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匝地,四周寂静的,有风声穿越而过,呜咽如诉,和着难言的伤心,格外叫人觉得悲伤。
辗转反侧许久,慕容初仍是不能入睡。与其卧在床上胡思乱想,不如起来欣赏这山中月色。于是干脆披衣起身,款款走出营帐。
出云峰的夜空很美,璀璨,干净,不食人间烟火。
看着这样的夜空,慕容初忽得想起儿时母后曾对他说过,每一个逝去的生命都会幻化成天上的一个繁星,在天际看着自己的亲人。
母后,今夜没有繁星。可是父皇是不是已经在天上化作一颗星星,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守护着我们呢?
慕容初猛然抬起头,眼中的泪已经要打转着下落,他拼命地深呼吸,想要将泪压制回去,“父皇,您看见了吗?凤凰没有哭。凤凰答应了哥哥绝对不会再哭的,您有没有看见,凤凰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父皇!”
“想哭便哭吧?何必如此压抑?”有一把清冷的声音,漫天满地挥落了皎洁的月光下来。
慕容初没有回头,只是僵硬的站着。清瘦的身子仿佛罩在水光山色中,更显得无波无尘,泠然有波光匀染。
岚伸伸手想要给这个伤心寂寞,清华绝艳的男子一点安慰,不想慕容初深吸一口气,缓缓退开几步,温婉道:“岚公子,天色这样晚了怎么还不安寝?”
岚尴尬地收回僵硬的手,轻轻浅浅道:“天阶夜色美好,怎可轻易辜负?”他仰头看天,神色迷离,“山中夜深露重,你的身子不好。我送你回去吧。”
他说得那样自然,没有刻意提起慕容初的落泪,温然软语极是体贴,仿佛是多年的朋友。心里知道,却不去触及敏感地带。只等你敞开心怀。慕容初感念岚的细心,点头答应:“有劳岚公子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雪白的细雪静静飞过,东风卷得均匀,点点雪白,如乱花穿庭,轻轻软软铺了一地。月光明媚洒落了一地,远处的河,远处的山和树都朦朦胧胧带着点点银白,分不清是雪还是月光。
“那首《相思行》弹得较好。只是这样相思缠绵的曲子,恐不是通灵拜神的巫国能有的?不知岚公子从何处听来的?凤凰实在好奇。不知可否相告?”慕容初一壁行,一壁盈盈浅问。
岚的的语意淡然如翦翦风,横过平静河面,牵动粼粼波光,“这《相思行》原是一位故友的挚爱,听得多了,我便记住了调子。”
“《相思行》本是一首萧曲,凤凰幼时也常听得一位故人吹奏。不是岚公子的这位故人现在何处,可否让凤凰有缘一见?”
岚侧头,恰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覆上了水光波影中慕容初茕茕而立的孤独倒影,广袖被风带动,飘逸若回转的风。注目于慕容初,轻叹道:“倒是下午在嘉辰王面前献丑了。听闻嘉辰王的箫艺天下无双,岚实是班门弄斧了。只是我这故人早已仙逝,恐不能再见了。”
《相思行》原是慕容初幼时伤感姐姐慕容苓远嫁,一时感触而作,慕容苓听见说喜欢,便送与她了。多年来,为了纪念慕容苓,慕容初从未吹奏过。岚是巫国人,又从仙逝的故友处听来《相思行》。这样多的巧合,慕容初早已疑惑不已。
慕容初心中一惊,急问道:“不是岚公子的这位故人是男是女?”
岚的脸上一僵,侧过头去,落落道:“是男子。”
慕容初与岚静静伫立河岸,河水波温吞而活泼的细细流动,有一种细微不可知的悲凉之感随波而生。
慕容初心中一滞,本想从岚口中听到一句半句有关姐姐的消息,即便她早已仙逝,能再在此时听见她从前种种,对于慕容初千疮百孔的心总算是一种安慰,只是到底希望还是落空了。
天寒雾重,天地间隔了几重纱幕似的,这样可望不可及。心底漫漫生出一股淡若无味的落寞和孤寂来。
第五十八章:飞雪漫天相思语(下)
“多谢岚公子一路相送。凤凰这就进帐。公子请回吧。”慕容初一手掀开帐帘,侧头对岚道,淡淡而疏离的微笑一直保持在唇角。
岚默然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雕刻精美的芙蓉石螭耳盖瓶递道慕容初手中:“这是梦甜香。我看你睡得不好,这香配合了几味中药极是助眠,你拿去试试吧。”
慕容初将瓶子握在手里,颔首道谢转身进入帐内。
上好的银碳红红红燃烧着,映照着小小的营帐温暖如春,子青趴在案上正睡得酣甜,子衿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手里的芙蓉石螭耳盖瓶隐隐约约残留岚的温度,慕容初坐在榻边,打开瓶盖洒了一些在榻边的珐琅手炉内,一股香甜醉人的香味扑鼻而来,只觉得浑身舒畅,恍如置身云端。
慕容初实在看不清这个男人,明明和哥哥关系暧昧,现在又对自己体贴入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正疑惑间,帘拢翻转住,子衿正皱眉进来,见慕容初安然坐在榻上,才转忧为喜,道:“王爷出去怎么也不知会一声?让子衿好找。”
慕容初浅浅一笑,歉然道:“睡不着,所以出去走走。子衿可是出去找我了?下次会先知会你一声的。让你担心了。”
子衿笑着念了一声佛,笑道:“可不是。外面天寒好地冻,可让奴婢好找。王爷出去遇见什么人没有?”
慕容初心里一黯,道:“怎么这样问?”
子衿一边从包袱里拿出一条袄毯为慕容初捂上,一边搓着手笑道:“刚刚回来的时候看见岚公子一个人站在我们帐外正痴痴的看着呢,奴婢上前去问候,他也不说话,只点点头便走了。王爷刚从外头回来一定冻着了,加条毯子再睡吧。”
慕容初掩一掩袄毯,似答非答道:“是吗?”
夜风凄恻,远远带着一缕似有似无的琴声飘摇而来。隔得远了,这样缥缈的琴声有一种似有似无的缠绵,幽幽隐隐,分外动人。
“子衿可听见什么?”
子衿一脸茫然,专注许久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可不是下午岚公子弹的那首曲子吗?”
“离堂悲楚调,君奏豫章行。愁处雪花白,梦中江水清。扣船歌月色,避浪宿猿声。还作经年别,相思湖草生。”
风如诉,雪连天,苍山远。人在咫尺天涯,却两处不见。此岁,彼年,声声空啼杜鹃血。梦醒时,枉然一片。还作经年别,相思湖草生。经年别后,生死茫茫啊。纵使相思漫湖而生,父皇,姐姐,你们还看得见吗?
慕容初默然良久,兀自泛起一抹昙花似的微笑,含着淡淡的一缕愁绪,自艾自抑,“到底是相思刻骨啊。”
子衿怜惜安慰道:“王爷身子弱,还这样多思?可怎么好?近来已经夜夜难以入眠,消瘦了许多。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奴婢们看见王爷这样自苦,只恨自己是个奴婢不能为王爷做些什么,分担一点什么,可以让王爷好受些。”说着,盈盈就要落下泪来。
子衿这样担心,慕容初反倒有些不安,浅笑道:“傻丫头。我没事的。快不要哭了,等下子青醒来看见你在哭,只当我欺负了你,一怒之下可就不伺候我了,离了你们本王可怎么办呢?”
慕容初一意安慰,子衿怎会不知?于是举袖微笑道:“王爷只会一味拿我们取笑。”
慕容初将芙蓉石螭耳盖瓶递到子衿手中,吩咐道:“这是梦甜香。你小心收着。”
子衿拿在手里,疑惑道:“奴婢并不曾收这样的东西来,王爷这是从哪里来的?”
慕容初拔下管冠上的寒玉兰花簪子,取下叠云冠放在一边,乌黑如墨的发瞬间垂落下来,犹如黑绸一般,“才是岚公子给的。你小心收着吧。”
子衿点头答应收在一边,伺候慕容初卧下,自己便也睡下了。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梦甜香起了作用,慕容初一夜好睡。次日醒来亦是精神熠熠的。
出云峰的旭日极美,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那万木丛上,迷蒙蒙起起一层薄雾,万物在它的笼罩之下,都显得迷蒙虚妄。冰雪消融,潺潺溪流款款东去,清可见底。
子青子衿早起伺候慕容初梳洗已毕。侍从们匆匆收拾了东西,准备再次起行。
看着眼前冰冷刺骨的河水,子青悄向子衿道:“姐姐,这落了一夜的雪想必这河水冷得很。上甘露寺的路只有过河这一条,唯一的做竹桥因为年久失修早已不能用了。只有淌过去。我们倒是没什么,可王爷身子弱,要是再冻着了可怎么办?我好想念亦啊,要是这个时候他在,定可以带着王爷过去。”子衿笑道:“亦被太子安排在泽国,自有他的用处。难道我们就不能带王爷过去吗?”
子青惊讶一声,笑道:“姐姐,你开玩笑嘛?王爷怎么肯?”
子衿转头见慕容初正盯着河岸出神,俊秀的身姿纤细消瘦,隐隐透着不屈的骄傲。她浅浅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王爷,这水冷得很,要不要找个侍卫背着王爷过去啊?”子青小心觑着慕容初的神色,小声问道。
慕容初不觉失笑,指着前行的一众侍卫道:“河下多苔藓滑得很。你看侍卫们一人尚是摇摇晃晃不能好走,更不要说多背一个人了。本王倒是没事,只是可惜了子衿为本王做的小鹿皮靴,恐怕不能再穿了?”
子青娇娇笑道:“王爷说哪里的话?姐姐哪会心疼什么靴子,就是王爷要个一百双,姐姐也会给您做出的。”
慕容初浅浅含笑,就要举步淌过河去。忽得一阵天旋地转,岚从身后一把将他拉住。也不顾慕容初的挣扎反抗,一手搂住他的腰。一点足,轻轻一跃而起,迅速踏着那几块露出水面的石头越过河流。他身姿矫捷,犹如雄鹰掠过,转眼间便见慕容初稳稳带过河岸,看得众人吃惊不已。
慕容初又气又急,胸中气血激荡,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发软。岚放在慕容初腰间的手一紧稳稳将他拖住。
还未及站稳,慕容初便猛推岚一把,挣脱开他的怀抱,冷冷笑道:“岚公子真是武艺超群!”
岚疏离一笑,退开两步。
子青子衿赶过河来,见慕容初神色抑郁,急忙上前小心护着。经过岚的身边,子青抿着唇对岚冷哼一声,疾步过去,子衿则对岚报以感激的浅笑。
第五十九章:不如归去
过河再走两个时辰,便可以看见甘露寺四翼翘起的屋檐。高耸在峰顶的甘露寺并不富丽堂皇,只是借得山川锦绣,房屋并未精制,简简单单几座殿舍,油漆也有些剥落,相较于容宫的富丽堂皇实在是朴素简约得很。加上四周遍植松竹,不见任何花草,绿荫荫一片,更觉清凉苦楚。
台阶之下,慕容初仰头看着甘露寺,念及母亲平时的境况,不由心中苦涩。
那时姐姐,哥哥,自己承欢母后膝下。后宫佳丽无数,父皇却独宠母亲一人,那是何等得热闹,何等的荣华。而现在,不过四年的光景,父皇和姐姐都已仙去。母亲看破红尘,落发出家。哥哥一人担起容国若大的担子,身心俱疲。自己的身体每况日下,不复当初。
这一切,都是谁的错?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那时候,自己撒撒娇,让父皇另选他人去和泽国联姻,母亲是不是不会心灰意冷和父皇决裂,父皇是不是也不会早逝了?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吗?
思及此,慕容初只觉得自己难辞其咎。他屈膝跪倒,一步一拜地拾级而上。子青子衿见慕容初如此,又是心酸又是无奈。岚冷冷跟在身后,不发一言。
蜿蜒而上的台阶那样长,低头抬头间连屋檐都是摇晃的。
旭阳高照,慕容初坚挺着身子直直跪在庵舍前,脸色惨白如雪,汗顺着脸颊一滴一滴的滴在石阶上,晕开一片。一个时辰过去了,他已有些精疲力竭,只是咬着牙不肯放弃,努力直着身子跪着。子青子衿都哭着相劝,慕容初只是不肯起身,执意跪在着这里等候母后出来。子青子衿无法,只得陪跪。
许久,只闻得“吱呀”一声,庵门缓缓打开。
一年不见,青瓷皇后还是风采依旧,一身银灰色佛衣,选了纱织的料子,微微有些透明,有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银线绣了疏疏的莲花,只在阳光的反射下显出一点轻灵的光泽。三十出头的容貌因着素来保养,清冷婉约如秋月照水,温婉动人。细看之下,有微小的鱼尾纹附着在她的眼角,也是如金鱼的鱼尾一般柔软浮开,只觉得温和好看。
眉眼间皆是说不出温柔婉约,恰如写的最有情致的一阙宋词。此时暮色渐暗,红河日下一般的光影离合之中。她骤然显现的容颜宛如皓月当空,洒落无数清辉,更如冬日灰颓天空下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
她这样安静站在慕容初面前朝他淡淡微笑,笑颜在幽暗的瞬间闪亮起来,好似珍珠淡淡的辉芒流转,恍若烟霞如霭笼罩。此时天色已经全然昏暗了下来,星斗幽幽光芒隐隐,青瓷皇后的道袍被山风悠悠卷起,宛如梨花绽雪,身姿翩翩若瑶台月下临风而立的仙子。
青瓷仪仪过来拉起慕容初,伸手擦干他额间的密汗,哽咽道:“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傻凤凰!”一语未了,落下泪来。
青瓷的哭声如一记记重拳击在慕容初的心上。慕容初心中一软,强忍了半日的泪再也忍不住,伏在青瓷身上放声大哭,仿佛连肠子也揉碎了一般,直哭得声嘶力竭。
哭泣良久,慕容初和青瓷都各自镇定了一些。慕容初抹一抹泪,深深拜倒在青瓷膝下,“凤凰不孝。这样迟才来迎母后回宫。”
青瓷屏一屏气息,静静道:“李嬷嬷没有告诉你母后是怎么出来的吗?母后既然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去。凤凰又何必爬山涉水来迎呢?”
慕容初一张脸愣得发白,“母后这是为什么?儿臣们已经没有了父皇,母后也不要我们了吗?还是因为凤凰不辞而别,所以母后生气了吗?如果真是如此,母后想要怎么罚凤凰,凤凰都没有关系,只求母后和凤凰回宫去。”
慕容初分明感受到青瓷皇后的身子微微一滞,只是转瞬她已如常,轻轻拍着慕容初的背,笑道:“我的傻孩子,个人总有个人的命,不要难过,你有什么错呢?错的是母亲。母亲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有你,苓儿,宏儿这三个孩子。相信你们的父皇也是的。他在天之灵一定也只愿你和宏儿一生安好。是母后对不起你们。泽宫一行,实在是委屈了你。”青瓷一语哽咽,侧过头轻轻拭泪。
慕容初拉住青瓷的手,恳求道:“母后你和凤凰回去吧。哥哥登基为帝,多少地方需要母后的扶持。母后住在甘露寺,哥哥和凤凰心中多少牵挂。母后回宫,哥哥和凤凰便可以日夜侍奉膝下,母后尽可安享天伦不好吗?”
青瓷不忍再看慕容初眼中的殷殷期盼,轻轻挣开慕容初的手,别过头,哑声道:“凤凰快回去吧,母亲在这里很好,如果你真的孝顺,以后就不要再来这里了打扰母亲的清修,好好照顾自己。以后容国的江山就靠你和宏儿了。好好辅佐宏儿,守住容国的子民安泰就是对母后的孝顺了。快回去吧!”
慕容初闻言咻然跪倒在地,含泪哀求道:“母后,您不要哥哥和凤凰了吗?您和凤凰一起回去吧。凤凰会一生一世守着你,再也不离开了。母后!哥哥和凤凰已经没有了父皇,难道母后也要弃我们不顾吗?父皇他那样爱您啊!母后!”
青瓷闻言,身子轻轻一震,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许久,青瓷面无表情转过身来,只一瞬间,她整个人都颓败下来,美好的容颜在她脸上消失殆尽,那种仙子一般温暖的美丽仿佛全被冷雨浇化了。
她愣愣凝视慕容初片刻,骤然爆发出裂帛一般的哭声:“凤凰,你的父皇已经去了,你难道要母后回去宫中,看着昔日的一草一木,每天沉湎在对你父皇无尽的思念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