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爱情杀了我——暗夜花园

日子在希望与失望中度过，直到失望变成缠绕自己心脏越勒越紧的黑色丝线，直到希望变成落在手中的洁白雪花，一触即融，遍寻不见。

5月26日，程安收到一个包裹，寄件人地址是广州。疑惑地打开，里面有两条牛仔裤，三件白色衬衫，标签均被剪掉，但质地良好，可以看出价格不菲。最底层，有一张折叠的信纸，打开后，上面只有几行字：小安，生日快乐。公司扩建，我申请调到广州分公司，电话是xxxxxx。勿念。拿着信纸的手有些抖，自己等来等去，就等到这个结局。看到纸上的号码，忍不住拿起宿舍的公用电话，插卡，拨号，听筒里发出嘟的一声后，猛得挂断。要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一路平安，还是嘘寒问暖，还是重提旧事，解开彼此心结？哥哥选择用这种方式逃避直接对话的尴尬，电话接通后，自己又从何说起。放下电话，将衣服整齐地放在枕边，走出去。

校门外不远处，有学生围着一个老农，程安走过去，老农脚边摆着许多铁笼子，里面装着袖珍兔子。学生们七手八脚地挑选，付了钱，拿着钟意的，欢天喜地。程安发现最右边那只恹恹的，程安透过笼子，用手指轻轻地抚了抚，兔子睁开眼看了他，又闭上。兔子的眼睛上方有一撮黑色的毛，像极了眉毛，程安觉得这小东西该是通人性的，惹人怜悯的，于是问老农：“这只多少钱？”老农把兔子托在手上，“这只啊，右腿被砸过，是跛的，你要要三块钱就给你，给我个笼子钱，兔子白给你，回去也是扔。”程安接过兔子，小东西静静地躺在手心里。程安抚摸着它，我们都是残缺的，不完整的，被遗弃的，以后我们在一起。

程安用三元钱，得到这个铁笼子和这只兔子。

第十一章

程安给兔子起了名字，叫做小安，当他这么叫时，感觉是奇异的。仿佛与程冉身份互换，捧在手心里的，是程冉珍爱的小安，是残缺、弱小却被精心照料的小安。程安喜欢在清晨带着它到学校绿化林。自己找个椅子朗读英语，程安学习很刻苦，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想辜负程冉。有时累了，看着脚边的兔子吃草。清晨的小草沾着露珠，有时重量太大，顺着被压弯的叶子滴落下来，看着被露珠打湿的小安，程安觉得这样很好。有时，它低头吃着，程安站起身，走开两步，转回头，小东西受惊般拖着右腿追过来，步履蹒跚却紧追不舍。仿若看见少年，紧跟着哥哥玩闹、欢笑，影子般追随的少年。

暑假将至，除了那张只言片语的信，没有接到哥哥一个电话。终于忍不住，拨了那个烂记于心的号码，接通后，满心忐忑。“喂，小安吗？”再次听到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小安”，程安有想哭的情绪。“哥。”“快放假了吧，这两天忙，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就是没时间。”“哥，暑假你回来吗？”“我在这上班，回不去。”“那，我放假去找你？”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我也是带着人刚来这不久，大家都在一起，你来了这，没地住。”“哦，那我也不回去了。”没等那边说话，挂了电话，哥哥也没有再打来。

打开笼子，把兔子托在手里，程安忽然使劲按了按它受伤的右腿。兔子疼的浑身一颤，抬眼看了看程安，把它放下，兔子一步步走进笼子，它以为的安全的、温暖的、被主人带回来好好照顾的笼子。程安抓起笼子猛地一摔，“你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不离开？我让你那么疼，你为什么不离开？”又蹲下身，安抚受惊的兔子，“我们不自由，我们都不自由。”

暑假，程安找了份家教的工作，若是原来，哥哥肯定是不同意，只是那个人早已不再管他。他犯了错，受到该有的惩罚，只是这惩罚太残忍，难以承受。可是哥哥不知道，他的错已惩罚了自己十几年。他想努力独立起来，只要有了钱，只要自己能足够独立，或许还有和哥哥谈判的资格，或许还有争取自己美丽幻梦的资格。

家教对象是个十六岁的女孩，程安教她英语，女孩很听话，有着天真的眼神。程安很喜欢她的眼睛，透明的、清澈的，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次女孩问他：“miss是思念，还有个意思是错过。那Imissyou怎么翻译才对？”程安忽然发现，女孩虽然是千层丝绒下的一粒豌豆都没有遭受过的公主，却仍有她那个年龄该有的，对感情的多愁善感。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甜蜜、苦涩，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是上帝赋予每一个人的财富，公平的，不论富贵或贫穷。于是，程安轻轻地对女孩说：“那就翻译成‘一边思念，一边错过’”。

第十二章

程安常常收到程冉寄的包裹，衣服或时兴的东西。程冉很喜欢买白衬衫给他，亚麻、棉布、丝绸，他喜欢程安干净、安静的气质。一次，程冉寄了CD给他，和许多CD碟，程安爱不释手。只是没有电话，包裹里仍是只言片语几个字。程安想，哥哥只是接受不了，总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会过去。程安等待着，难耐地熬着黎明前的黑暗。

林楠是班上才华、相貌都出众的女孩，看上去会让人想起淡蓝色信纸。她注意到程安是在大二的圣诞晚会上，沉默的男生忽然上台唱了一首歌，是陈小春的《献世》，专辑里不算出彩，却是程安最喜欢的：

我没有胆挂念你没有心见面试问我可以去边

只要我出现只怕你不便亦连累你丢脸

你是我的秘密我是你的废物缺席也不算损失

今晚你生日祝我有今日地球上快消失

眼泪还是留给天抚慰你是前度何必听我吠

再不走有今生无下世你是否想我起这个毒誓

宁愿失恋亦不想失礼难道要对着你力歇声嘶

即使不抵都要眼闭我这种身世有什么资格献世

我共你不够熟眼泪也比较浊也没气质对你哭

不介意孤独比爱你舒服别离就当祝福

眼泪还是留给天抚慰你是前度何必听我吠

再不走有今生无下世你是否想我起这个毒誓

宁愿失恋亦不想失礼难道要对着你力歇声嘶

即使不抵都要眼闭

我这种身世有什么资格献世

即使不抵都要眼闭

我自卑不怕有自尊只怕怕献世

男生一遍遍唱着“再不走，有今生，无下世。你是否想我，起这个毒誓。我这种身世，有什么资格，献世。”女生觉得自己的感觉是对的，这个总是在教室一角的安静男生，有着迷一般的忧郁。

此后，林楠总是留意这个男生。在学校图书馆，程安安静地看着一本书，倚在窗户旁，蓝色的窗帘被轻轻吹起，轻拂着若隐若现的男生，她就在书扉页用铅笔描绘着程安的侧脸。林楠几乎天天都可以在图书馆遇到程安，终于有一天，女孩走过去，指着程安旁边的位子说：“我可以坐在这里吗？”程安扭头看着她，点了点头。女孩是美丽而安静的，程安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他可以确定自己不是同性恋，只是喜欢上了程冉而已。如果真的可以和眼前这个女孩在一起，哪怕是咬着牙在一起，或许对自己、对程冉都是一种解脱。

第十三章

北方下的第一场雪，不同于南方的厚重，两人去看了电影。上演的是《霸王别姬》，陈旧、经典的片子。电影很长，绝世芳华的男子淋漓尽致演绎一个戏子哀怨的一生，疼痛、安慰、小小幸福、大红大紫、剧变、决裂、压抑、堕落、背叛、死亡……两人的感情显而易见，只是为时代所不容。“不疯魔不成活”成为这位艳压群芳之人戏里戏外真实批言。最后美人辞世，经典成为千古绝唱。看着屏幕上的绝色，程安想起那是快过年时，镇上放露天电影，儿时没有任何娱乐，他满心期待。上映的那天也下了雪，路太滑，没有办法骑车，程冉领着他，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步行两个多小时到镇上。电影是《东邪西毒》，那时的自己还不能看懂电影的画面和旁白，只记得两段美丽女子演绎的不同寂寞。张曼玉饰演的欧阳锋大嫂，倚着窗子看着桃花，眼波流转却苍凉不堪：“我一直以为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好的时候，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不在身边。”以及陷入疯癫的慕容燕，有着强大自信却被爱情折磨得人格分裂的女子：“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起，你一定要骗我。无论你心里有多么不愿意，也不要告诉我，你最喜欢的人不是我。”最后这两个女人都不得善终，留下的内心独白，句句直指人心。看完后，已冻得哆嗦，程冉买了一杯奶茶给他，捧在手里，热呼呼的，小心地喝一口，嚼着甜甜的小面团，直暖到心里。回去时，不小心崴了脚，是程冉背着他，深一步浅一步，天黑才到家。到家后，程冉棉衣都已湿透，把自己放到床上，又忙着到厨房煮了宽面条给他……手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程安回过神，是林楠，女孩察觉了他的走神，程安看了看她，又看向大屏幕。

戏里，程蝶衣与袁四爷暧昧地纠缠，绝世好剑在手，稀世珍宝满头，却满目绝望。程安觉得这感觉是可怕的，与女孩散步，看到天上飘落的树叶，会想起在河堤柳树下，追逐自己的男孩；看到湖水，眼前浮现着村边的小河里，向自己泼水嬉戏的少年；吃饭时，与女孩坐的很近，离得很远，思想无法交汇，也不能表达，或许这就是寂寞的来源；还有吃饭时，属于自己的永远的牛肉面……一阵风吹过，一片云飘过，都是程冉，都是程冉。这样的生活无法再继续，程安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

“我知道，你心里有自己喜欢的人。可是她不爱你对不对？”“不，他爱我，只是爱有太多种，我对他的，他对我的，都不是彼此所希望。”女孩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都会好的，你要相信。”

是的，我相信，虽然满心寥落，可是我相信，我是在爱。

第十四章

快要期末考试，程安收到了程冉快递，是一款新型的手机，黑色外壳，红色细纹。程安把手机放在手心上，触感很好。看着手中的东西，程安忽然笑了，在学校，用手机的学生少之又少，程冉给他的东西，昂贵而奢侈，只是他有这么一部，又能打给谁？交往不深的同学，还是远在广州的禁忌？叹了口气，又仔细翻看盒子，里面果然有一张纸。又是一张纸，又是同样的简单几句：小安，买了手机卡后跟我联系，发短信告诉我也可以，我的手机号是136xxxx2605，程冉。联系、发短信……程安把手机小心地放好，飞快地跑出去……学校附近没有卖手机卡的地方，程安坐了六站地，才来到一个移动大厅。仔细的筛选号码，营业员推荐了一些吉祥的数字，程安却不喜欢，可也不知道自己在找寻怎样的号码，终于一串数字映入眼帘138xxxx1114。是的，1114，不吉利的数字，却是自己下意识的理想号码。程冉，程冉，你的一切在我体内盘根错节地生长，茂盛地让人心酸。

回到宿舍后，躺在床上，拨了号码，又合上手机，再打开，看着明了又暗的屏幕，却不知如何措辞。只言片语，一年未见，想说的千言万语，又怕再触怒了挚爱之人，只能压在心头。终于，在删了又写，写了又删后，发出去的短信上只有两个字：“哥哥。”也许程冉也觉得发短信的方式比较好，很快收到了回复：“恩。最近天冷，多穿些，功课忙吗，要考试了吧？一定要注意身体。”“知道。哥，我放假后，去哪里？”“直接来广州吧，和我住一起。看看什么时候的火车，提前通知我，我去接你。”那一刻，程安觉得这世界或许真的有神明，在他熬着度日如年的炼狱生活后，给了他仿佛真的触手可得的黎明。放下手机后，满心欢喜。

终于放了假，二十多个小时的颠簸后，程安在站台看到了一年未见的程冉，冲着他招手，微笑的程冉。到了公寓，程冉拎着行李直接推门进去，程安跟进去时，忽然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回来啦？来，都先喝点茶。”程安怔怔地看着说话的女人，整个人陷入空白。“外面冷不冷啊，不过总比北方要暖和些。”女人递过一杯水，程安没有接，仍然直直地看着她。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色，又笑着说：“先去洗个澡吧。”程冉接过水杯，对她抱歉地笑笑“我弟弟怕见生人，”又转头对程安说“小安，这是王可然，我的……”没等他说完，程安径自去了浴室。放了满盆水，哗哗溢出时，程安才惊觉。脱了衣服躺进去，不冷，不热，又似乎没有温度，原来心的绝望可以带来身体的麻木。二十多个小时的颠簸，就来看到这一幕。一年，一年的青春，一年的煎熬，一年的祈盼换来的就是这个结局。没有向上天祈求更多，真的没有，只希望生活一如从前地过下去，贫穷、落魄都可以，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不要再有第三者，两个人就这么相依为命地过下去，哪怕只能一辈子以兄弟的关系过下去。只是这个梦，在那个任性的夜晚，在那个破坏了两人关系的夜晚，在那个毁掉了自己的夜晚，早已碎得一地晶莹。是自己还在做梦，认为事情还有转机，是自己恬不知耻，妄想得到程冉原谅。

浓得发黑的哀愁。

第十五章

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小安，吃饭了。”程安想，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梦想成为作家却只能呆在手术台的医生，梦想成为律师却只能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梦想成为明星却只能跑龙套的演员，梦想成为歌星却只能扫大街的清洁工，梦想嫁入豪门却只能守着穷困母亲，还有，爱上了同性却被鄙视的同性恋……情同手足的一对，不能相爱的一对。

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桌子上已布好菜，女人给他拉了凳子坐下，想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程冉也没有说话，三个人谁也不愿打破空气中凝重的平衡。过了会，程冉起身去厨房，端了大碗放在程安面前，女人笑着说：“饿了吧？快吃，你哥煮的牛肉面手艺可是一流。”程安用筷子挑了几根：“是吗？我跟了哥哥二十年，还真不知道他做的牛肉面手艺一流”，抬头扫过女人，又看向程冉，程冉脸色变了变，没有开口。女人隐约觉出了什么，兄弟俩闹了别扭，原因明显是自己，或许小安是个有恋兄情结的人，所以对自己的出现，充满敌意。饭后，女人收拾完就告辞了。

只剩下了两人，程安坐在沙发上不说话，程冉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诡异的沉默。程冉切了水果放在茶几上，又进屋拿了件衣服出来，“来，小安，试试这件衣服，是可然给你……”程安蓦地站起身扯过衣服扔在地上，“我不想知道她叫什么！我也不稀罕她给买的东西！我只想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这样做到底在干什么？！”猛地一掀，水果盘和玻璃茶几在“哗”的一声后，支离破碎。倒退了几步，险些摔倒，程冉忙拉住他“小安！”程安回身抓住他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你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突然觉得自己到了年龄想找个妻子结婚生子，还是想做戏给我看？想了一年就想出这么个办法，来赶走你身边这个恶心的同性恋？”说到这里，忽然失去力量，松开手臂，顺着程冉身体滑下去，瘫坐在地上，“我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火车，……一路上都在想怎样让彼此忘了那段记忆，见了面该说什么才不会尴尬，痛哭流涕还是跪地求饶，……发毒誓保证我不会痴心妄想乖乖地做你的弟弟，我想了一千种、一万种，……好让我们两个人的生活继续下去。可是你，千里迢迢让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看你们夫妻恩爱、其乐融融？”程安数度哽咽，身体抖得厉害。程冉弯下身，张开双臂想搂住他，程安却推开他突然站起来，冲到卧室拿了行李跑向门口，程冉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你放手！”两人撕扯着行李，扭打在一起，“你放手！我回去！我回小镇去！那里有我的哥哥，他叫程冉，是他把我养大，他不会让我难过，他只给我一个人做牛肉面……”程安力竭声嘶，程冉泪流满面，紧紧地把他拥在怀里，“对不起，小安，对不起。冷静下来，小安，冷静下来。小安，小安，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