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叡无法只得命人拿过一枝箫来。只见这箫通身炫黑,打磨的极精巧细致。灯光之下,通体流光,焕彩夺目。
慕容初举着箫,嘻嘻笑道:“这是巫国独产的黑曜石打造的冥箫。凤凰也有一枝,那是巫皇给姐姐的聘礼,姐姐见我喜欢便送给我了。陛下你知道吗?姐姐是长姐,凤凰为弱弟,我们自小便亲厚异常。姐姐更是念父皇母后年迈,才得了凤凰,于是对凤凰爱护有加。凤凰的书画琴艺皆是姐姐口传身教的。可惜姐姐命薄。英年早逝。”慕容初面容忧伤,低垂着细细摩挲着那管冥箫,似乎沉浸在无限的回忆里。
赫连叡脸色一黯,仰头喝下一口酒,低声喃喃道:“巫国皇妃慕容苓?”
慕容初并未察觉,低头吹奏道:“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冥萧的声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乾元殿内万籁俱寂,连虫噪鸟啼都蓦然消失。在微微流动的、带着龙涎香的空气里,只有那断断续续的箫声在低回盘旋,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就在吹箫者的手指间起起落落。
这首《御街行》原是慕容苓教他的第一首曲子。那时凤凰年幼,只呀呀道:“姐姐,这首《御街行》真是动人心弦。凤凰,也要学。”却不想慕容苓认为此曲凄苦,像慕容初这样,将来要指点江山,继承大统的皇家子弟,是不该有这样的情感的,于是不愿教授。偏偏却又拗不过慕容初的痴缠。
世事难料,这首相思凄苦的《御街行》在此时吹来竟是这样的应景!
第十五章:鸾凤多情相思垢
一曲终了,殿外忽闻得一阵窸窣之声,寒鸦鸟雀竟齐齐飞起,盘旋在乾元殿外,久久不去。
赫连叡深情的将慕容初拥在怀里,动容道:“凤凰,你还有什么本事是朕不知道?你的箫艺真真堪称天下一绝!你看,连窗外的鸟雀都为你动情。”
赫连叡眉心微皱,捧着慕容初的脸,直直看着,深情吟道:“‘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他搂住慕容初的肩,柔声问道:“为什么吹到这一句时凤凰的箫声哽咽了?可是在怪朕在大婚之夜冷落了你?”
慕容初不答,转身背对赫连叡。窗外雨声潺潺,泠泠打在窗格上,清晰而悦耳。
赫连叡忽得从身后环住慕容初的腰,轻声在慕容初耳边说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凰,虽然朕刚刚身在怡景阁,但也是时时刻刻想着你。想着你的美,你的好,你的温柔软语,你的轻盈浅笑。朕一时一刻都不能将你忘怀。即使在内监通报宋妃生女的一霎那,朕在欣喜之外,还是想着,要是你此刻和朕在一起分享这份喜悦该多好!所以才急忙忙地从怡景阁回来。”
慕容初轻吁一口气,一个转身,躲开赫连叡的拥抱,娇娇笑道:“凤凰哪里有皇上说得那样好。”他言笑晏晏,调皮的咬下一段冥箫上的穗子,含在口中轻轻咀嚼,扶着床沿嫣然巧笑。他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真真是微晕红潮一线,拂向桃腮红,两颊笑涡霞光荡漾。
慕容初醉颜微酡,腮晕潮红,轻轻将口中的线绒朝赫连叡唾去。
赫连叡看得痴迷,起身走向床边,俯身将慕容初压在身下,抚着慕容初的脸,温柔浅笑:“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蚟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凤凰你真美。”说着,一低头吻了下来。
慕容初一个侧头,脸色青白,皱眉道:“皇上,凤凰好难受……身子好烫,好热……头昏昏的。陛下,凤凰会不会要死了?”只见慕容初神气昏沉,气息微弱,额间细汗密布染湿了漆黑的发。
赫连叡只当慕容初喝醉了,捂住慕容初的嘴,笑道:“可是喝醉了!好端端说什么死不死,朕不要听。下次凤凰要是再说,朕定罚不饶。”赫连叡说着,温柔浅笑,伸手整理慕容初额上的发。
似是被灼伤一般,赫连叡猛得收回自己的手。似是不信,又伸手探了探,果然烫若滚水。慌得赫连叡忙忙扶起慕容初,搂在怀里,惊慌失措道:“凤凰,凤凰?”慕容初颜色如雪,喘吁吁道:“凤凰的头好昏……好痛……皇上,凤凰好难受!”
赫连叡高声唤道:“传太医,快传太医!”宋世在外听见,忙忙赶去。
“凤凰,凤凰……不要怕,你没事的,有朕在。”赫连叡一边扬声唤人进来伺候,一边抱起慕容初,将他小心安置在床上。子青子衿在殿外听见也慌忙进来伺候,看见慕容初满脸潮红全身无力,满头冷汗,一阵心疼,碍于赫连叡,不敢上前。
不多时,年华匆匆赶来,俯身跪倒:“臣年华恭请圣安。”
赫连叡一把将年华拉至床边,道:“年爱卿不必多礼。快过来看看梓童这是怎么了?他一直嚷着疼。你快去看看。”
年华依礼上前把了脉,又探了探慕容初的额头,翻看他的眼皮瞧了瞧,禀道:“请皇上屏退左右,臣现在要给慕容梓童施针。”
赫连叡扬声道:“你们都先下去,没有朕的传唤,任何人不得进来。”
“奴(才)婢遵命。”子青子衿满不情愿地退了出去。
“年华,他会没事的,对不对?”见慕容初痛苦难禁的样子,赫连叡满心焦急,忧心忡忡问道。
年华一边打开医箱,一边安抚赫连叡道:“只是着了风,又喝了些酒,发烧了。等臣施针,过会就会醒过来。只是以后便难说了。请陛下做好心理准备。之前臣便说过,慕容梓童这病危险的很,恐致劳症,要小心调理。现在他这样的情况,若不小心,恐怕真的会害劳。”
赫连叡听得心惊胆颤,皱眉道:“怎么危险?为什么危险?他不能有事。年华,你要救他!治好他!朕不能让他有事!朕命令你一定治好他!”赫连叡着急的细汗淋淋,俊美英挺的脸几乎因为担心而变了形。
年华见状安抚赫连叡道:“皇上,你先冷静一下。等臣施针看看。臣一定尽力而为。”
赫连叡闻言只得退出床边,頽坐在榻上。
年华见状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只见年华迅速拔针,在慕容初的各大穴位上施行。慕容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额间汗珠细密,眉头微皱,嘴里喃喃唤道:“哥哥,哥哥……父皇……母后……姐姐……”
“他唤什么?”赫连叡问道。
年华道:“梓童在叫哥哥,父皇,母后还有姐姐。”
赫连叡轻叹一口气,自责道:“都是朕不好。让他背井离乡来到这里。”
年华收了针,垂首禀道:“臣先在下去写个方子,让人煎了药送过来。慕容梓童服过之后,应该就会醒过来。到时候,臣再开方调理。”
赫连叡道:“既然如此,你便快去。朕在这里守着。”
年华道:“是,臣遵旨。”
一时,梅桃命人煎了药,让赫连叡的贴身大宫女月影,花容端进宫来伺候。
子青子衿守在殿外,没有得到赫连叡的旨意不敢擅进,正踌躇间,见花容,月影端着药依依过来,赶忙上前,陪笑道:“两位姐姐连日辛苦,这药就让我们端进去伺候吧。”子青说着便伸手来接。
花容一个闪身,躲了过去,轻斥道:“你们是谁?敢在这里放肆!这里是乾元殿。我们两个是当今天子的侍婢。我们不进去伺候,反让你们去,皇上怪罪下来谁承担的起?趁早闪开!不要耽误了我们。否则等我禀告了宋总管,给你们一顿好打!”
月影上前道:“快走吧。何必和她们多费口舌!”说着,两人一步一笑地去了。
子青心里担心慕容初,早已焦急万分,又被花容,月影一阵抢白,气得咬牙切齿。子衿小声安慰道:“忍耐些吧。这里不比容宫,我们只要尽心伺候好王爷就是了。先安心在外面候着,看看情况再说。”
花容,月影端进宫来,赫连叡亲自喂慕容初吃了。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慕容初果然清醒过来,脸色雪白,浑身无力,捂着头,迷迷蒙蒙道:“头好痛!皇上,您怎么还在这里?宋妃不是难产吗?您不要为了凤凰耽搁在这里,快去看看贵嫔娘娘要紧。”
月影在旁听见,道:“梓童,皇上已经从宋妃娘娘那里回来好些时候了。您发了烧,昏睡了许久。”
慕容初闻言,沉思许久,扶着额,无力自嘲道:“是了。本宫喝醉了,听见皇上弄瓦之喜,还只当做梦呢。”慕容初的语气软弱无力,似有无限的哀意。赫连叡听见,心里就像被刀剜过一般,疼得锥心刺骨。
第十六章:鸾凤多情相思垢(中)
慕容初半撑起身子,勉强冲赫连叡一笑道:“皇上不要见怪。凤凰真是喝多了。”
赫连叡小心将慕容初扶起,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皱眉道:“朕当然要见怪!凤凰,你怎么可以让朕这样为你担心,为你焦急!你怎么可以这样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虽是责备的话,赫连叡却是满脸内疚。
慕容初环住赫连叡的腰,喘气道:“对……对不起。凤凰也不想的。”
赫连叡紧紧搂住慕容初,似乎生怕一松手,身前这个恍若精灵一般,美得无与伦比的人儿,便会消失不见。他眉头深皱,自责道:“凤凰,对不起。朕知道你心里一定是不舒服朕在新婚之夜撇下你,所以刚刚你才会借酒浇愁,以致病情加剧。”
慕容初伏在赫连叡胸前,咳嗽了半阵,巍颤颤道:“皇上误会了。凤凰没有。凤凰不是那样的小气之人。宋妃生子,凤凰是真心为皇上高兴。”
赫连叡低头轻吻慕容初的额,动情道:“没关系。朕没有要求你一定要大方。在朕面前,你可以小气,可以吃醋,可以发发小脾气。朕不会怪你,朕只会更爱你。”他的眼神真挚,仿佛有流光在里面流窜,深情楚楚。
赫连叡拥得那样紧,慕容初伏在他胸前,几乎可以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慕容初环住他的腰,轻轻点了点头。今夜的夜很黑,深邃得几乎要将人吸将进去。
“传年华进来。”赫连叡吩咐道。
“是。奴婢这就去。”月影高声答应。
年华奉旨进来重新为慕容初诊了脉,向赫连叡道:“启禀皇上。梓童身体底子弱,今次这病来势凶险。日后调理起来会有些麻烦,不能十分劳累,不能用心过甚。只能安心静养,方有机会好转。”
赫连叡会意,道:“朕知道。年华,朕还是那句话,朕要你使出浑身解数治好梓童。”
年华跪地,恭谨道:“臣遵旨。臣一定会悉心照料梓童的病。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治好梓童。那陛下,容臣先下去为梓童开方调理。”
赫连叡满意的点点头,示意年华退下。
慕容初低头,幽幽感慨道:“皇上,凤凰真是没用。皇上对凤凰这样好,而凤凰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赫连叡含笑,轻轻刮了一下慕容初的鼻子,宠溺道:“你什么都不用为朕做。只要平平安安呆在朕的身边就好。没有用的你是最让朕心疼爱惜的。朕愿意你一直都没有用下去。一直陪在朕的身边。”
慕容初低下头,伏在赫连叡的胸前。赫连叡眼帘低垂,凝视着胸前这个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的男子。乾元殿那样静,罗浮的夜色,细风悠悠而过。窗外泠泠的雨声,宛如亲密无间的情侣的耳语,仿佛时间便定格在这一刻。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不大,却缠绵悱恻。潮湿的气息弥漫在深宫的每一个角落,粘稠而又细密。
年华从乾元殿退出来,抬头看看天空,雨丝连绵,几乎将天地连在一起。乾元殿彩灯高悬,照得天地恍如白昼。今夜宋妃得女,慕容梓童大婚,本该是一个充满喜气的日子。但不知怎的,年华只觉得心里突突的,甚是不安。
前面小内监提着羊角灯引路,年华一手撑着青油布伞,低垂着头一步一步跟在后面。忽听见身后有人叫唤,忙转过身,展眼一看,竟是皇后宫里的管事姑姑秋水!
“年院首。”秋水躬身行礼道。
秋水是皇后苏禾的乳母,自小伴着苏禾长大,为人处世极有原则,很受宫中众人爱戴。年华因此虚扶一把,道:“秋水姑姑快请起。”
秋水起身,遣退宫人,见四下无人,小声在年华耳边道:“年院首,皇后娘娘有请。”
年华身子一滞,点头了然道:“还请姑姑带路。”
皇后居住的凤仪宫和乾元殿毗邻,绕过蓬莱仙境便是。年华一路忐忑而来。凤仪宫就在眼前,它巍峨高耸,气势彷徨,压迫的年华几乎透不过起来。
秋水回头,催促道:“年院首,请快些跟上。”
年华回过神,加快脚步跟上。
凤仪宫内幽幽点着几盏八角琉璃灯,光线昏暗。殿内空旷无人声,“咿呀”一声的推门声显得异常突兀。透过层层鲛绡帐,年华隐约看见皇后苏禾,穿着盛装,正襟危坐。
年华心里微微叹息,伏地参拜道:“臣太医院院首年华,参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秋水赐坐,上茶。”苏禾的声音隔着重重帏帐传来,显得循序而庄重。
殿下西面一溜八张椅上,都搭着银红色散花椅搭,地下八副脚踏。年华择了皇后下首的第二个位子坐了。
秋水用脱胎填白盖碗沏了一杯老眉君上来。老眉君的香气高爽,色鲜味甘。年华一面拿过茶碗,轻轻挽过茶气,开口问道:“不知皇后娘娘召臣前来有何要事?”只见茶碗里的茶叶在茶水中云卷云舒,悠扬自在。
“也没什么事。本宫只想知道慕容梓童的病况如何,还请年院首如实相告。”
年华轻叹一口气,道:“唉……佛说,放下自在。禾禾,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做到放下自在呢?”
苏禾闻言,挥手示意左右近身退下,轻怒道:“请年院首自重!本宫已不是当初那个尚未出嫁,成日只知跟在你身后的苏禾。本宫如今身为当今天子的皇后,六宫之首,执掌凤印,母仪天下。你知不知道,直呼本宫闺名乃是死罪!”
年华冷笑一声,立起身来,说道:“母仪天下?六宫之首?当今皇后?禾禾,你真得开心吗?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这为什么不是我想要的!当年元宵节,父亲奉旨带我入宫为皇上献艺。当时他手执一把青锋剑,顺着绸带,飘然而至我的身边。他那样气质出众,神姿郎彻,高贵得有如神邸一般。那一日,我抚琴,他舞剑。所有的人都说,我们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现在我可以成为他的皇后,成为唯一一个可以站在他身边的女人。我有什么不开心的?”
第十七章:鸾凤多情相思垢(下)
年华脸色揪然,冷笑道:“你既然如此开心!为什么我从未见你真真开心的笑过?自从你入宫,连笑都要勉强自己,这就是你要的幸福?先是明妃怀孕生子,你不但不能生气,还要佯装大度给她名分地位。现在是宋妃得女,你又要小心照料,稍有不适,动辄得咎。如今,他更是宠信容国皇子,你又要为他担惊受怕,生怕慕容初图谋不轨?你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你真的幸福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