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生一笑,拉着他坐下,走到狼身边。
朝里看看,狼闭着眼睡得正香。
水生小心翼翼的探头看看,压低嗓子,将手放在嘴边用气问道:“它在干吗?”
“呵呵,冬眠哩,他毕竟是狼嘛。”雪生笑眯眯的摸摸狼的头,为他将被子拖上去一点。
狼忽然闷着声哼了声。
“狼不会冬眠,”他顿了顿,起身往外,经过水生时低低一句,“喝茶。”
水生吓得一愣。忙捧起茶杯含了一口。
狼紧接着一句:“别碰他。”
水生一口水喷出来,雪生皱着眉恨狼一眼,狼哼着小调摇着头往外去。
雪生转回笑容,看着水生道:“你等等,我和小狼为你准备了点年货。你带下去。”
他跑回狼的房间里。
狼往后山去晃悠了会,山顶的风拂面叫人心情愉悦。
他眯着眼远远眺了眺观音庙的位置,不知怎么的想起雪生那日认认真真许下的誓。
他的小指跳了跳,忽然就想去观音庙里看看。
狼两三步往崖边过去。到了崖口,他蓦地停了脚,眉梢攒起无法松开。他发现那条通往观音庙,链接后山的木桥——被人断了。
狼心头跳得疼起来,他的嗅觉一向很好,这次不知为何没有察觉。
他上前几步,仔细看了看那断下山崖的痕迹,应该是这两天动的手脚。
想了想,他猛的回头,这才真正大惊起来。
山洞的方向火烟弥漫。
狼吓得脸色突变,前几世那该死的雪景是他每天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变回狼身,疯狂的从最近的路朝山洞奔过去。
雪生和水生是被浓烟呛醒的。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他猛的听见洞外的喧哗。
有二娘的声音,有水生爹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组合的话都是——打死他。
打死谁?
雪生猛烈的咳起来,水生在一旁喘不上气,他的皮肤已被滚烫的温度燎伤,火势封住了洞口,他们出不去。
雪生紧紧抓住水生的手,他们的脸被烟熏染成黢黑的颜色,雪生几次要往洞口冲,都被燎天的火势挡了回来。
而他终于听清楚,门口那低喘着又痛苦的咆哮是狼。
雪生的心揪紧。他几乎喘不上气,那种疼痛蔓延在身体每个角落,混合着窒息的难过,叫人无法承受。
水生难受的趴在地上拼命的咳,几乎要将自己的肺咳出来,雪生扑过去,将最后一点水喂他喝下去。
狼的身体被砖块和木棒轮番折磨成了血色,他低嚎着往山洞里冲,才两三步就被身后的人用钝物伤害。
他无法接近雪生的身边,只能拼命的嚎叫着看山洞的火势越来越大。
人类将他围成个圈,他的小腿疼的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然而雪生,雪生还在里面。
忽然之间,狼听见一个声音。
“不准打我的小狼!”那声音疼痛而无助。
狼猛的将头回过去,一个血色的影子摇摇晃晃跑到他身边,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雪生的脸上满是血,仔细看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断落下的木头伤了他的眼,瞎了。
雪生疼的瓷牙咧嘴,然而手中还紧紧握着个木棍,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很像没了翅膀的天使。
狼的眼泪忽的掉下来。
他的雪生总是那么坚强,就算伤成这样,也好像咆哮的小兽。
他拿头蹭蹭雪生的肩,雪生一下抱着他边哭边说:“小狼,我的眼睛好疼。”
“不怕不怕,我带你走,快上来。”狼舔舔他的泪。
雪生爬上狼的背,一块石头砸过来,狼狂怒的吼了声,雪生安静的抓着他的背。
狼疯狂的朝悬崖跑过去。
他们一直跑到断掉木桥的崖边,人们在身后追逐,狼将雪生放下来。
舔舔他的脸,他变回人形。
“雪生——没路了。”他安静的笑起来,很绝望的样子影在雪生瞎掉的眼里。
雪生摸摸他的头,闭着眼也笑:“小狼啊,我有没有告诉你一件事?”
狼笑着问:“什么?”
雪生费力的掂起脚,凑在他耳边说:“我很爱你。”
狼的眼泪滑下来,和雪生的混在一起,砸在地上。
他抱着雪生叹口气,忽的一下朝后仰倒下去。
人们追到崖边,两个人拥抱着往下坠落,一个人往下掷了条尖利的木棒。
狼在上,雪生在下。
雪生将狼的身体翻过来,那条木棒戳穿了他的身体。
狼的眼瞪大,雪生的鲜血向天空喷涌,雪花肆意的散落在他身上。
红色,还有白色。
很纯粹的红,很纯粹的白。
很纯粹的雪生,抱着他用力吼道:“小狼,我们在菩萨面前发过誓,你下一辈子一定要来找我,不许反悔……”
13.第五世
是夜,江子迟从议事厅退出,皓月正当空。
时局乱得紧,战事天天有,然而宗主却依是醉心在诗歌琴画里不思进取。
江子迟叹口气,仰头看看月,忽生起一阵感慨。
在宫里的后花园踱了两三步,鹅石做成的路面清一色冷淡的亮着,月色有些阴晴不定。
江子迟看了看手中的血荐书,扑哧的笑了声,一用力全部撕了开。
他是早不想回人世翻滚的,无奈雪生的话就像钉子一样钉在他心里。
一定要找到他。
江子迟走到皇家花园最僻近的地方坐了,从怀里摸出竹简。
竹简上写着,天降妖星,奈何以年月损之。
翻过面来是一幅他看不明白的图,似乎是在下雪。
江子迟叹口气,将那画收了起来,正要走,突然远远的听见点什么声音。
他的耳力一直很好,但这次就算认真去听,还是隐隐约约的不太明白。
江子迟迟疑了会,兴起去看看的心。
他左右看了看,没有人。
正经穿戴着的朝服瞬间从身上褪下,他的影子慢慢缩小成狼,皮毛隐匿在周围的淡薄夜色里,循着那声音漫步过去。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竟仿佛有人在低声吟唱。
江子迟的脚步微顿,一仰头变回人形,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极其简陋而又首位森严的地方。
禁宫。
后唐的禁宫说来也好笑,除了那些幽怨的妃子,还有着外国来的人质。
江子迟倾耳听了会,那歌声安静并不凄惶,内容却叫人将心揪着的难受。
是个男子的声音。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歌声稍顿,训斥声响起来。
江子迟靠在宫门外不显眼的一处皱着眉。
夜色来到这处忽然有些森寒,他听见那人似乎笑了笑,一下一下沉重进心里,却用着最无所谓的语调道:“是在下的不是。”
吟诵声就这样被粗暴的打断,监守的卒子训了两三句,打着哈欠走出来。
江子迟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听他将那歌唱下去,他迎上前。
“这里面唱歌的是谁?”
“啊,这不是大司马么!”卒子一惊,换上笑脸,“他啊,就是那个南平王。”
“南平王……”江子迟眯着眼想了想,这才记起南平王是他建议主上抓来做人质的,当即生出些唏嘘。
“这些银两你拿着,日后他若再想唱……就让他唱好了。”
江子迟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习惯在每日朝后走到禁宫门前听南平王的歌。
“对殊俗兮非我宜,遭忍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那人一腔忧国忧民的激愤无处倾泻,也只能在每日夜深时低声稍稍吟唱两三句残章。
他就着朗月一口一口饮酒,偶尔会想起很多年前他与那仙人的事情,觉得人间纷争如蝼蚁,实在算不上什么。
然而这些算不上什么的东西,却叫人打破了头来争夺。
江子迟忽的笑出声。
这一辈子一无所得,在人潮里奋力追溯,却只见没了速度和耐心。
他仰头看着月亮。
“我已经那么老了,还要多久才能再看到你呢?”
吟诵之声猛然高涨。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
江子迟一怔,那声沙哑,似将心肺呕出。他转头看了看,禁宫宫墙黢黑,和周围夜色混在一处,阴沉沉的悲伤进人的心里。
吟唱声犹豫了会,断开了。
江子迟皱着眉很有一会,起身整整衣物。
“给我开门。”
“大人?”
“我有事要找这个南平王。”
戎羯……你可说的是我么?南平王。
14.半面妆
南平王所住之地并不阔绰,江子迟由那卒子领着往里,房间内装饰简单近乎单调的简陋。
才两三步,已由门口到了内堂。
垂下的白帘不怎么吉利,江子迟将那些帘幕撩开走进去,有个人背对他。
他轻声命退身后的卒子,信步过去。
“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这两句怎么不唱了?”
那个背影一颤,微微转过个侧面。
“阁下是?”
“江子迟。”
“江——大人——”那声音似乎笑了笑,拖长了音调,“是那个大司马?”
“是。”
“呵呵,三生有幸,居然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和后唐司马大人说说话。”
南平王固执的不肯转过身来,江子迟也不勉强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仰头看着他。
“为何每日吟此歌?”
“家河不在,亡国之人无处泄愤。”
“你倒直接。”
“不及大司马。”
“哦?我如何?”
“没什么,随口说说。”
南平王拂袖起身,也不与他说再见,径自朝屋内走去。
“时间不早,臣下不挡司马大人休息。”
江子迟嘴角吊起。
这些年见惯阿谀脸色,第一次有人如此不在意的拂他意思。当下觉得有些意思。
江子迟离座,跟着他走进去。
南平王显然没有见过如此不请自来的人。他坐于榻前的幕布后,江子迟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只是隐约觉得此人身体单薄,着一身白衣。
“先生不妨出来相见。”
“我这身份,不方便与大司马多说一二。”
“无妨,我倒是很愿意与先生说说话。”
那头静默了会,又笑起来。
“大司马莫不是也有那兴趣?”
“什么兴趣?”
帘幕撩开,那人走出来。
江子迟怔了下,一下没收拾好表情,嘴微微的张着。
那张脸半面被长发遮蔽,南平王一脸平静的将头发朝上撩起些。
半面完美半面灼毁。
江子迟慢慢回神,南平王的头发已经放下来。
“我记得——阁下过来时传闻不是这样的。”
“没错,这脸是我自己毁的。”南平王一笑,“你们的宗主那么喜欢我这张脸,我干脆撕下来送他不是很好。”
江子迟脸色一沉,坐不住的站起来。
南平王仰眉微笑着看着他。
“那把大火是你放的?”
“怎么,您原来并不知情。”南平王摇摇头,“那您得失望了,这张所谓倾国脸已毁,今日看来您是不会有兴致了。”说完,他又是莞尔一笑,“真抱歉,不过我还是很遗憾,当初为何没有同那深宫还有老贼一起烧了去。”
那句话音到末尾,竟叫人听出一丝遗憾。
江子迟咬紧牙。
“宗主竟未将此事公诸出来。”
“他怎敢。”南平王呵呵的笑着,转身坐回去,“堂堂宗主竟有龙阳怪癖,说出来他的面子往哪里放。”
“你们……”
“这下贱身子,也给他糟践过了。我吓他一次真正公平。”南平王眉目一斜,发往旁一移,露出那半骇人的面孔冷笑道:“就算这样,您大人也有兴趣要尝尝鲜?”
江子迟无法否认那人的话。
他的确听闻人言,南平王相貌堂堂,儒雅不可方物。却始料不及他会如此折磨自己。
江子迟犹豫了半晌,方讷讷吐出一句:“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学不来人在屋檐下,活该而已。”
南平王收上笑意,再走回塌边。
轻蔑的看了眼江子迟,冷冷哼了声,伸手指着他。
“我此身不能报国仇家恨,来生也不会放过尔等。”
江子迟却当场怔住。
南平王的手背上赫然一个月牙形的痕迹。
江子迟的呼吸急促,他困难的开口几次,方吐出一句:“你那伤……”
“是爹娘与的痕迹。”
江子迟的眼眸顷刻黯淡。
“你……你早些休息,需要什么告诉他们……”
“不必。”
“我明日会来看你……”
“不必……”
“我说会来就一定会来!”江子迟忽然暴怒的抬头,双目似乎充血。
南平王被他那模样一骇,怔了怔不知说什么,只好呆呆的看着江子迟脚步略浮的走出门去。
当夜,宫内传出宗主遇刺的消息,刺客未能成功,只将那宗主吓得不轻。
南平王的吟颂停了一夜,他被人连夜提审,回来时江子迟一早等在门口。
南平王是被人用轿送回来的。
血跟着身后一点两点的从轿中滴下去。江子迟亲自撩开轿帘去看,里面的人一袭白衫上片片点点都是血红,艳得仿佛盛开的梅。
江子迟将拳握紧又张开,叹口气上前将南平王扶出来。
那男子低着头,脚步不稳,呼吸微弱,却还有极清醒的意识。
抬头看了江子迟一眼,他微微一笑。
“有劳。”
无名火起。江子迟想发作却又找不到理由,只能沉着脸将他半搀半抱的弄回房间里。
“为何要下这样的重手?好歹是外国使节——”
“你们宗主何时将我看成过外来使节。”
南平王喘了口气,长发顺着脸散落,月色正巧撒在他毁掉的半面上。
尽管有着准备,江子迟还是倒抽一口凉气。
南平王转头眯着眼看看他,咬牙很久才慢慢凉淡的笑起来。
“如何,是否被我吓到?”
“再怎么不顺气,也不该和自己过不去。”
“不需你教我。”
“刺客是你么?”
“我说不是你会信么?”南平王闭上眼,嘴角的冷笑没有改。
“我信。”
那抹笑忽然挂不住的收下去,南平王愤愤的撑了下身子,正要说什么,冷汗跟着就流下来。
江子迟扶住他,将他轻轻放回榻上。
“喝水么?”
“不必。”
“你一日未进食水,身体撑不住。”他并非询问意见,将那茶杯端了过去,不由分说将南平王抱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喝一点。”
南平王没有多余力气与他计较,也是口渴得太厉害,索性张嘴大口灌了些下去。没想喝的太急,呛到自己,咳咳的捂着嘴。
江子迟忙放了杯,帮他顺气,顺着顺着,他脸色一寒,身子却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