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凤凰求求你!”慕容初哀哀垂泪,拉着青瓷的手恳求道。
青瓷的泪一滴一滴滑落在慕容初的手上。她渐渐沉静下来,仿佛沉溺进往事的河流之中,伸手拢住慕容初,悲泣道:“好孩子,这一年,你和母后都回不到从前了。你就让母后在这甘露寺中和佛祖为伴吧。”
一语寂落,青瓷拢着慕容初的手陡然滑落,转身离开。
“母后,你真的不要凤凰了吗?”
青瓷身子一滞,只是片刻便恢复过来,盈盈打开门进去。
“先帝啊,不要怨我。是你对不住我在先!我已经没有理由要留在宫中了。当初你不顾我和纪元的青梅竹马,硬将我掠夺入宫,导致纪元含恨病终。凤凰,这个我担心牵挂的小儿子!我是多么宠爱他啊,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可是你,可是你却告诉我,他是你和皇甫嫣然的儿子!拿来顶替我那刚刚出生便没有了气息的孩子!你要我怎么接受!”
许久许久,慕容初只直直伫立在庵前不懂。
有风吹过,山中树叶哗哗作响,像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月光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慕容初和这千年古寺设下了一道无法攀越的高墙。
清冷的声音在耳侧想起,“算了吧。”
只是简单三个字,几乎让慕容初落下泪来。
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直逼出一口血来。
“王爷!”
慕容初觉得浑身乏力,似有千百个人在推弄着他,全身上下都是酸痛,没有一丝力气,颓颓就要倒下身来。岚在身边顺势将他抱住,慕容初已无力挣扎,子衿见状忙上前扶过。
慕容初微微喘息,小声在子衿耳畔吩咐道:“你去和主持知会一声,请她安排几间屋子,本王要在这里住几日,叫侍卫们都回去吧。”
第六十章:幽谷绿萼香独绝
子衿颔首答应,“奴婢知道。这就去。王爷且坐下缓口气。”说着她忙将慕容初交托给子青,自己飞奔去找主持。
甘露寺是皇家寺院,本就备有可供皇族子弟休息小住的地方。听见当今嘉辰王要在这里小住,主持哪有不愿意的,欣欣热热命人打扫出几间极雅致的住处,叫做明净台。
明净台离甘露寺不远,精精巧巧几间院落,虽不是巍峨富丽,却也雅致情趣。当晚慕容初一行便在此住下。
夜风从窗缝间贯入,带着潮湿阴寒的气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叹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烛火跳跃明灭。
子衿将一盏金镶口玉盏放在慕容初案前,伸手护住火苗道,“王爷,这是岚公子吩咐给您备下的冰糖雪梨,说是极润喉的。雪梨甘甜,王爷刚刚吃了药想必口中也是苦涩,正好可以去去口中苦味。您就快趁热喝了吧。”
慕容初低垂着头执笔在玉兰笺上一笔一划写着,轻声应道:“知道了。你先放着吧。我一会再吃。”慕容初将写好的信收好,递到子衿手中,吩咐道:“这封信,你派个人送去容宫里给哥哥。告诉他,本王在这里很好。”
子衿双手接下小心收入怀中,执起金镶玉口盏递到慕容初手中,轻笑道:“奴婢知道了。明早就遣人去。岚公子知道王爷不爱喝药,特特备下了这个,王爷可不要辜负了他一片好意才好。这雪花梨在这时节本是吃不到了的,可是出云峰地势高,天气冷,这雪花梨在甘露寺内还算是时令水果呢。”
半透明的金镶玉口盏里瓣瓣大小一般的雪花梨躺在其中,冰糖的粘稠丝丝包裹着雪花梨,轻轻用玉勺搅动,只觉得有一丝甜而润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十指大动。
慕容初舀了一口,那股清淡的甜意缓缓沁入心脾,仿佛真是在润泽他干燥郁结的脾肺。
慕容初一壁吃,一壁柔声问道:“怎么不见子青那丫头?”
子衿扣紧窗梯,微微一笑道:“这个小妮子只知道一味的疯,奴婢也是眼不见一会她就消失了。王爷要找她,奴婢这就出去找找?”
“也不用去。想必她只是出去逛逛。”
两人正说着,只见子青捧着一大束累累如碧珠缀枝翡翠披光的绿梅笑盈盈进来,她娇娇笑道:“姐姐说谁不见了?”
慕容初笑道:“这绿梅倒是长得极好,哪里采来的?”
子青笑盈盈道:“明净台的后院长了好些呢。奴婢见屋子里空落落的,想着采些来插瓶,熏熏着一屋子的药气。王爷可还喜欢?”
慕容初温婉一笑,“倒是你有心了。”
子青得到慕容初的夸奖,兴冲冲找了一个叶花纹青玉六角方瓶插花,摆弄好后放在慕容初的案上,转身又要出去。子衿笑骂道:“小妮子又要哪里疯去,今天才刚安置下来,多少东西等着收拾呢?”
子青扶着门框,回过头笑笑道:“我再去采些给岚公子送去。”
子衿拉住她道:“要你多事做什么?岚公子身边不是跟着一个小厮吗?”
子青推开子衿的手,笑眯眯道:“姐姐!岚公子对咱们王爷这样体贴,一路上对王爷小心照顾无微不至。虽说他是奉了太子的命跟来的。可他毕竟不是宫里的,就算是宫里的人也不会做到着份上啊。咱们总不能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倒显得咱们失礼了。”
慕容初在里间听见,心中一滞,扬声道:“子衿你就让子青去吧。她说得对,是咱们疏忽了。对了,还有再多采一份插了瓶给母后送去。”
子青闻言笑着大声应道:“奴婢知道了,王爷放心吧。奴婢一定挑了最好的给皇后娘娘送去。”说着朝着子衿驽一驽嘴,“姐姐,我可去了哦。”
子衿转身过里间来,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奴婢伺候王爷歇下吧。”
慕容初点一点头,卧上床去。
见慕容初闭目睡去,子衿慢慢点上一枝檀香,烟火的气息和着檀香温暖平和的香气让人稍感踏实。嗅着檀香安静平和的气息,慕容初沉沉睡去。
次日,慕容初晨起梳妆毕,眼见窗外影影绰绰,一时好奇推开,却见窗外正是一座园子,园中所植,并不是寻常的红梅、白梅,而是子青昨夜采来的开淡绿花瓣的双碧垂枝绿梅。甘露寺此时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满园绿梅含苞怒放,累累如碧珠缀枝,连照射其间的阳光亦有了轻薄透明的绿玉光华,大有不似春光而胜似春光的美态。
慕容初随口笑道:“这样好的梅花,也只得开在甘露寺这样的地方方不辜负。”
子衿笑道:“容宫之中有先帝严令不得栽梅。不要说这样灵动的绿梅了,就连一般的红梅,腊梅奴婢们也没见过呢?”
慕容初的目光落在那一片的双碧垂枝绿梅上,沉吟片刻,缓缓道:“记忆里父皇是很不喜欢梅花的,尤其是绿梅。记得小时候,皇甫家的公子在容国里伴读,说起家中的别苑里的绿梅长得很好。我自记事以来从未看过绿梅,只当那是传说里才有的灵物。听见皇甫公子说得活灵活现哪有不羡慕好奇的?就痴缠了他好久求他带我出去看看。”
子衿浅笑道:“可是皇甫容公子偷偷带王爷出宫那次?”
慕容初伏在四季同春雕花窗沿,盈盈浅笑,“可不是那一次!”
子衿掩唇轻笑:“王爷原来还记得那次,奴婢还以为王爷早就忘了呢,毕竟王爷那时那样小。记得那日王爷撇下我和子青,还有奕,就连太子也没有知会一声便偷偷和皇甫容公子出去了。皇上来章台宫见王爷不在,大发雷霆。后来王爷回来还被皇上罚跪了三个时辰……”言及此,子衿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掩唇住口。
慕容初轻轻一笑,笑容舒展如春日的阳光,似乎带有广玉兰清新通直的气息,美艳的叫人恍惚:“子衿不必忌讳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即便被父皇斥责罚跪了三个时辰,本王也不会后悔那日偷溜出去。子衿你不知道皇甫家别院的绿梅有多美!成片成片的绿梅开得妖娆妩媚,幽幽而来的梅香就像甘醇而甜美的佳酿,只要深吸一口气便要醉了。”
子衿漾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回忆道:“奴婢可没看见那样美的绿梅,只记得那日王爷回来,手中捧着那一束翡翠一般的绿梅逆光而来就像仙童一般。”
慕容初“嗤”地一笑,“你就会哄我开心。”
子衿把脸一红,嘿嘿一笑:“奴婢才没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不过那日皇上生了好大的气。奴婢伺候王爷这么长时间还没见过皇上生这样大的气!”
慕容初轻轻一叹,“是啊。父皇是真的厌恶极了梅花吧。那日我从皇甫家带来的绿梅,本想送给父皇观赏的,不想父皇怒气冲冲将它掷在地上,还狠狠责骂了我。要不是母后求情,这件事恐怕还不是罚跪三个时辰就能了的呢。”
见慕容初面露哀色,子衿嫣然劝道:“陛下纵使责骂王爷,心里还是偏疼王爷的。那日王爷受罚跪了三个时辰,辛苦得了不得。奴婢伺候王爷安寝之后,皇上便命人把奴婢唤了过去,还是像往常一样问了好些王爷日常起居的事呢。”似是回忆起什么,子衿眉头微蹙道:“奴婢那日进伽岚殿的时候还看见皇上将王爷带来的那束梅花插了瓶,正出神看着,那神色似是沉浸在无限回忆里。依奴婢看,皇上未必是不喜欢梅花的。”
慕容初微微垂下眼睑,浅笑道:“我知道父皇疼爱我。其实那日父皇本没有那么生气,是因为我偶然提起我在皇甫家的别院里看见一位像仙女一般的阿姨,美得空灵,一袭碧色锦衣站在那一丛绿梅里,几乎让人误以为是梅仙一般。父皇才雷霆大怒的。”
子衿侧一侧头,累丝发簪垂下的明珠在颊边划出一条美丽的弧度,“莫不是王爷看见的那女子和皇上有什么渊源。”
慕容初睨一眼子衿,沉沉道:“父皇已经仙去了,即便有什么渊源也一同去了。无谓多想什么?”
子衿见慕容初神色落落寡欢,忙陪笑道:“王爷说得是。想必是先皇不喜皇甫家在朝中拿大,所以才会不喜王爷提到皇甫家的人,实在是无关什么渊源,是奴婢多想了。”
第六十一章:绿草茵茵游人醉
甘露寺的风光极好,群山环绕,绿树如荫,云雾缭绕的山巅有时候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氤氲的气氛里静谧安好。
日子便在这样美好平和的气氛里波澜不惊得流淌。只是在这波澜不惊里,慕容初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倚在窗台上发呆,常常就是一个黄昏或是一个清晨,性子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沉静。
皇后青瓷决意在甘露寺静修,对慕容初一直避而不见。每日的晨昏定省,慕容初只在甘露寺外默默站一会,偶尔在甘露寺的姑子们念早课或晚课的时候看见青瓷皇后的身影,见她安好便回来明镜台。
在甘露寺住得久了,慕容初对周围的环境也熟悉了几分。这一日,慕容初闲步在甘露寺的山后神思恍惚竟越走远。行到山林深处,但见绿荫匝地,清泉小涧细水潺潺,不知名的繁花野草点缀其间。慕容初一时贪看不住,一路顺着羊肠小道行了过去。
只见小路尽头一片繁华锦盛绿草茵茵,山风轻轻拂过引得绿浪一阵接着一阵。因着慕容初的到来打破了山间的宁静,百鸟飕飕齐飞,婉转娇啼,呖呖如珠落叮咚。
天空那样辽阔深远,但站在此处云雾缭绕,你只要伸一伸手便可以触摸到一般。俯瞰下去连群山都看得虚无了。
这是一个比甘露寺更静谧的地方,连空气闻起来都是安和清新的。
慕容初不由自主从腰间取出随身携带的冥箫放在唇边。他一袭月白色底蓝宝团纹蛟龙出海袍,腰间束着绛色白玉鱼龙长青带,温润细腻的青玉双鱼佩垂垂挂在腰间,只微微一动便划出仪仪之态,头上戴着的青玉金翅冠熠熠生辉。执箫立在绿荫花海之间,独占风流。
慕容初的箫艺本就超群,经历泽宫种种之后,精湛的箫声更添了一层凄恻婉转,感人肺腑。
跟喝着林间的风,山间的鸟鸣,慕容初只是随性吹奏着。但那样随性的曲子引着山间群鸟齐飞盘旋在上,幽幽如泣的箫声,仿佛是山林的绝唱,那样无尘无垢,空灵卓绝。
远远隐隐传来一阵琴声与箫声相喝,那琴声慕容初再熟悉不过,正是出自岚之手。曲子本是随性而作,起承转合只是一味按着心境而来,不想岚的琴音竟都按着调子跟上了。
慕容初心下有了计较,曲调微微上扬转了调子,琴声稍稍适应也跟了上来。慕容初唇角含笑,微微一侧头,翩然转身,又换了调子。几次换调,岚的琴声一路悠然跟着并未落下分毫。
慕容初沉浸在两人的合奏里,一路顺着琴音寻了过去。只见山峦叠起处,岚翩然坐在那里,深眸微眯着,漆黑的发丝随风飞舞,一身玄黑色暗纹袍子悠然撒开,俊美无比。
慕容初停下曲子。岚咻然抬头。两人的目光正对。慕容初的眼灵动清华流光溢彩,岚的瞳仁深邃如海。一时,两人皆是相视无语。
那样和谐的琴箫合奏,哪里还需要什么言语呢?心意相通,只需稍稍一个眼神便可互通心思了。这便是知己。
山间云雾渐起,衬得两人如梦似幻。慕容初逶迤向前一步,忽得脚步一空坠了下去。云雾苍茫看不见四周,只闻得耳边有细细的山风拂过,慕容初的心里蓦地一松,觉得无比轻快。
只要继续这样坠下去,一切的烦恼愁思便都不见了。再也不用在午夜梦回醒来发现自己的泪沾湿了枕被。再也不用对着所有人强颜欢笑,假装自己很好。再也不用将那些苦的要命的药吃下去,然后趁人不在,一边流泪一边呕吐出来。再也不用……
如果可以就此死去那也很好。
岚脸色刷白,足尖一点,一个旋身将慕容初紧紧搂抱住,袖中的银线咻然飞出缠住旁边的山石,微微用力一拽借力而上。
“你没事吧?”清冷中带着温润的声音幽幽响起,空灵的语气似从天际传来。
慕容初缓缓睁开眼,岚关切的神情直扑进眼帘,他疏冷的容颜因着紧张显得更加冷峻,头上的烟雨如云冠也因为刚才的急速歪在一边,发髻松散发丝稍显凌乱的垂落下来。
慕容初心中一沉,定一定神,苦笑道:“原来死也是这样不容易的事。”
一语未了,只闻得“啪”地一声,岚狠狠出手扇了慕容初一巴掌。
慕容初吃痛,捂着脸低低垂头不看岚,眼中有一滴清泪滑落。
“你就这样想死?”岚的声音冷如寒雪,慕容初听了心中一凛,将头抬得更低。
岚握住慕容初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想死很容易,你再跳一次便是了。这次我绝不救你。如果你想到你的哥哥和母后,还有那一群忠心待你的奴才,还可以狠心跳下去的话!”
岚深蓝的眸隐隐泛着冷光,他从来不是什么多话的人,更不会阻止那些一意求死的人去死,生性薄凉的他见惯了身边的生离死别,心里从未起过一丝涟漪,然而就在刚刚,他动怒了!他不喜欢整日看见慕容初郁郁寡欢的样子,不喜欢看见他动不动一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更不喜欢他刚刚生死无碍了无生趣的样子。
慕容初心中一震,仿佛被人在梦中当头狠狠敲了一棒,顿时是迷迷蒙蒙的心境里清醒过来。“我错了。对不起。”慕容初抿一抿唇,看着岚的眼睛郑重道。
岚轻轻吁一口气,拨看慕容初捂着脸的手,探过头仔细瞧了瞧他的伤势,从怀中取出一只琉璃药瓶在指腹上抹了一点药膏,轻轻缓缓为慕容初上药。
岚的手指纤细柔软,药膏冰冰凉凉轻轻抚在脸上有细腻温然的触感很是舒服。
“还会痛吗?”岚温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