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忙收回手欲站起:“公子,鸣玉去添水就好。”
“你歇歇指头。”青年男子笑道,拍拍少年的头,起身缓缓行去。
屋顶,朱铭丰听得清清楚楚,鸣玉?这不就找到了!当下跳进院子三两步奔到少年身旁,伸手一拽:“铭裕,记得
我么?”
鸣玉听得脚步声急,猛然间胳膊被拉住,惊慌中没听清问话,挣扎着推拒:“你、你要干什么?松手……”他文文
弱弱,哪及得上习武之人的力道,朱铭丰轻易将他另一只手臂也抓住,抱着鸣玉仔细打量。
两人分别十年,居移气养移体,少年的脸庞在月色下,不太像记忆中模样,朱铭丰二话不说伸手去解他中衣,意思
是,自家兄弟右肋下有个疤,小时拿石头硌的,一看就清楚了。
鸣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吓懵了,来人声音自己从未听过,挣了几下刚觉得对方松了一只手,那手却开始扒他衣裳
,不由大惊失色,一面护着自己衣襟挣扎,一面放声喊:“公子!公子救我!”
立刻就听十分响亮的器皿破碎声,原是章公子将茶具一下子掼到院墙上,冷冷地道:“来者何人,夜闯民宅,欺负
失明之人很有趣么。”
“夜闯民宅”、“失明之人”、“欺负”三个词接连砸下来,朱铭丰再莽撞也知道自己理亏,连忙停了手。抬头看
,不远处那位听琴的青年男子,直直立在那里,面向他等他答话。这青年身材颀长,一身银灰色薄衫,面上覆着三
指宽水蓝丝带,遮住眼睛,薄唇抿成条线,那气度一眼望去便知久居上位。
鸣玉不及多想,赶紧挣开,伸出双手,往章公子处奔去,途中险险摔了一跤,一抓到章公子衣袖立刻捉紧,躲到身
后去。
章公子微微侧首,问:“莫怕,他怎么你了,受伤没有?”
“没、没有……他脱我衣裳。”鸣玉抽泣着回答,刚刚那一刻他完全不能预料会发生什么,现下颇有种虎口余生之
感,仿佛只要章公子站在自己身前,再可怕的事都不会害怕。
章公子袖子下那只手翻转过来,捉过他的手指,握了握,另一手摸上他的肩头:“拢拢衣裳,定定神,一切有我。
”说罢,又仰头厉声道:“怎么,阁下就这么惜字如金,一句话都不说了么?”
朱铭丰忙拱手为礼,行了一半见对方没反应,才想起眼前之人看不见,赶紧道:“咳,这位兄台,我叫朱铭丰,过
来找我兄弟,应该就是你身后的人,他身上有个疤,我就是想看看。”遂说了疤痕位置、来由。
鸣玉怔住,章公子又握了握他手指,轻声道:“没关系,鸣玉,你告诉他罢。”
“确实如此……”鸣玉话音未落,朱铭丰已经叫起来:“你果然是我兄弟,朱铭裕!还记得我给你起的小名儿吗?
我管你叫小谷子,你生气了好几天。还有,那年不是我跟娘生病,爹怎么会卖了你!你知道我这几年一直在找你吗
?还好终于见着你了!”
鸣玉从章公子身后露出半张脸,几乎湮灭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零零落落。自己似乎确实有个小谷子的小名儿,那,
刚刚抱着自己的人……“你说、你是我哥?”声音发颤,手也微微战抖。一直想着哥哥能够找到自己,也想象两人
见面情形,今次,这么突然,当真遇上了?
“我当然是你哥!你忘了,还是你说的我屁股上有颗大黑痣!不信我找个地方给你看——”朱铭丰大声道,犹豫了
一会又问,“这位兄台,能让铭裕过来看看吗?” 他急急而来,就是怕兄弟受委屈,甚至打着抢人的主意,现下看
兄弟不像被虐待的样子,已是放下三分心来。又见兄弟一直躲在章公子身后,显是对这人无比信任亲近,这人也有
保护之意,又放下了三分心。想想双方现在闹僵了总归不好,是以口气也柔了点。
这话一出,见自己兄弟脸上先露出些喜色,随即垂了眼帘,抓紧了面前之人的手,吸了吸鼻子,低声道:“哥哥,
那个,我眼睛看不见。”
“啊?”朱铭丰傻了,起初他听章公子喝问,只道嫌他欺负主人失明,原来对方话里指的是鸣玉。仔细察看,兄弟
的眼睛果然黯淡无神,不由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鄙人也想问问朱少侠。”李管事缓缓走进院子:“朱少侠,为何深夜还不歇息?难道在主人处乱走就是
为客之道么?况鸣玉还非自由之身,家主允你见一面已是通融了,有事请与管事之人商谈。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大
家都不要为难。”
连消带打,朱铭丰也没词了,只得道:“铭裕,你等着,我会赎你!”
鸣玉点着头,泪流满面,章公子暗暗叹口气,低低地道:“鸣玉且先松手,我去跟你哥哥说说话,你回房等我消息
。”
“嗯。”鸣玉应了,待章公子出了院子,关上门的声音响起,他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方才事发突然,没来得及拿
桌旁的盲公竹,如今心事重重,脚下踏错方向,一直走到撞上墙才反应过来。
一手摸着院墙,一手在眼前晃晃,黑的一片,鸣玉不由悲从中来,泪水止不住地淌。就这几日,心情大起大落,起
初以为落入虎口,连惊带吓,后来想通,决心好好在这里过日子了,忽然哥哥就出现在面前,若是往日他自然欢欢
喜喜,可现在自己瞎了眼,出去了也是个拖累,如果再早几天,再早几天……
“桌子在这边,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李管事不耐烦的声音响起,鸣玉就是一惊,他本以为院中无人才敢哭泣,
连忙擦擦眼泪,循声走到李管事面前:“李管事,鸣玉失态了。”
“朱铭丰想赎你,你可知自己是死契,家主留了情面,不然赎不回去?”
“鸣玉知道,谢谢主人。”鸣玉二话不说,跪下磕头。
“那你要怎么做?”
怎么做?什么意思?鸣玉想了想:“鸣玉在这里,一切如常,听从吩咐。”……可对?
没有回答,四下一片安静,鸣玉跪着,他看不见对方表情,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中了李管事的意。却不知,李管
事正细细打量他,过了一阵见他神情未变,才道:“知道就好。另外,你的身价不低,他可能有心无力。”说着,
脚步声渐渐远离,院门一响,再次关上。
鸣玉侧耳细听,周围除了风动虫鸣,似乎……没有人了罢,这才扶着膝盖站起来。这么一搅,他仍是不知东南西北
,往前走了几步,恰好脚下碰到盲公竹,小铃子响起,鸣玉这才摸过竹杖,左戳右点,靠着桌凳摆放位置,才定了
方向。
他缓缓坐下,面向外,背靠石桌桌沿,双手紧紧抓着盲公竹拢在怀里,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是喜是悲。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吱呀一响,鸣玉赶忙站起来:“是公子么?”
“鸣玉,恭喜。”章公子声音带着淡淡的喜意,“你的兄长人很好,功夫也不错,是雪楼的护卫。他从没忘了你,
刚刚还跟我说要待你好些,他会赎你出去。”
“那他……他愿意……”鸣玉欲言又止,明明离答案如此之近,他却不敢再往前一步。
“他说,定会赎你,你安心等着便是。”
“可是我……”
“鸣玉,你在害怕。不过不要紧,他已经下了决心,无论你什么样子,都是他最亲的弟弟。余晖林也不会为难你。
”
“当真?”鸣玉确实在怕,怕哥哥嫌弃瞎了的自己,怕自己在外头过不下去,可章公子说的那么肯定,是真的么。
“嗯。”章公子先是碰碰鸣玉的指尖儿,然后慢慢把他拥进怀里,低声道,“想哭,就好好哭一次。”
鸣玉再怎么着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这几日的经历大喜大悲,今晚终于将情绪宣泄出来,一把搂紧章公子,痛
哭失声。
章公子抚着他的背,直到听怀里声音渐渐弱了,呼吸也安稳了,知他哭得累了睡过去,于是将他抱进房间。
九、踌躇
鸣玉有些口渴,醒来时先茫然了一下,摸摸身上被子身下软床,立刻想起昨晚自己在章公子怀里痛哭之事,似乎自
己哭着哭着,睡熟了?天!他连忙坐起,谁知支在床上的手忽然碰到身边……有人?
鸣玉一下子清醒过来,缩着身子另一边挪去,抓到床沿,差点落在床下,床里躺着的人是谁?要干什么?为什么会
和他躺在一起?
耳边是绵长的呼吸声,鸣玉忐忑伸手,小心翼翼探过去,触到柔滑的发丝,然后是微凉的手臂,鸣玉轻轻触了触,
发现对方没有反应,大着胆子摸到对方手腕,腕上缠着几绕珠链,五指修长,搭在被角,指头上戴着两个戒子,掌
上有薄茧,若仔细摸去还有细细浅浅的几处小疤。
——章公子?
鸣玉赶紧将手缩回来,顿了顿,听听除了呼吸之声外,没有其他动静,这才轻手轻脚下床,摸到桌子上更漏,丑时
三刻,桌上还有茶壶,他估摸着倒了半杯水,喝下,再轻手轻脚回到床上,靠着床沿躺好,生怕挤着或惊了床里面
的人。
主仆共眠,是大大不合规矩的,但是,章公子都不介意,他就再逾一次矩。
而且哭也哭了抱也抱了还一起洗过澡,章公子都没做出什么动作,同榻共枕这事儿,也就无所谓了吧。
鸣玉躺着,偷偷伸过手去,捉了章公子一束发梢,小声说:“公子,您真好。”
想了想,又小小声儿地道:“刚刚听哥哥说要赎我回去时,鸣玉心里真的快活得想哭。鸣玉早就晓得,能赎身本是
奢望,只不过很想见到哥哥,才一直努力学艺,想着活下去,如今知道哥哥也惦记着我,我就很高兴了。可是鸣玉
又想,哥哥是要成家立业的,鸣玉就算脱了贱籍,这身份也给他抹黑,况且现在瞎了眼,更是拖累,到时候鸣玉一
定会离开。听李管事说,哥哥可能赎不了鸣玉,鸣玉后来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可以跟在公子身边了。可是如
果离开,以后鸣玉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早晚有一天离开哥哥,鸣玉贪心地想,还能跟在您身后么?鸣玉不知道怎么
找您,更看不见您,您……鸣玉不敢冒犯您,可是……好想摸摸您的脸……”
鼓起勇气,手指抖抖地,却只纠缠在几缕发丝间,终究没有探过去。
就在那人始终安稳的呼吸声中,鸣玉迷迷糊糊又睡了。
拂晓时分,李管事“送”迫不及待的而又在睡梦之中的朱铭丰离开余晖林——安神香自不可少,踱到鸣玉的院子外
头,站定。
章公子听见脚步声,轻轻一个翻身,下地,出门,直接从院墙上翻了过去,落在李管事身边,抬起一只手,微笑着
道:“妥了?”
李管事淡淡“嗯”了一声,打量章公子一番,才握住伸过来的手,二人并肩往竹楼行去。
“他可有不规矩?”李管事先问。
“他”指的自然是鸣玉。章公子叹道:“太规矩,也太老实了。夜里知道我在旁边,吓得呆了,之后说了一堆话,
到最后连我的脸都不敢碰。”顿了顿,又道,“听他意思,是想留在这里。”
“到时看罢。不是个惹事儿的,就能留。”李管事道,“十日之后,外面无消息,他若始终如一,则留馨园。若有
浮躁,放尾园去。一有消息便准备药材,带他去杏园治眼,然后送走。”李管事扣着章公子的手,补上一句,“不
过,看朱铭丰着急的样子,十日内必有消息。”
章公子抿唇一笑:“说动朱铭丰,容易得很,为了兄弟,他自会出力。至于他的朋友,那个雪楼二楼主幼子,叫什
么来着,也是个冲动的主儿。”
“单翔,字翼飞。年二十五岁,受父亲和大姊宠溺,好武恶文,资质平平,志大才疏——让大管家琢磨去罢,你头
发乱了,先扎一下,等回去再重扎。”李管事说着,抬手拆下章公子发带,五指成抓,轻轻梳拢,顺手解下脑后束
眼的丝带,简单绑了个马尾。
“好。”两人身高相若,章公子嘴角噙笑,站住了,一手按着面上松落的带子,微微矮身方便他梳理。
再次醒来,眼前隐隐有光,想来又是晴天,鸣玉悄悄往旁挪了挪手指,被褥是冷的,没人,章公子起来多时了吧。
自己赶忙洗漱,过没多久章公子就进了院子,一切如常。鸣玉想昨夜应该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悬着的心悄悄放下
,磕磕绊绊地生火做饭,不小心被木柴上倒刺扎了一下,疼得连忙缩手。他又是挤又是吮的想将细刺拨出,奈何看
不见形状位置,折腾了一阵还是疼,只好无奈地放弃。
章公子听得动静有异,靠过来,问了情况捉过他手指,先摸到伤处,用指甲拨了拨,皱眉道已经扎深了,你忍忍疼
我开个口子,然后鸣玉便觉指尖先是一痛然后传来温暖湿润的感觉,原来章公子已经吮了上去,灵巧的舌头触到扎
刺之处,接着两排贝齿一咬一吸再一啄,舌尖就是一卷,鸣玉便觉得一股痒酥酥的暖流霎时间从指尖蹿到心里,猛
地落地开花,全身忍不住颤了颤。他脸上发烫心跳得厉害,赶忙问自己怎么会这种反应,而后马上回神,因为章公
子已经吮出脏血,唤他洗洗手继续做饭。
昨晚已和章公子说妥,鸣玉在为数不多的行李中翻出自己的指套,带着琴去彩园找闫青。路上,章公子走在他身后
,他数着步,竟然也到了彩园,分辨院子花了些时间,身前常常响起招呼声,他恭谨地一一回应,而后在他人指点
下,找到了闫青。
闫青对于自己十指九残还能弹琴一事,有几分兴趣,谢凉更是好奇,央闫青抱了凑上来。闫青不仅指头残了,也没
有双足,抱着谢凉腾不出手拄拐,坐在轮椅上慢慢摇到桌旁,就见微微有些局促的少年,摸索着将琴安放在桌上。
打过招呼,章公子有事先离开,谢凉又要鸣玉抱着上桌面去,拿裹在衣衫之内的残腿拍了拍弦,扒拉出暗哑的声音
,闫青也划拉了几下,自然不成调子。鸣玉听着两人互相斗嘴揭短,在一旁笑。谢凉见了,叫嚷让他弹一段,鸣玉
便挑了个极简单的段子,一拨一挑再一抹,曲子就从指尖流泻出来,他也知道这些人只是玩闹并非真的要学,大家
随便弹弹也就是了。
此后十来日,鸣玉安排的都是上午在自己院中练习,午后到彩园教琴,有人想听的话就弹几个曲子,聊聊天,晚饭
后有时章公子会唤他去竹楼,在厢房奏上一个时辰,若不唤他,他就自己洗洗衣裳,收拾屋子,或练琴或休息了。
偶尔也在馨园里面溜达几圈,不过因为眼盲,加之不敢随便行动,他只走自己认识的路。
临睡前,鸣玉从卧房内的架子上,拿下来个一拃见方,高约三寸的木盒子。盒子打着隔断,将里面分为左大右小两
部分,小的一边码着两寸长的细木条,大的一边在底部打着纵横的小格子,孔眼和木条粗细相若,共三十个孔,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