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弯下腰去。一手扶住阿历克斯的背一手他的膝弯,抱小孩一样把他抱起来。这家伙简直像一只难伺候的宠物,怎么养都不长肉。阿历克斯也很习惯他的这种举动,乖顺地把脸靠在他肩上。天气晴朗,阳光温暖而不至于太热烈。他知道阿历克斯很喜欢窗口前的那个位置,他可以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阿历克斯抬起头来看着他,蓝眼睛柔软得好像天鹅绒。头发是丰厚纯正的金色,略微长长了点儿,还没有打卷儿。卡波利特意识到他已经恢复过来了,那个雨夜他捡回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褪了色,底片一样的鬼魂。现在这个家伙还了阳,自然也不会在他的屋里再久留下去。
“我和那三个家伙达成了协议,一起帮我圆一个谎。他们不会走,但我会在本地的报纸上放一个小新闻出去。我们的人会看到这个,找过来。”阿历克斯的嗓音很疲乏。“休假结束了,我要谢谢你。”
“什么新闻?”记者先生舔了舔自己的门牙,努力不去想今天晚上七点还要交稿子。
“一条寻人启事。A·阿龙先生寻安娜小姐。这样可以保证是信息栏上的第一位,我们习惯用这个代号。至少会把我们的人引过来,这个翻译错误的源头是以色列人,他必须对整个事件负责。”阿历克斯疲惫地笑了笑。“这一阵子,很对不起。”
卡波利特抓了抓头发,现在它们更蓬乱了,他想找个什么东西坐在阿历克斯身边,但满屋里只有这一把椅子。他只好靠着窗台,顺着阿历克斯的目光看过去。“您好像很喜欢看这里的风景。”
“我几乎,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住这么久。”过了好半天,金发的年轻人才慢吞吞地开了口。“我似乎打生下来就在不停地逃命,从德国,到瑞士,到美国。总是在一个礼拜天的晚上,我父亲拎着手提箱:‘我们搬家咯’。”
他翻了翻白眼。“如果你一直得斜着眼看身后有没有人准备把你用一根领带勒死在阴沟里,就没时间注意窗外有什么风景了。那是街道,你的窗前有一根排水管可以供紧急逃生。街角靠近一个十字路口,小镇很难绕出去。仅此而已。那些房子可以为你挡子弹,这是它们唯一的用途。”
卡波利特感觉胃里有一只手轻轻拽了他一把,阿历克斯在他面前突然缩小了,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小小的孩子。像刺猬一样竖起满身的刺,只为了掩饰他缺乏安全感。他忍不住单膝跪下来,伸手揉了揉阿历克斯的头发。触感很好,柔软顺滑得像丝绸。“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恋爱过?”
阿历克斯好像被电了一下,腰杆一下子挺得笔管条直。原本散大的瞳孔一下子缩小了,在阳光下好像熔融的纯金。卡波利特还没反应过来,领子就被一把揪住了。那双硕大明亮的蓝眼睛瞬间靠近,阿历克斯的薄嘴唇贴上来。
他根本不会接吻,只是恶狠狠地咬着卡波利特的嘴唇,牙齿小而尖锐,好像小型食肉动物。卡波利特觉得好笑,一手按住阿历克斯的背把他拉向自己,慢慢地回吻回去。法国人的战场就是在床上,在这方面美国人的战斗力比意大利人还要废柴。这个家伙几乎毫无经验,甚至连换气都不会。无力地挣扎了几下之后瘫软在他掌心里,脊背瘦得骨节突出,仅仅比他的手掌宽一点。
“你不是没恋爱过,你根本就是个处男。”记者先生喘着粗气,把阿历克斯一把抄起来扔在了床上。
27.
1973年5月23日美国驻奥地利大使馆维也纳时间21:10
二级秘书汉斯·赫尔德打了个呵欠,从女打字员那里接过了本土发来的讯息。装在白色信封里的是普通外交公文,装在淡蓝色信封里的就必须被送到二楼的一个办公室里去。那个办公室平时有无数的人进进出出地忙碌,白天黑夜几乎没有一个时候停下来。
“赫尔德先生。”发报班长递给他一个蓝色信封,尖下巴指了指楼上。“一级绝密加急,莱利女士急着要。”
赫尔德挠了挠后脑勺,把信封换到左手,公文包也夹在左边腋下。他对着光看了看淡蓝色的吕宋纸,信封舌头上压着一个鲜红的赛珞璐封条,完好。这种信件并不多,有时候几个月也没有一两回。而就这个星期内,已经三次了。
“呃……嗨。”他快步跑上旋转性楼梯,那间办公室的门永远关着,一个穿着武官制服的年轻人站在门口。赫尔德向他打了个招呼,挥了挥手中的那个信封。武官并没有接过去,行了个礼,打开了那扇门。
莫妮卡·莱利女士坐在办公桌后面,头发仍然梳得油光水滑,眼袋却沉甸甸地坠下来,好像老太太的。她叹了口气,在抽屉里翻了翻,摸出一把匕首型的拆信刀来划开了封条。赫尔德知趣地转身走了出去,那个年轻武官随手把门带上了。他只断断续续地听到几个词儿:香港,68号谍报员,北京当局。
他不知道那个68号谍报员究竟是什么人物,也可能从来没有见过他。但这断断续续的几个词既然在一份本土来的绝密加急文件中出现,那么肯定会在一个信息贩子手中换来一笔可观的收入。这个词儿经过了那些情报渔网,或许会和别的一些信息黏合,连接在一起,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救起,或者杀掉某个人,在这个春末温暖的夜里。
“嗨,老莫里斯,是我。”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用最平淡的音调对电话那边的书店老板讲话。“晚上下了班,我们去喝一杯,红苹果酒。”
“哟,我亲爱的小比埃尔,您真了不起,居然还记得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报纸。”德卡瑟尼亚医生头一次比他的太太更早开口,出了奇地他没有在自己的诊所里穿白大褂,而是一身整洁的黑色礼服,还带着在箱子底下压出来的折痕和满身樟脑球味儿。
“我——在采访,真的,医生,有一个超级大的稿子,简直能出一个整整一个特刊——”
“抱歉,我对于这个行业一窍不通——并且改天我就会把账单寄到府上——”医生耸了耸肩,指了指卡波利特先生的两腿之间。“不过我很怀疑,您就是这样去采访的吗?”
卡波利特恨不得在地上挖个坑就钻进去,他差五分七点的时候才从床上爬起来。跳水式钻进了裤子里,竟然忘记了没有拉上裤子拉链这个可怕的事实。幸而他还有作为新闻从业者的最后一丝敏感性,及时地导开了话题。“呃,医生。”他指了指德卡瑟尼亚医生身上的黑礼服。“您把谁给治死了?”
“明天的头版头条,我们镇子上唯一一个律师的老父亲,快要死了。”医生不无遗憾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子。“老爷子从事法律行当三十年,在停止骗人之后就得上了帕金森氏症。前天夜里开始捯气儿,今天全镇子的律师,医生,神父,保险业经理,可能的遗嘱受益人和两个掘墓工都守在老头子的床前吃着罗尼埃太太的面团烤苹果等着老头子咽气,只有记者缺席了。”
卡波利特恶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他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没正经吃饭,而烤苹果这个词汇强有力地勾起了他的食欲。“医生,我找到一个好条线……”
“我知道。”医生笑了笑,向正从楼梯上下来的德卡瑟尼亚女士招了招手。“不过比埃尔,我看你够呛能写成那篇所谓‘惊天动地’的新闻,改行当个间谍小说作家倒是有可能。你就没想过,他们既然能险些弄死你的雪貂先生,就可以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彻底闭上嘴?”
记者用力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不安地四下看了看。主编女士已经在她的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戴上了眼镜。“七点稿,卡波利特。”
“我——只有一个小寻人启事稿。”卡波利特翻遍了衬衫和外套里的所有口袋,终于在长裤屁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阿历克斯清秀的斜体字。“A·阿龙先生在维也纳镇寻安娜小姐。”
出了他的意料,主编女士并没有大发雷霆。她把这张小纸条反过来复过去看了几遍,压在了墨水瓶底下。“你打算这个样子到什么时候?”
“呃,过几天,过几天。”记者扶了扶眼镜,自己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来。“我,我马上出去跑几个大稿子……”
“阿历克斯那边是怎么说的,他既然属于某个国家机构,那么是要清算你还是补偿你,你想过了没?”
整个世界好像一堵倒下来的墙,整个地砸在了他的脑袋上。卡波利特在断瓦残垣里扒了半天,怎么都找不着一个合适的话头。“目前……他那边还没有人来接头,要是有,他也就不会住在我那里了。”
“你就没想过,如果他是叛逃出来的?”主编女士的灰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寒光闪烁,记者觉得自己后颈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那个雨夜仍然在面前晃,好像胶片严重磨损的黑白电影。他伸出双手,掌心里好像还带着那天留下的血腥,阿历克斯单薄的身体似乎还虚弱地靠在他怀里,骨头把他咯得升疼。
那个凶狠的,像是要把他咬死的亲吻。
“没法把他扔下不管啊。”记者低下头,用力抓挠着已经变成鸟窝的头发。
28.
迈克尔·马什先生有时候会很怀念这间办公室的主人。艾伦·杜勒斯先生的方框眼镜和直柄英式烟斗好像成了中央情报局的商标,他们甚至一度以为这位老先生和埃德加·胡佛一样,会永远在那里。然而就在1971年短短的几个月里,这两位谍坛常青树先后一起倒下了。中央情报局好像一台运转流利的机器,方向盘的突然扭转让所有人都很不适应了一阵子。他调回了本土,却并没有入选“三人委员会”。当年一起从欧洲回来的战友们大多数已经当了议员,只有他还孤独地在这片地里刨。这是个年轻人的行当,他已经显得老旧,古板。好像一个衣服已经破烂的稻草人,已经吓不走任何乌鸦。
尤其可恨的是,他还不得不因为麦克·马洛尼和迈克·德纽尔的事情一直被怀疑。(作者注,这两人是中情局高官之子,1965年10月在老挝遇难身亡,他们乘坐的美国航空公司的中央情报局专用直升飞机意外坠毁,没人知道事故原因。 )
因此他的儿子被生生从欧洲分局调了出来,被安插在香港。现在,阿历克斯的麻烦已经不仅仅限于失踪了。
“亚历山大·佛雷德里希·爱德华德·舒尔维克陆军少校。”新泽西州的欧文斯参议员用他几乎和中指一样长的食指点了点桌面。“有充分的证据表示,他在香港曾经和北京当局进行一些不必要的情报交换。”
“我看过那些证据,不得不说在这个时候对我们的外勤提出这种指控,很伤人心。”马什竭力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幸而这并不是听证会,但他还是在见这位参议员时换上了军装。紫心勋章随时向人展示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就开始为美利坚服务,并且卓有成效。
“参议员,您坐在华盛顿的办公室里,完全不了解我们的小伙子在西贡和香港是怎样逃活命的。有时候为了掩饰自己,他们不得不把一些低端材料抛出去。他是我们为数不多的从南越回来的精英特工之一,如果为了保护他,杜勒斯先生和胡佛先生都会毫不吝啬。”
“我保不住他,我亲爱的老麦克。”欧文斯参议员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他叛逃了,现在说不定早已经在北京,或者上海,任何他觉得安全的地方。”
“如果找到他呢?”马什简直忍不住要低三下四地求人了。他简直恨自己仍然保留着军职,在这些政客面前他的话不值一提。但是出事的是他手下的小伙子,在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也要向着自己人。更何况,是他的儿子。
“我的意思是,找到活人,或者尸体。”
或许是最后一个词语还稍微有些分量,参议员抬起眼皮来向他看了一眼。
这就好像是拼图游戏,一千片儿的。卡佳很喜欢,在他们还没有添置电视机的时候她经常把整晚整晚的时间都花费在这些小硬纸板块儿上面。比尔·默顿平时总对这些“女人的游戏”嗤之以鼻,然而他现在却已经花在上面八天九夜了。小旅馆的床单还算干净,散发出好闻的柠檬洗衣粉味道。他把这几天买来的几百份报纸全都摊在屋里,满床满地板都是。自己只穿着睡衣盘腿坐在中间。“好吧,老伙计,我们现在开始。”
毫无进展。他的法语阅读还算流利,但一份一份地这么找过去也太慢了。昨天从瑞士巴塞尔出境开进法国境内,小镇子好像点缀在阿尔卑斯山间的珍珠,细碎得拢不起来。
门上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比尔·默顿皱皱眉,两手撑着从满地的报纸间爬起来。“请进。”
是小旅馆的女服务生,这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栗子色的头发,水汪汪的棕色眼睛,鼻翼两侧满是雀斑。“先生,有您的电话。”
比尔·默顿知道这是谁打来的。他开着阿历克斯的车子,“公司”要联系上他最方便的法子就是拨打车载电话的号码。他快步跑下楼,铃声还在响。“是我,比尔·默顿。”
“默顿,这里是维也纳。”那边是分局长莫妮卡·莱利女士的声音。“如果找到68号谍报员,什么都不要对他说。稳住他,我们去处理。需要给你增派两个人吗?”
比尔·默顿沉默了片刻。“我觉得我的方向错了。他可能不在这里,我准备去西德碰碰运气,请您再给我两天时间。”
“默顿。”
“两天,如果5月25日我还没找到关于他的线索,那么就彻底完了。”
足足过去十秒钟,女上司才再次开口。“公司里的意思是,25日零点就要开始发内部通缉令。”
“这和我无关,女士。我只能验证我的想法,在这里尽我最大的责任。”
他明显能感到她在电话另一端松了口气,一线谍报员的友情在“公司”眼里总是很危险。他和阿历克斯的交情还算不错,此时在背后盯着他的眼睛不知道有多少。她扣上了电话,比尔·默顿深深沉进奥迪轿车舒适的座椅里,用手背蹭了蹭额头。迟疑着把电话卡簧向下按了两次,又拨了一个号码。“老莫里斯,是——”
“比尔!”书店老板尖声叫起来。“我想起来了,我想明白了,舒尔维克就是在法国,你现在在哪里?”
“格拉大。”
“往北,找一个维也纳镇。在马赛略北边,E7公路北向八十公里——你们美国人大概是把文件翻译错了,舒尔维克不是去奥地利维也纳,而是去的法国的一个镇子。”书店老板得意洋洋地捏着调子。“勇敢的骑士,找你的荆棘公主去吧。”
29.
可敬的新闻工作者比埃尔·卡波利特先生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的宅子如此热闹:白天还横眉立目的四个人现在正撅着屁股围着一块桌抽屉板——在旁边他很快发现了他可怜的椅子的尸骨——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扑克。阿历克斯坐在熊先生的腿上,苏联人贴了满满一脸纸条。
“啊,嗨。”只有熊先生(记者实在记不清他叫什么名字)对他表示了欢迎。“给我们弄点什么东西喝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