了萧绝云的手,死命就要往孟舜之住着的房间跑。
萧绝云却不明白他是何用意,死命的要挣开他的手,一脸欣喜,「我娘要出来了!」
「那不是你娘!」孟适青大吼:「那是厉鬼!」
寒彻心骨的笑声响了起来,孟适青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自身后飘了过来,「小公子,多谢你。」
他刹那间仿佛被定在了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浑身发抖的回过头去,黑漆漆的夜色里,那女子身上的一袭红衣如
血一般骇人。衬着一张惨白的脸、赤红的眼,分明是笑着的,却阴森得似乎要渗到人骨子里去。
萧绝云也吓得说不出话来,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这可怕的女鬼就是自己的娘。
那女鬼缓缓伸出手,向着萧绝云笑起来,「云儿,我的好孩子,娘亲真是好想你……以后你都不会再和娘分开了。
乖,先去下面等着,娘去找你爹。」
那双肌肉已经腐烂、露出斑驳白骨的手猛然将萧绝云抓住了,将他的身子提在半空,就要往荷塘掷去。却不防被孟
适青猛地扑上去,死命抱住了萧绝云悬在半空中的双腿。那女鬼顿时变了脸色,一扬手,便将萧绝云连同孟适青一
道掷进了荷塘。
「扑通」一声,两人双双跌进了荷塘。孟适青在大骇之中只看到无数水泡在四周浮升上去,那女鬼半悬在空中的身
子霎时浮在了头顶。
他听到那女子阴冷入骨的大笑,「萧郎,萧郎,一别五年,妾身来找你了!」
骇人的笑声渐渐远去,孟适青挣扎着要托起萧绝云浮到水面,刹那间脚下一沉,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手自池底伸出
来,抓住他的脚踝,将他和萧绝云不断的往下扯。
「小公子,下来陪我们吧……」
「我们,也好想出去啊……」
纷杂的声音不断的在耳边响起,似真似幻。孟适青无法挣脱,意识渐渐模糊,却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紧了萧绝
云。就在他几乎要彻底陷入黑暗的一刻,一道华光霎时从头顶劈了下来,随即他的身子便被提了起来,扔到了池边
。
孟适青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夜色中师父的脸。
他瞬时红了眼眶,悔恨交加,叫了一声:「师,师父……」
是他一时糊涂,听信了那女鬼的话,如今铸下大错……为什么要怀疑师父呢?明知鬼言鬼语只为蛊惑人心,却还是
被迷了心智。
孟舜之微抬了一下手,阻止他接下来的话,只问了一句:「那女鬼现在何处?」
孟适青忍住泪,「好像……去寻萧老爷了……」
他听她口口声声唤着「萧郎」,想必是去找那萧老爷了。
孟舜之面色大变,交代一句:「留在此处看住小少爷,不管发生何事,都不可离开半步!」语毕,身影一晃,向着
萧老爷的房间飞奔而去。
萧靖苍在房内,刚吹熄了灯,正欲就寝。窗外忽然一阵狂风大作,挂在门外廊上的一排长明灯刹那间尽皆熄灭。随
即,房门「砰」的一声开了。
红衣如血的女子立在黑暗之中,一双赤红的眸子向他看过来,嘴唇微微掀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轻声开口唤了一
声:「萧郎,可还记得蔻娘?」
萧靖苍的身子霎时如同凝固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面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颤抖着,骇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来。
「一夜夫妻百日恩,萧郎,你曾说此生非蔻娘不娶,蔻娘自也一心一意侍奉萧郎。」女鬼缓缓的向他靠近,声音陡
然间凄厉起来,「为何要将那瞎子弄进府来,将我镇于池底!你好狠的心啊……萧郎!」
她蓦然伸出手,就要掐上萧靖苍的脖子,一把桃木剑忽然凌空飞将出来,直直穿过她的身子,「铮」的一声,将她
钉在了墙上。
「人鬼殊途,阴阳相隔,何必非要强求。」泠漠的声音传来,「萧夫人,这么多年过去,还未消去执念么?一错再
错,恕孟某这次不会手下留情了。」
女鬼缓缓抬起头,赤红的双眸死死的盯着立在门口的孟舜之,忽然大笑起来,一寸寸的将那柄桃木剑自胸口处抽出
,「瞎了一双眼还不够,我看执迷不悟的是你吧?逆天改命,拆人姻缘遭天谴哪,孟先生。」
一把将桃木剑劈成两截,女鬼冷冷的笑道:「你阳寿将近,不过是油灯未枯罢了。我看你折寿二十年都不够,今晚
便送你最后一程吧!」
女鬼言语之间,说不出的狠毒怨恨,衣袖一扫,将萧靖苍直挥出窗外,一步步向着孟舜之逼了过去。
「人鬼殊途,我便是其心可诛。孟先生说得好坦荡!」她倏然间笑了起来,「当年先生为何要留我一条生路,不将
我打得灰飞烟灭?是怜我对萧郎一片痴心吧……是先生自怜与我心思一般吧!」
孟舜之顿时变了脸色,双袖一扬,声音陡然间冷至极点,「死不悔改。」
孟适青护着萧绝云留在荷塘边,萧绝云自被救起来后,便昏迷不醒,幸好没有性命之忧。眼见着整座萧府如同被一
团黑气笼住,偌大一座宅院,竟然静悄悄无一丝动静,仿佛所有的人都已经睡死了过去。
他很是担心师父,却记着师父走前交代他,无论如何不得离开荷塘,再焦急也不敢擅自跑去找孟舜之。万没料到那
女子竟然是如此骇人的一个厉鬼,而之前对他却是言语凄凄,神情哀绝,看不出半点做戏的模样——她真的是萧绝
云的娘吗?
孟适青活了十二年,从没遇到过这样擅于欺骗人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