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闵生

青冥就这样笑了，像每一个清晨黄昏的温暖都刻在他的眼眸里：“若是，以我的心换你的心呢？也不肯么？”

不待我回答，青冥就将我的头按进怀里：“你喝醉了，睡一会儿吧。”熟悉的冷香，在鼻尖萦绕，带着挥不开的绝望。

“臣妾为皇上献一曲霓裳羽衣舞，愿大唐江山永固，皇上福泽万年。”被侍女环绕的杨玉环款款出场。

一袭七彩锦衣，玉佩腰环，素手皓白，头上尺来高的九凤宝玑环起的乌色青丝，鬓边的金步摇衬得整个人明艳无比。

“云想衣裳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名花倾国两相欢 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沉香亭北倚栏杆……”

磬、筝、箫、笛、箜篌、筚簟、笙等金石丝竹的乐音缓缓奏响，杨玉环宛如九天仙子般开始了轻盈舞蹈着。

没有人忍心打断这般美如梦境的画面，青冥却头也不抬的盯着我，眉目间皆是清冷。

一曲舞毕，四下皆静。

“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大臣张说拍掌，“娘娘舞姿妙曼，堪比神仙中人。”

杨玉环行了礼与李隆基同坐在中间，闻听此言，不由得掩唇：“大人夸奖了，本宫也只是借着皇上的乐谱博了个虚名。”

一时间，又是其乐融融，君贤臣忠。

“陛下，臣带了回鹘的奇物献给陛下，还望您不要嫌弃此物。”元罗王子起身笑道。

待呈上来时，却是一只巴掌大的青玉盒子。“这是我族内的奇物月光石，原本是历任王妃所佩之物，其中妙处，不可言尽。”元罗说着命人打开盒子。

“大胆，你敢戏弄皇上。”杨国忠先喝叫起来。我抬头，那青玉盒子空无一物。

其他的大臣也纷纷摇头议论，看好戏的期待已尽写在脸上了。李隆基倒是不急，反而很悠闲的看向元罗，示意他解释。

元罗隐秘的投给我一个眼神，待转头时，脸上却是愤怒又无辜的表情：“臣怎敢欺瞒皇上？这定是有人偷了去。臣本是想以此物求陛下下嫁一位公主，与我回鹘结成姻亲。不过也无妨，本殿自有法子找回来那圣物。”

我立刻就想到了衣袖里的那枚光洁莹润的玉石，不由得悄悄伸手去拿。

“陛下，那月光石此刻就在大殿上。”元罗笑的像是偷了鸡的狐狸，“就在……那位公子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来，我愣住了，恰好，那枚月光石就这样从我衣袖里滚落出来。

一时间，又是一片沉寂。

“这种东西，在我大唐到处都是。”青冥开口打破沉寂，随手拾起那枚月光石，轻轻一捏，肉眼可见的裂纹立刻出现，紧接着就碎成粉末。

“看来贵国的圣物好像不太结实呢。”青冥吹了吹指缝的粉末，淡淡的笑了笑，瞥了元罗一眼，似警告一般。

元罗王子的脸色没有那么好看了，片刻才笑起来：“果然是臣的错，不过，臣还备了另外的礼物，请陛下娘娘与诸位大人移步……”

青冥蹭的站起来，一手拖着我：“陛下，草民先告退。”

李隆基意味深长的点点头，挥挥手让我们离开。

“父皇……”李亨忽的开口。“亨儿，你与朕同去。也好见识一番。”李隆基头也不回。

我被青冥拉着，穿过几栋高高的阁楼和御花园，走到了一片梅园。灼灼的红梅满园，被修剪的整整齐齐却失去了原有的冷艳傲气。

“天气真冷。”我自语。

青冥松开我的手，将手里的酒瓮放到石桌上。

“清岚让白暮云照顾着我很放心。”我低头不去看青冥的眼睛。

青冥拍开酒瓮的封泥，回头看着我：“你知道了多少？”我拂开凳子上的落花坐下：“全部都知道。”

“知道狐女是你的人，知道清岚的父母的商队是为你运货而出的意外，知道你是刻意在那里等我的，知道你想要的是伏羲琴。”我平静的垂下眼眸。

知道，你想要的不是梅清影的心，而是这锦绣江山。只是，你的金戈铁马，又踏碎了谁的寂寂年华？

青冥把酒坛递给我，又拍开另一坛酒：“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走近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

“这里，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母亲的地方。”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废墟，俊美邪魅的脸上掠过一丝悲伤。

“这里以前，不是梅园，而是御膳房饲养牲畜的地方。我的母亲，她就被装在这么大的酒坛子里，四肢被削去，割鼻，刺瞎双眼，水银灌耳，毒烟熏喉，还被太医用人参吊着命，欲死不能。”

“她的身上爬满了污秽的虫子、老鼠，脸被毁容，就那样，日复一日的在那里与畜生为伍，等着下一秒，再等着下下一秒。”

“她的丈夫知道这一切，却假装不知道。因为他喜欢的女人不是我母妃，而是那个阴狠毒辣的武惠妃。”青冥的脸色晦暗不明，隐在月光下的脸看不出悲喜。

“可是为了在这里生活下去，我必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从一岁开始记事，所有的人都忽略了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三皇子，包括那个女人。”

“她自然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但是没有人会跟一个天生愚笨之人过不去。你看我多聪明啊，两岁就会装傻骗人。”

“我亲手结束了母亲的生命，在我三岁生日的那天。但我知道母妃是很高兴的，也许，不会再有人像她一样，那么期待死亡。”

“你看，后来我被李淳风收为徒弟了，我也就离开这里了。也许那个老头子是觉得我可怜，认为他可以感化我，嗯，结果证明，我果然不是个好人呢！”

青冥把我抱在怀里，一遍一遍的吻我的额头：“梅清影，你看你怎么哭了？不要哭好不好？后来我给武惠妃下了索命咒，她被折磨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气绝身亡的呢。”

“她害死皇帝的三个儿子，这也算是报应对不对？但是我被师傅赶出师门了，他不承认我这个弟子。我很难过，师傅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只是我不是个好人。”

“后来，我有些害怕。师傅离开了长安，回来后只交代给我一句话：紫微星动，凤鸣雪山。这是我们的缘，不是你的劫。”

“你是这么美好的一个人，美好的人我害怕。我已经永远不能成仙，而你，却可以。但是，我怎么可以放开你呢？封印住你的法力，只要你陪我这一世而已，我一死，你的封印自然就解开了。”

说着，青冥解开衣袖，露出一枚极小的梅花印记，那是封印的痕迹。

“我死了，也是万劫不复吧。到时候，你就自由了啊。你可以去找你的扶苏公子，你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千年百世。到时候，你也不会再记得有一个我了。”

青冥仰头举起酒瓮，清澈的酒就这样顺着他白皙修长的颈流下，浸湿了我们的衣裳，把我的一袭红衣染成大片的暗色。

“你真是吝啬，在你心里，大概连一个角落的位置也没有我的，对么？你夜里做梦，喊的也是扶苏的名字呢。”青冥摇头自嘲。

“其实，你还不知道，我爱你。”青冥的声音随夜风飘逝。

我起身，举起酒瓮，仰头。辛辣的酒就这样流进我的喉间，湿了我的眉眼，衣衫。

丢开手里的酒瓮，我微笑着看着满眼迷蒙的青冥：“我的心，不能给你。因为在千年前，你已经把它带走了。扶苏。”

“扶苏，在尘世里又遇见你。”我笑了。

第12章

“什么？”青冥震惊的看着我，然后猝不及防的大喊：“停下来，师叔，停下来。”

“来不及了。”袁天罡从房顶上飘下来，停在半空中，面上闪过丝不忍，却又立刻消失了。

这是结界？我环顾四周，淡金色的光环笼罩在我的四周，带着绝对威严的金龙气息铺天盖地的压得我动弹不得。

“这是以下界最为尊贵的紫金龙脉为引导的炼化阵法，周天星斗阵，可以炼化出你体内的伏羲琴。有了伏羲琴，青冥就可以顺利坐上帝位。这本是他命里有的。”袁天罡咬牙，“这亦是我师弟的愿望，我必须做到。”

我感到阵阵窒息，伏在地上只觉得灵魂一丝一丝的开始被撕裂，那般决绝的痛楚，纵使我被阵法压得动弹不得，却依旧大幅度的颤抖不已。

“不要，师叔你快撤了阵法，我求求你了，我不要做万人之上了，我只要他！”青冥绝望的扑上来，却又被阵法弹开。

我耳中只剩下心脏跳动的声音，每一滴血液的流逝，都是更加刻骨铭心的痛，像是地狱里最炙热的火焰一点点的炙烤着我每一寸皮肤，每颤动一下，我都可以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消逝。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连昏过去的机会都没有。

“师叔，为什么会这样？”青冥血红着双眸嘶声问，“你说过，他不会有事的。”

“他本是借着伏羲琴的力量才能化形，若是伏羲琴被炼化夺走，他自然会消失。”袁天罡站在阵眼位置，丝毫不为所动。

“消失？我不允许。”青冥喃喃地自语，那双倾倒人间的凤眸温柔的看着我，“怎么可以消失？”忽然，他就这样拔出腰间的长剑，直直的朝结界劈过来。

“青冥不可，快收回赤霄……”袁天罡绝望的呼叫响起。

一道划破天地的耀目红光带着撕裂虚空的力量劈向结界。那动作快到了极致更像是停在空中一般。

似乎，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

弥极天地的青色柔光温柔如春水一般包裹住那把上古名剑赤霄和整个皇宫。伏羲琴就这样伏在我的上方，淡粉色的琴身，简单的外型，流畅的琴弦，无一不是熟悉的模样。

还记得，在漫天白雪的凤鸣山顶，我和你，便是这样的抚琴。白色的世界，只剩下你我二人。

还记得那一世，你说对不起，你要先行一步，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

对不起，这一世，我却等不及你了。

长相思，在长安。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这，便是永诀了罢。

浑浑噩噩的漂浮在半空，我缓缓的睁开眼睛。

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方向，甚至分不清上下。我盘腿任自己就这么漂浮着。

既然没死，就继续活下去吧。虽然这么想着，我却连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时间对于这里的空间，是毫无意义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醒了又沉睡了几次以后，竟有一个声音在这片无垠的空间里响起，听起来还耳熟得很。

“梅清影，你在么？”那个声音问。

“元罗王子？”我讶异的睁开眼，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你在哪里？或者说，我在哪里？”

元罗的声音挺起来似乎是很释然：“还好你听得见了，你在月光石里。月光石是我族的圣物，最是保护生魂的宝物。”

月光石？我想起被青冥捏碎的那枚玉石。“月光石是不会被捏碎的，只要我想，它就能完好。”元罗王子似乎猜到我的想法，主动的解释。

“谢谢你。”我闭上眼。元罗王子呵呵的笑着：“何必跟我客气？只要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本殿下绝不给你摘星星。怎么样，可以嫁给我么？”

“王子殿下说笑了。像你这么才色绝佳的人，必是要倾国倾城的佳人相配的。”我淡淡的回答。

元罗低低的笑起来：“若说绝色，只瞧过你，别的美人又怎能入得了眼？你可知道，我将这月光石贴身放在心上的。”

我不由得一愣，但一想到自己存在的这个地方紧贴着另一个人的心口，总觉得有些怪异，不由得闭紧了嘴。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也是我的王妃，这也不算逾矩。”元罗王子见我不说话，又开口，“月光石都承认了，你是抵赖不了的。”

“王子殿下，只是一块石头，做不得数的。”我耐心的解释，“若是你能将我放出来，自然我会感激不尽。”

“你现在还不能出来，你的魂魄受伤太重，若是现在出来，定是魂飞魄散，神仙也救不得你了。我国的国师大人可以为你想办法的。”元罗在提到国师时，声音有些不自在。

若说我有伏羲琴保护都落了这么个下场，那么……

“青冥他怎么样了？”我问，总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在抽痛。

元罗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片刻后冷笑：“他都这么对你，要生生的炼化你，你居然还问他怎么样。”

“若是殿下不愿告知，就请放在下出来。”我难抑心底的焦灼。

“没死，那把剑是上古的名剑赤霄，也把他护住了。”元罗冷冷地说，听声音却是颇为遗憾，“是受了点轻伤，但是也有人立刻去救他，倒是你。若非我带着月光石，你连魂魄的碎片都没了。”

我稍放了心，沉默起来。

“我带你去见国师，他会教你怎么修炼的。等你修炼好了就可以出来了。”元罗转移话题道。

我默许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事实上，我与这位王子的交集仅限于一次并不成功的劫持，那次我甚至没有见到他的脸，第二次见到他，却不过小半个时辰后就差点魂飞魄散。

我正思量着，不觉头顶上方的天空竟变成了晦暗的浅银色。

“你是元罗王子选中的王妃？”远远地一抹纤瘦修长的身影走过来。

我抬眼，来人五官不似北方人的轮廓分明，竟是温雅清俊的好模样，一顶白玉头冠，耳畔垂下条条珊瑚珠玛瑙石攒成的流苏，宽大的黑色袍服边缘是一圈圈柔软的白熊皮毛。

“阁下误会了，我是殿下的朋友。”我微笑起身，温和地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男子，“阁下是？”

“国师戈萨。”那人在我面前停下，手里的法杖隐隐有银光流转。一双上挑的桃花眼里丝毫不掩笑意，“果然是天人之姿，难怪一向眼高于顶的王子殿下会在可汗的面前发誓非卿不娶。”

我呆了呆，苦笑一声没有再解释。

“我只是好奇，若是你不想回答，可不回答。你不喜欢元罗王子，以后会喜欢上他么？”戈萨安静的看着我，温润的眸子干净清澈。

我半阖上眸，伸手在心口按按，那里只剩空荡荡的感觉：“这里，已经给别人了。”

“那么，我不能帮你。”戈萨后退一步，“你不能陪着他，也不会欺骗他。与其这样，不如将你困在这里，至少他可以拥有你。”

我看着眼前的年青男子微笑不语。“你觉得可笑？”戈萨反问我。“不，但我知道，我并不在这里。”我回到，然后就继续盘腿坐下。

“戈萨，救他。”外面元罗王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绝对是有十分的自信，“我会让他留下，而且是自愿的留下。”

“是。”戈萨面色不变，但我还是看到他瞳仁里一闪而逝的复杂。

“这个阵法可以汇聚月光石里所有的灵力，你在这里面修炼就是了。但是，我的法力只能维系一个月。一个月之后，阵法会崩溃。你若在此之前你能修出身体则罢，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