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闵生

不入世，如何处世？青冥的理由光明正大，没有人反对，或着说，没有人公开反对。

于是，城里又消散了安史起兵初始的紧张气氛，依旧是丝竹声声，盛世繁荣的煌煌大唐，依旧是宝马雕车，烟柳皇都的长安。

似乎有了这些隐藏的庞大力量，天朝的军队便能护得国家万世安宁。那些久居上位的人，太迷信这样并不为他们所控制的力量了。

于是，乱世又平静了。该种地的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该交易买卖的，也照样按时出货收摊。

长安，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如梦。

只是，我却越发的不爱出门了。

一则，是因为身子越来越不好，往昔寒冷越使我精神，如今却使我难以忍受；二则，我怕看见这样的繁华，美丽的不真实，像是一场梦。

不怕梦醒了，就怕梦里不会醒来。

长安的门禁解了，李亨又三天两头的往白云观里跑，好像之前那个故意挑起我和青冥间隙的人并不是他。

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因为更重要的事是皇帝下令让李亨与青冥一起负责训练那些新兵。

青冥拒绝受封云麾将军，不算是朝廷的人，但在为皇帝做事。

这样的关系错综复杂，但见简单的来说，就只有一件，他被城里的王公贵族自动的分到了李亨亲信一派。

“慕云哥哥，我爹爹不在，你歇一会喏，我这里有好吃的糕点，是太子叔叔带给我的，很好吃的哦。”清岚悄悄的溜进后院，对正在扎马步的白慕云小小声道。

白慕云认认真真的平视前方，连汗水流进眼睛都不擦：“清岚乖，哥哥不吃，你自己吃。”

我哭笑不得的干咳了几声，提醒我还在屋子里。

自从小白被青冥收为徒弟以后，清岚往外面跑的时间就少的多了，整天都在先生那里咿咿呀呀的背书，人却是越发的调皮活泼了。

“咦？娘娘还在里面？刚才不是有人在找娘娘，爹爹说娘娘不在的么？”清岚奇怪的嘟囔着，还不忘把手里的点心放在桌上。

我推开门，招招手让清岚过来：“乖乖，告诉娘娘，是谁在找娘娘啊？”

清岚笑呵呵的跑过来，扑到我怀里：“是一个没有胡子的老爷爷。他说邀请爹爹和娘娘去……呃……我忘了。”

没有胡子的人？应该是宫里的人，可是，为什么要请我？青冥又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不过，既然选择相信他，就不用在怀疑什么。我点点头，捏捏清岚的小鼻子：“为什么要来打扰哥哥习武呢？以后不许这样了，知道么？”

清岚点点头，大大的黑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娘娘，我可以要慕云哥哥陪我睡觉吗？”

我刮刮清岚的小脸：“羞羞，这么大了还要别人陪着睡觉。”清岚撅起小嘴：“爹爹也羞羞，还要娘娘陪着睡觉觉。”

我：“……”这谁家倒霉孩子教的啊？

是夜。

我拨了拨灯芯，让房间里更加亮了些。

青冥合上手里的书，自言自语：“天太晚了，该睡觉了。”我无语，只要你能睡得着。

房间的另一头，袁天罡蹲在椅子上，捧着一壶酒自得其乐的自斟自饮，似乎没有听见青冥并不委婉的逐客令。

青冥也不管他，就这样解了外衣就往床上一躺，翘着腿朝我扬扬下巴，俊美的脸上带着些邪笑：“夫人，还不快点过来服侍我休息？”

袁天罡不为所动，依旧该喝酒喝酒，该看戏看戏：“不必管我，你们该做什么就做，贫道活了一两百年，该见过的早都见过了。”

我没有理他，转向袁天罡：“道长，我真的不想去参加那个什么宴会，而且，依着我的身份，也不合适去。”

袁天罡笑嘻嘻地放下酒盏：“这又何妨？只要你愿意，这些都算不得事。反正道士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是你不去，我也无颜见人了。我就在这里清修，了此一生也无不可。”

……

我无言的转过头，捧了一本手记自看去。

“要是你实在不想呆着，可以早点退场的嘛！你看，来人间一趟也不易，这般盛大的宴会不去看看真是可惜了的。那里还有百年的白莲花，五十年的女儿红啊。”袁天罡继续鼓动我。

“道长，要不，我去告诉皇帝您还活着？想来，皇帝对你会更有兴趣一些。”青冥冷哼一声。

袁天罡立刻脸都绿了：“不不不，别别别，算了算了算了，我走我走我走。”

说话间，人已经消失在门外的月色里。

“没有帝王会对长生不老没有兴趣。纵使一统天下的秦始皇，也想着要成仙作佛。”青冥得意的一笑，“老头子怕被缠上，会折损功德的。”

“秦始皇可算是千古一帝，可惜的是他的儿子扶苏未能继承大统，否则，秦朝也不必历二世而亡。”我微微阖上眼，缓缓道。

青冥微笑着反驳我：“扶苏将仁作为让，是对天下百姓犯的大错。他对于步步逼近的胡亥一让再让，以至于最后被始皇派去北筑长城，又被一封假诏书逼得自刎，实在不该。”

“就算是他顺利上位，也不一定能保得天下太平。帝王之心，本来就无需太多仁爱。”青冥做了总结，“扶苏虽有远见卓智，但心地过于软弱，可以做太平王爷，绝对做不得开国守城的君王。”

我将手里的书越抓越紧，紧得手指骨节泛白：“闭嘴。”“你怎么了？”看出我的不适，青冥一跃而起，紧着过来扶住我。

“啪”我反手一耳光狠狠的抽到他脸上，我的声音愤怒而嘶哑：“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他？怎么可以？”

青冥的俊脸上立刻浮现五道明显的指痕，他似乎是愣住了，然后目光里的温暖一点点的消失直至变得冰冷：“为什么，你会那么在意一个死去一千多年的人？”

我松开手里的书，怔怔的盯着他的脸良久，缓缓地伸出手想要抚摸，却被他冰冷的视线定格，不由地收回手。

我低下的头被他狠狠地伸手抬起：“看着我，告诉我为什么？对了，我忘了，你已经活了那么那么久，也许，你认识那个公子扶苏？也许，你还喜欢他，是么？”

我用力的推开他的手，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不要说了……”

封尘的记忆被揭开，原以为已经忘却在时光里的回忆还是那么鲜活生动。

漫天雪白里，一袭绣有金色云纹的玄衣，少年俊美无双的脸上绽开清浅的微笑：“梅清影，吾留下可否？”

留下来？我微笑摇头：“汝已身受重伤，留下必死，吾不会救你，留下来作甚？”

“便是要死，也留下来，亦可以陪陪你。”少年倚着梅树坐下，眼神清澈辽远，“也许，下一世，遇不到了呢？”

“梅清影，吾教汝弹琴可否？”少年温和地笑着，“过来坐下，这里没有琴，便给汝画一架。”修长的手指在雪地里划过，留下浅浅的印记。

少年白皙的手指在空中缓缓的滑过，我侧耳倾听，似乎在风中，真的有清越悠扬的琴声缓缓飘荡。

“给你。”我把一架琴交给少年。

少年接过琴，顺手也拉我坐下：“看，汝的手很美，很适合弹琴。”修长冰冷的手包住我的手，在琴弦上掠过。

一时间，梅花纷纷，夹着漫天白雪，弥漫了整个世界。

“梅清影，汝的发甚是美丽。”少年以手托起我及地的长发，以一方红色丝带束在我身后。

少年的目光柔和得连天地似乎也变得温暖起来：“梅清影，来世，吾还会来找汝，汝等吾，可好？”

我没有回答，少年却似乎已经得到答案般，安静优雅的笑着。

“谁说妖便无心。”少年的脸贴在我额前，气息温暖馨香，“吾知汝，汝亦与吾一般。活着，没有谁不会爱，吾教汝。”

“梅清影，吾离开了，还有谁，谁来陪着汝，为汝束发，与汝饮酒，陪汝弹琴……”

少年阖上美丽的眸子，最后一丝光芒湮灭，俊美精致的脸上还有化不开的淡淡忧伤。

“你知道么，我讨厌你安静地看着我的样子，那样像是你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青冥期上来紧紧地拥住我，“我要你只能看着我，你只能看我。”

我无力再挣扎，命运早已注定，又何必还寄托着希望呢？安静的伏在青冥胸前，我淡淡的开口：“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没关系。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只要你陪着我就好。”青冥不断的低声重复着，“你也爱我，对不对？”

我伸手轻轻抚着他脸上的掌印，淡淡的红痕浮现在白皙的肌肤上，清晰地映入眼帘。

“皇宫里的宴会，什么时候开始？”我问。青冥没有说话，只是越发的把我拥得紧了：“没关系，没关系……”

我的目光越过窗外，那里的黑暗一望无际。没有月亮星辰，夜晚就是一张幕布，遮住了所有的美好的，丑陋的。

第11章

初一的夜晚，长安城一片灯火通明。

皇宫外的道路上车粼粼，马萧萧，冠盖相望，羽旄飞驰，钟鼓喧天，丝竹震耳。

皇帝在宫里大摆宴席，款待文武百官和四方使臣。

皇宫外五万多盏宫灯同时绽放，这些璀璨的明灯放出艳丽的光华，宫人所佩戴金器闪耀夺目，玉饰流光溢彩，绸缎光滑细腻，极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我和青冥坐在远离大殿中心的一个角落，冷眼看着我无法融入的这个世界，忽然的又开始怀恋凤鸣山。也很久没有回去了。

“三……道长，这是我的夫人。”李亨并一名美丽高贵的女子在我和青冥面前停下，说话时，眼神悄悄地飘向我，又迅速移开。

“倒是很是美丽，只是若是与……”青冥似笑非笑。

“这宴会很盛大啊。”我微微一笑，打断青冥的话，“不知是谁有这样的大手笔？”

李亨不以为意的摇摇头，目光清冷：“是杨宰相。父皇虽然知道这人一向铺张，却仍让他来做。不过，倒没有往年铺张了。”

我看着周围的雕梁画栋，灯火辉煌，想象着它更加盛大隆重的样子。

青冥含笑：“贵妃娘娘圣宠正浓。”不远处，李瑁咬牙切齿的盯着这边，听见了青冥的话，更是面露凶光，生生的扭曲了一张俊脸。

李瑁旁边，伴着一位容貌姝丽清雅的女子，看其服饰头冠，应该就是他的王妃了。

“这位公子好是面生，长得却也不错，不知是哪位大人带进宫里的？”一名衣着华丽的男子走过来，在我面前停下，颇有几分英俊的脸上带着恶意的嘲讽。

“杨洄，你不去陪着咸宜，来这边坐什么？”李亨淡淡的拍了拍袖口并不存在的灰，懒洋洋的开口。

杨洄不冷不热的看了李亨一眼：“太子殿下也在啊，殿下可是也觉得这位公子倾国倾城？”

“杨洄你这个蠢物，果然愚不可耐，难怪咸宜的面首也可以欺到你头上来，你可知道，寿王李瑁为何会在王府里休息三个月？”李亨看了青冥后又看向杨洄。

杨洄的脸立刻就白了，不断的哆嗦着嘴唇，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青冥，却不敢再说什么，灰头土脸的回到李瑁旁边。

不知道他低头对李瑁说了句什么，李瑁立刻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杨洄立刻跪下，小声的乞求着。

“今天晚上，不必回咸宜的宫里，去本王那里。”李瑁勾起唇角，轻佻的拍拍杨洄的脸，杨洄的目光里满是胆怯，却也无可奈何的点头了。

寿王妃纤手一颤，紧紧地咬着下唇缓缓的低下头去，似乎是难以承受头上金玉珠钗的重量。

“这就是皇家里的勾当。”青冥面无表情地看着李亨，嫌恶的丢开手里的琉璃杯。

李亨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捡起青冥丢开的酒杯，斟满一杯美酒一饮而尽。

我低头敛目，沉默的坐在青冥身边。

“喝。”青冥递了一盏金樽给我。自从被封印了法力，青冥就没有在允许我喝酒。普通的血肉之躯根本经不起那样的饮酒。

不喝，也只是戒了一个习惯而已，却戒不掉那深入骨髓的思念。

看了他一眼，我接过酒盏仰头。不比自酿的梅花酒的清甜甘冽，这酒有一股子极辣的味道，呛在喉间，让人忍不住的咳嗽起来。

“再来。”青冥又倒了一杯给我，我依旧接过，照样被这腥辣的酒液呛得狼狈不堪。

一杯又一杯，直到我眼前视线模糊，一头倒在面前的木案上。文武百官，没有人敢起来指责什么，都假装和身边的人熟络的聊天。

李亨手里的琉璃杯卡的一声被他捏碎，碎片扎进他的掌心，鲜血就这样沿着指尖流下来。

“太子殿下受伤了，快来人，快宣太医。”寿王妃见了，立刻大呼小叫起来。

“不必了，父皇就要到了，不要扰了父皇的兴致。”他红着眼一片一片摘下扎在掌心的琉璃碎片，扯下衣袍下摆，一圈一圈的绕在自己手掌上。

鲜红的血泅出金色的太子朝服，透着妖异的美感。

青冥毫无顾忌的将我拉进他的怀里，低头俯视着我：“真想就这样杀死你算了，免得……”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却是真的加大了卡在我颈上的力量。

“回鹘元罗王子到。”太监尖锐的声音传来，青冥如梦初醒般慢慢松开手，面无表情的看着依旧安静的我。

一行着异族服饰的男子在几名宫人的带领下纷纷落座，那元罗王子一进来，就引得有人低声惊呼。

元罗王子五官深邃立体，一双蓝色的眼眸尤为引人注意。此刻，这双邪异蓝眸的主人就带着莫名的笑意在我对面坐下。

“王子殿下，您的位置在皇上的左下方。”有宫人恭恭敬敬的提醒。

“不必了，本殿看这里就很好，有美景美人，真乃赏心悦事。”元罗的声音很耳熟，是那天夜里进房间劫持我的人。

青冥冷笑一声，更加用力的抱住我。

“皇上驾到。”高力士扯着嗓子喊。杨国忠伴着李隆基一同出现时，所有大臣都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虽然安禄山打着清剿宰相的口号，但实际上剑指天下。且目前战事还未明，李隆基没有对杨国忠下手，既是不拂了贵妃的面子，亦是表明自己帝王的骄傲。

不可能今天来个安禄山说要杀杨国忠就杀了，明天再来个赵禄山要杀哪位大臣，岂不是将国威弃之如敝屣。

故此，这一番夜宴还有向四方小国彰显国威的意味。

“众爱卿坐吧，今夜就不必拘礼了。”李隆基缓步走向最高的位置，在我和青冥面前略停了停：“今夜，尽兴就好。”

于是，连带着那些大臣看我们的眼神也变得和善了许多。青冥冷冷的点点头，从头到尾都没有放开我的腰。

李隆基也不以为意，又回头与身边的大臣交谈几句，继续向前走。

“梅清影，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青冥将头靠在我的肩上，低声问道，“为什么，不肯将心交给我？”

我斜斜的望着大殿外，略苦涩地笑着：“许是，妖本就无心吧。你可以要我的一切……”但是，心不给，它只有一颗，只能给一个人，只能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