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君哼了一声从床榻上爬起,两眼透过纸糊的窗户望向船外,不再理会他。穆子良像逗猫似的戳了他一下,他倒
是直接走开了,走到船侧,打开了窗户。
冷风灌了进来。穆子良连忙又把窗户关上,从后面抱住他,轻声哄道,“这里清静,清静。你身体不太好,去人多
的地方我怕闹着你。这窗户还是不要打开了,若是着凉了该怎么办?”
“我,”苏文君望着平静的湖面,静静地出神,没有理会穆子良,反倒是极为认真的轻声说道,“差点在这里被沉
了。”
穆子良抱着他温暖的身体,极为享受,那日确实凶险,现在想想仍有些后怕。
“若你当时没赶上,我真就死在这湖里,你会怎么办?”苏文君突然转过脸来看他。
“我不是赶上了吗?”穆子良拥着他,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对他的问题不以为然。其实穆子良倒不是不屑于回答
这个问题,只是他觉得自己肯定能赶上,自从认识了苏文君以后,他的自我感觉是越来越好,人也越发自信,渐渐
变得趾高气扬起来。
可苏文君是认真问他的,见他回答的这般漫不经心,别过头低叹一声;人总会变的,谁知道穆子良以后会对他怎样
呢?但当时穆子良钻入猪笼中说要同他一块沉下去的时候,他确确实实被感动了,这世间能为他舍弃生命的能有几
人呢?何况是穆子良这个特别爱惜自己生命的人!
不想苏文君这边正感慨叹息着,穆子良在他耳旁倒是说开了,“宝贝,我与父亲通了信……他,答应我不再加害你
。不过呢,他有个条件。”
提起穆亲王,苏文君心里就不是个滋味,那个威严的中年男人是他的仇人,也是想要他性命的人。要和这样一个保
守、权利心极重、心狠手辣的仇人和睦相处,他想想就有些呼吸困难。
见苏文君露出痛苦之色,穆子良心也跟着一抽,犹豫着要不要把话说完,“文君,你知道的,我不能同父亲翻脸,
他毕竟是我父亲。但是我当然也不能看你受伤害……所以最后我只能答应父亲了。”
“你答应他什么了?”苏文君扭头去看他,绕了半天,穆子良也没把要紧的说出来。
“呵——”穆子良有些心虚地先干笑一声,然后亲昵地蹭他的侧脸,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答应他在王府内
开枝散叶……”
苏文君听到这里,脸唰的一下就变了色,心凉了半截。他忘了穆子良是王爷,他们身份不同,他自己是多么没有地
位,又是个男人无法生养。他现在还年轻,有拴住穆子良的资质,可十年后呢?穆子良还会对他一如既往吗?想一
想,他甚至都不知道穆子良爱他什么?!他全身上下几乎没什么优点,缺点倒是一堆。
“宝贝,生气了?别发呆啊,你听我说完……”穆子良揽着他的腰,把他推到船头椅子上,“我只是权宜之计,等
我接管了王府,我首先就遣散了那些侍妾。”
苏文君闭上眼睛,吞下难以说出口的哀怨,只是说道,“不用了,你家里就你一根独苗,当然希望你延续香火。况
且我妹妹也是你的妾……”苏文君嘎然而止,说不下去了,和妹妹拥有同一个男人让他羞愧的无地自容;而在前一
刻他甚至还觉得甜蜜欣喜,他真是轻贱的无可救药了!
一听他提及苏文文,穆子良的脸部轻微抽搐,苏文文一直是他心中一根刺。他琢磨着该如何告诉文君她死亡的事情
,可现在看文君一脸的惆怅,自己是更开不了这个口。他珍爱苏文君,像宝贝一般疼着,却对他有时候感觉很无奈
,无法揣摩掌控,就好像现在一样,只得再三跟他解释,“我对女人早就生厌了,根本提不起兴致,我抱她们的时
候我想的可都是……”
越听越烦,苏文君随手拿起桌子上托盘里的茶点塞到了穆子良嘴里,不耐的说道,“你还要告诉我具体细节吗?”
穆子良被塞了满嘴东西,看苏文君面露不悦,也不敢随意拿出来,只能睁着眼睛无辜的看着他,像是犯了错误的小
狗乖乖地等着主人的可怜疼惜。
丝毫不理会他那一套,苏文君翻了翻白眼打开船舱的门,迎风走了出去。穆子良忙吐出茶点,匆匆喝了口茶水,抓
起一件厚厚的风衣追了出去。
在岸的另一边,有一艘同样造型精致的渡船缓缓划来。
船面宽敞的甲板上正坐着两个人,一个人衣着颇为显眼,袍子是惹眼的大红色。而他对面坐着一个面容清秀,体格
精瘦的年轻男子,白底黑纱的服饰同他那被晒成古铜色的肌肤相得益彰,显得威而不武,俊而不娇。
没错,敢在国丧期间穿着惹眼红袍招摇过市的就只有风流的郡王爷萧邵了。
“萧将军,不知将军这次招属下来这里有什么要事相商?”对面的男子墨画的眉毛间笼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俊美的
脸上除了应酬留下更多的是——冷淡。
萧邵早就习惯了他这种态度,挑着眉毛,给他斟了一杯酒,“没有公事就不能请你了吗?”
“将军,属下从不饮酒。”年轻的男子恭敬的推辞道。
萧邵用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压下男子拿杯子的手,一手手背托腮,侧着脖子眯着眼睛,低声问道,“你前几日去哪
里了?”
“我……”
“你私自外出,这是罚酒。”
“……”男子哑然,默默握紧了酒杯,古铜色的脸部肌肤蒙上淡淡的黑色。对萧邵,他没有任何办法,萧邵是他的
上司,而且屡次救过他;在战场上威风凛凛,是他想要追逐的目标。可是他从心里对他依然是有些反感,不为别的
,就为这人举止太轻佻。
“苏护军——不,文礼,今日我们卸下战袍,以朋友的身份交谈如何?”萧邵询问到。
“属下不敢。”男子的回答低沉有力,执意不肯跟他拉近关系。
“不要总跟我那么见外,反正……”萧邵话未说完,对面的男子倒突然站了起来,椅子摩擦甲板发出尖细的噪音。
只见他如星般的双眸闪烁、瞪大望向他的背后,刚刚还静如湖面的脸上挂起了飓风。
萧邵拧了拧眉毛,扭头望去,一艘大船正徐徐划来,插在船头的饰物暴露了船主人的身份——这是穆亲王府的船。
宽大宁静的湖面上,空无一人,当然除了这两艘气派的船。
萧邵定睛观望,看清楚船头上站立的二人后,不禁在心里暗呼该死,遇见谁不好怎么偏偏碰到了穆子良?穆子良抱
着的那个不是苏文君又是谁?还偏巧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遇上了!
“哥!”男子猛的从嘴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喊声,声音短促穿透力却很强。
萧邵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悠悠地挡住了他的视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沉声说道,“文礼,你看错了罢,那里哪
有你哥?”
“错不了。”男子两眼直直望着对面的船只,结实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然而那船并没有一直朝着他们行驶过来,而是行到一半折了回去。萧邵见那船离去,稍稍松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
的打量着男子,苏文礼。
“将军,能否请您追上那船?”苏文礼声音有些急促,眼睛望着萧邵眼神却在漂移。
“你可知那船上是谁?”放下酒杯,正对着苏文礼,萧邵的脸上微微有了寒意。
“我只知那上面有我哥。”
“那是穆亲王府的船,就连我没有受到邀请也不能随意上去的。”
穆亲王府?姓穆的……穆子良!苏文礼突然醒悟过来,难怪他前几日回去找哥哥和小妹,结果家中空无一人,竟是
被这人接了去!这,这穆子良居然和那个权倾朝野的穆亲王有关系?
见苏文礼沉默不语,萧邵银眸刀子般的目光无声的射向他,轻笑一声说到,“你现在过去不是搅了穆小王爷的雅兴
吗?他是难得才带美人出来游玩,人家恩爱,你又去凑什么热闹?”
“?穆小王爷?”苏文礼脸色微微一变,脸上阴影显得越发深重,那穆子良居然是小王爷?
“是啊,权利、地位、身份都比你强的多。”萧邵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声音不大却字字扎在了苏文礼的心头。
眼看着那船越行越远,而萧邵显然没有要去追的意思,苏文礼额上急出汗来。两年了,已经两年没有见到他了,离
日思夜想的人这般接近,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让他在自己眼皮下溜去?
“文礼,我看……”萧邵一语未落,就看到苏文礼步履轻盈的跑到船侧,脱了外套爬到了船梆上。萧邵不禁有些吃
惊,他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要跳河?
“苏文礼!”萧邵忙大声唤他,却已经迟了,只听的扑通一声,船面晃动两下,苏文礼却是从船上消失不见了。
那个笨蛋跳船了!
这是冬季,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贸然跳入冰冷的湖水中,若没有良好的底子的话等于去——送死。
第十三章:兄弟
船头,穆子良把厚厚的裘衣披在苏文君单薄消瘦的身体上,并把两手也插进了柔软温暖的裘衣内,拥着他朝看外面
的景色。
其实这潦倒的冬季湖面真没什么好看的,除了静悄悄的水就是光秃秃的树。
“文君,咱进去吧。我怕你着凉了,那我可就惨了。”穆子良腻在他耳旁,又拉又扯,连哄带劝想让苏文君回去,
可惜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苏文君呆呆的望着遥远的天际,他跟穆子良到底算什么呢?他突然疑惑起来,穆子良倒底是爱他的身体还是爱他的
人啊!
而对苏文君的想法毫无所知的穆子良却又缠了上来,“文君,进去吧,你的脸都被吹红了。”
“是你自己要在这里陪我吹风的。”苏文君身体往后靠到穆子良怀里,故意放松了身体把重量都压在穆子良身上。
哎,算了,爱这个东西是个稀罕物,强求不来,穆子良现在对他好,他就走一步算一步吧,反正他从来就没奢望过
多么深刻纯粹的爱。他这么一想,倒是想通了,刚刚的烦恼也随着微风消散了。
正当他准备返回到船内的时候,却冷不丁听到船的一侧有砰砰的闷响声。他诧异地问道,“子良,什么声音?”
穆子良显然也听到了,他此刻面如霜降,心下不爽。这船上除了他和苏文君,空无一人,所有的下人在一个时辰前
都被他遣退,让他们回岸边等候了。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他突发奇想想和心爱的人在无人的户外像神仙眷侣般来
一次纯天然的野合。可惜世事不如人意,苏文君到现在都不肯赏脸回仓,这块肉他还没来得及吃!
敲击的声音是越发急促,还夹带着两声打着颤音的呼喊,“哥……哥……”
穆子良板着脸,沉声对道,“怕是有人偷袭,你同我回仓,我去娶剑。”心里思索着发个信号让暗卫回来。
不料苏文君却推开他,缓步朝船的另一侧走去,穆子良忙在后面拉住他的手臂,带着些指责地说道,“文君,你干
什么?”
苏文君沉默不语,心里却起了涟漪,刚刚那声音……再喊哥哥?
船面微微晃动,船沿上却多了两只被冻的青紫的手,然后突然冒出来一个湿漉漉的脑袋!苏文君吓了一跳,连退两
步掉入穆子良的怀中。
一身是水的男子粗喘着爬到了船上,身上冒着白气,眼睛直勾勾盯着苏文君,嘴唇黑紫,傻傻地站在原地,任水滴
顺着他的衣裤哗哗往下流。
“哥……”他虚弱地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他很想冲过去抱住哥哥,可是他一身是水,怕冻着哥哥。
苏文君愣住了,怔了半天,陡然红了眼圈,挣脱开穆子良有力的臂膀,跑到男子面前,失神地唤了一声,“文礼!
”
“哥哥,”苏文礼喊出这一声却是说不出第二句话来了,声音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看到了哥哥后面矗立的俊美男
子,有权有势的穆小王爷。
风一吹,他冷不丁打了一个冷战。苏文君落下泪来,心里酸楚又高兴,心疼弟弟抱住他把他推进燃烧着碳火的船舱
。
“文礼……”没有见到弟弟时,一堆话想要跟他说,如今突然见了面,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一边不争气地流
着泪,一边抱着他,一边连连喊着他的名字。这可是从小一直待在他身边的弟弟啊,他珍视宝贝的弟弟。
“你怎么变的这么黑瘦?”苏文君疼惜地摸着他的头发,丝毫不在意他一身的河水。
水滴了一地,苏文礼推开哥哥,良久打量着他,疼惜的说道,“哥哥,你又怎么变得这般苍白?你是病了?”
穆子良阴着脸站在一侧,却是再也不能容忍他们兄弟不顾旁人的相亲相爱。他干咳两声,伸手去拉蹲在苏文礼前面
的苏文君。
没想到苏文君却狠狠地拨开他的手,扭头对他说道,“船里有没有备用的衣物,文礼衣服湿了,这大冷天的必须得
换一套。”
穆子良撇撇嘴,凤眼圆睁,差点跳起来,他很想质问苏文君:“换衣服?你还要帮他换衣服?他是你什么人?他只
是你弟弟,我才是你男人!”可是他忍住了,他不能在敌人面前乱了阵脚,反正现在文君是他的。
“哥哥,不用了,这点事算不了什么的。”苏文礼冻僵的脸上硬是挤出一个笑容,让苏文君看了更心疼。
固执的弟弟嘴上强硬,身体却在发抖。
两年不见,文礼肤色比以前黑了许多,以前稍显稚嫩的手也仿佛历经了沧桑,看手背还看不出来,一旦翻过来看他
满手的茧子就可以想象到他所经历的残酷。他不但黑了,还瘦了,精瘦精瘦的那种,而且个头也高了,腿部修长健
美,腰部平坦苗条,脸庞瘦了一圈,却更加成熟俊朗,因为肤色偏黑,隐隐给人带来一种压迫和沉稳之感。
反观苏文君,他原本皮肤就白,现在则像是得了生了病一般的苍白脆弱。兄弟两人现在站一起互相衬托,黑白分界
的更加明显。
虽然弟弟不愿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宽衣解带,但是这湿衣服显然穿不得。穆子良不动手帮他找衣物,那他只能自己
动手了。他一边让弟弟快脱了湿透的衣物,一边取来了干净的衣服。
苏文礼好不容易才同意脱掉那湿透的衣服,他钻到无人的里间阁子后,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物,其实所谓的衣物也
就是一件单薄的白色袍子。
他刚出来,站在旁边等候的苏文君就把烤的温热的裘衣裹在了他的身上。
穆子良在一旁,又是咳嗽又是跺脚,黑着脸望着他俩。想赶走苏文礼,但是当着苏文君的面他总是有所顾忌;他越
看苏文礼越碍眼,尤其是听到他们的对话后,对苏文礼的厌恶反感就更甚了。
“哥哥,你可曾看到我留给你的字条?”深而不遂、幽而不怨的目光缓缓洒了苏文君一身。
“什么字条?”苏文君怔了一下,文礼指的莫非是被包三抢走的那团墨迹?那纸上的字都糊成一团,他没有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