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织素

「拜托，你每次跟的行程都是天亮才开始走，人家恐怕早就拍完下山了，哪有可能遇到。」

白了骆少凡一眼，女孩加快脚步赶上几步找其他人说话去了，剩下官玄默和骆少凡在后头走着。

「抱歉，她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有点多话。」

原来骆少凡是怕女孩说错话，惹本来情绪就不太好的官玄默心情变得更差，所以才故意打断两人之间的交谈。

只是官玄默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很习惯了。」

以前向冬阳也会这样，因为见不得他沉默阴郁，所以每次他心情不好，楚襄冉会选择默默陪着他，而向冬阳却会拉着他不停说话，即便是没什么意义的话语，或是天马行空的胡说八道，向冬阳都不会停止，总是会不断不断的说着，一直到他拍拍对方的手，表示自己的情绪已经没问题了才会停止，接着会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咧出大大的笑。

所以，只是，又让他想起了过往而已。

虽然先后听过两个人描述到达山顶后有可能会看见的景色，但是怎么也比不上亲眼看见要来得震撼。

放眼望去一望无际之类的形容都已经是陈腔滥调，一路跟随着他们的乌云并没有散去，可是也没有早上那样浓重，在他们登上山巅时，几束阳光刚好从云间缝隙中洒落，然后，只有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叶片上蓄积的雨露反射了光芒，耀眼得动人。

不像听见的那样壮阔，但却是另外一种说不出的美。

就当官玄默屏气凝神的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美景时，旁边传来了很细微却不曾间断的喀擦声。

「看，他就是我说的那个人了。」

刚才上山时交谈过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官玄默身旁，发现他也注意到了那个不断按下的快门声响时，扯了扯他的衣角，偷偷指着两人的右前方。

那个人佝偻着背坐在铺了一块大塑胶布的草地上，身前脚架稳稳的架着一台单眼相机，右手食指按下快门的动作没有一瞬停止。

罩着风衣帽子的身影明明看不见脸，但却莫名的让官玄默感到一股熟悉。

那是自己曾经看过千百次的背影，在过去，他们三个人还几乎整天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放学，他和向冬阳在后面交谈笑闹，走在前头的，就是这个身影。

偶尔那个人会回过头，看着他们，嘴角泛出温柔的笑意，然后继续往前走……

那个人……

「楚……襄冉……」

那个他这两年来，一直不断寻找、牵挂着的人，竟然，现在，就在他眼前。

看着对方丝毫不受他们一行人终于爬到终点的欢呼声，一心一意的盯着观景窗，手指紧紧扣住了相机的专注模样。

官玄默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

从爬上了山，架好了相机之后，楚襄冉就一直默默的凝视着还一片漆黑的天地交界处。

他发现自己喜欢拍照，是在官玄默离开之后。

他喜欢拍地平线、海平线，喜欢那种无边无际的感觉，那里不是尽头，而是无限绵延下去的未来。

不是什么职业级摄影师，他一开始有的也只是一台普通的数位相机，大概连业馀摄影都构不上边。

可就算是如此，他还是喜欢到处走走，拍下各式不同的海天交际处。

那样会让他觉得人生还有一点未来可以期许。

然后在等待的同时，他会回忆起官玄默和向冬阳，猜测着官玄默不知道是不是走出了那段伤痛，想像着向冬阳是不是真的像是古老传说般的投胎转世。

他最爱的人，最喜欢的朋友，却是他夺走了他们的所有。

最后总是剧烈到几乎无法喘息的痛楚。

就像是今天的天空一样，就连云都显得沉重。

嘴角勾起苦笑，楚襄冉听着逐渐传来的纷扰声响，决定再等一下，如果等到那群登山客爬上来了还等不到想要的画面，就该收拾一下然后回游客中心找同伴一起下山了。

今天他停留的时间比平常多很多，一方面是没预料到天气这么差，雨停了云也没散，另外一方面则是难得一见，极少会有的执着。

只是冬天没有阳光的日子，天黑得特别快，自己又背了一身的沉重行囊，如果不早点下山，怕在天黑前还走不到山脚。

10

就在他打算放弃的时候，身后的吵嚷和阳光一同洒落，几束灿烂日阳像是挣脱了束缚，从云间投射下光芒。

只为这样难得的景色怔了短短几秒，楚襄冉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手指几乎本能般的按下了快门，不停、不停的拍着照片。

像是独自被放到了另外一个空间，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除了观景窗内的景色也看不到其他的事物。

他几乎已经想好了这幅相片的标题……

直到阳光再次被云遮掩住，楚襄冉才愣愣的松开了相机，然后因为停住了太久的呼吸而喘了口气，觉得有些胸闷。

身后的交谈声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

「楚……襄冉……」

而一句很微弱，几乎听不清楚的呼唤声，却在此刻传入耳中。

收拾着相机的人愣怔了下，嘴角泛出苦涩。

他不会错认那个声音，也不可能错认……那个他两年多来，一直魂萦梦牵的声音。

官……玄默……

竟然，还是遇上了。

藉着收拾相机与脚架的动作，楚襄冉没有马上站起身子，而是直到将物品完全整理好，拉上了背包拉链，接着又将身下的塑胶布仔细折好，然后，才站直身子，接着转了过去。

目光没有一丝犹豫的就找到了那个刚刚叫唤着他的人，楚襄冉脸上挂着温和淡雅的微笑，笑容里一点也感受不到他内心复杂的情绪。

「好久不见了。」

轻轻点头，他微微眯起眼，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像是早就料到会在这里遇上官玄默般地勾着笑，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

因为不知道什么样的表情更适合重逢，所以，只好微笑。

看着带着微笑的人，官玄默没有回答。

一开始在看到背影时，他还只是猜测着喊，但是在看到了那张和从前几乎没有多大差异的容颜带着和过去相似的笑容时，他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几步，伸手抓住了楚襄冉的双臂。

「真的是你……」

有点不敢置信的语气，是因为费尽心思寻找的人，现在竟然就在他的身前。

「是我没错，怎么你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楚襄冉带着笑意回答，人却不着痕迹的藉着弯下身子背起背包的动作挣脱了官玄默抓住他的手，然后退了两步。

而戏谑的口吻让官玄默忍不住带着苦笑开口。

「不是见了鬼，但是也没差多少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拍照。」

抓住了单肩背着的背包肩带，楚襄冉笑着提醒，他知道官玄默刚才就站在他身后。

而像是因为笑所以眯起了的眼，现下正悄悄打量着官玄默。

「我知道，我要问的不是那个。」

「那么，是哪个？」

眨眨眼，楚襄冉表现出一副不明白官玄默究竟想要知道些什么模样。

原本还可以勉强看见对方笑容的身高差，现在如果不抬头，眼睛平视的地方变成了官玄默的下颚，除此之外，比他稍宽的肩，总是站得挺直的背脊，倒是一点也没有变。

楚襄冉在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是为了即使许多年不见，却依然把从前的对方记得清楚的自己。

「我想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这两年你都去了哪里，还有很多……」

在看见楚襄冉扬起的，太过鲜明灿烂的笑容之后，官玄默发觉自己没办法继续询问。

好像如果自己再问下去，有什么东西就会破灭，无法挽回一样。

「我很好，前阵子因为工作的关系搬了家，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好担心的。」

勾起的笑容更深刻了一些，楚襄冉算是回应了官玄默的提问，只是看似坦率的回答中，其实什么也没有真正明白的告知。

为什么没有上大学？现在又是在哪里工作？搬家搬去了哪里？

一个回答却引出了官玄默更多的疑问，可是就在他才张开口，还没来得及追问之前，另外一个声音先他一步的打断了两个人的交谈。

「襄冉。」

官玄默回头，楚襄冉则是越过了官玄默的肩头，两个人同时看向刚从山顶游客中心走出来东张西望，明显是在找人的年轻男子。

「法恩。」

怕官玄默挡住了视线会害同伴找不到，楚襄冉连忙挥动着手臂迎上前去，一下子就把官玄默抛在了原地。

看着楚襄冉迅速离开自己的背影，明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却让官玄默觉得不太愉快。

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这样梗在了心里一样。

原本他是楚襄冉最重要的朋友，可是现在却有另外一个人，让楚襄冉连考虑或是交代都没有的就抛下了久别重逢的他，然后脸上的笑容比起见到自己的时候还要灿烂的许多。

那个人，到底是谁？

紧紧皱起了眉，官玄默也跟着走上前。

「法恩，你的东西呢？」

跑近了才看清楚同伴的东西没有一起带出来，楚襄冉拧起了眉，催促着。

「快点进去把东西拿一拿，我们要下山了。」

「你照片拍到了？」

刚才死催活催都不肯走的人，现在反倒成了赶着离开的那个？

黎法恩一挑眉，直觉事有蹊跷。

11

「拍好了，不过你只能挑一张去展。」

这是当年就说好了的约定，也是楚襄冉现在为什么会在这边拍照的原因。

「动作快点，回去还要进暗房洗照片。」

「你少来，进暗房洗照片能花多少时间，展览又不是明天要开，起码还有半个月的准备时间……你想逃跑的原因是因为『他』吧？」

看着朝他们两人走来的人，法恩心里有了底。

能让向来冷静自持的楚襄冉失态，原因也只有一个。

虽然楚襄冉从来也没给他看过相片，但是那个名字的主人曾经在他们的对话中出现过无数次，尤其是在他刚遇上楚襄冉的时候。

「法恩……」

咬住了嘴唇，楚襄冉急得几乎跳脚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硬是把法恩拖走，可是他也不想让他们两个人见面。

对于自己的恩人，那多管闲事的性子有多唯恐天下不乱，他清楚得很。

「襄冉，我认真问你，你是真的不打算再跟他扯上关系吗？」

收起了不正经的玩笑姿态，黎法恩看着眼前小了他近十岁，虽然身分证上头的年龄已经满二十，但是在他眼中怎么看都只是个倔强少年的男孩。

「如果你是真的决定不再往来，我有办法帮你打发掉他，并且让他以后永远都找不到你。」

专注的眼神直直凝视着有些茫然的楚襄冉，黎法恩的态度很认真。

「你知道，我有办法做得到。」

完全的……销声匿迹吗？

之前没有刻意躲避，是因为总觉得两人不可能再见面，况且，楚襄冉也从来没想过黎法恩竟然会愿意这样帮他，毕竟，对方从来也没跟他提过类似的事。

只要自己点头，从此就再也不用挂念和官玄默之间的牵牵绊绊，也不用再担心会不会哪天又在路上巧遇对方……

几乎连犹豫都没有，楚襄冉迅速的点下了头。

这样快速的决定反而让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愣了下。

「你不会后悔？」

黎法恩以为他起码会犹豫一阵子。

「……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他们本来就不应该再见面，当初选择不告而别的官玄默，选择留下不追上去的他，其实都是对这个结果做出了默认，所以……

「我去帮你拿背包。」

从旅客中心大门的玻璃倒影上，楚襄冉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官玄默正朝着他们走过来。

所以，既然已经决定不会再见了，自然也没有必要多说什么了。

看着匆匆推开玻璃门走进游客中心的楚襄冉，黎法恩微微笑了。

如果真的放下了，又怎么会做出这种类似逃跑般的举动？

转过身，黎法恩拦下了准备追进旅客中心找人的人。

看着很明显就是要挡住自己去路的人，官玄默微微蹙起了眉。

染成了咖啡色的头发半长不短，没有用东西扎起而是选了女孩子才会用的素色亮面发箍箍住，乍看之下有些分不清楚是男是女，但是就算一袭和楚襄冉类似的风衣包裹住全身，官玄默还是看得出来这个人是个男的。

和楚襄冉太过精致以至于男女莫辨的长相不同，眼前这人的长相虽然也算的上斯文秀气，可是多了几分浪荡不羁的气息，那是种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女孩子身上的气质。

「你是……？」

没有回答官玄默的问题，黎法恩同时也在观察对方。

长相……不算太差，不过虽然不够温暖但是坚毅的表情加分不少，身高也还算可以，如果是襄冉的话大概这人外套一张就可以把人裹进去，只是，那副性格……

想起楚襄冉跟他提过无数次的故事，黎法恩忍不住在暗地里摇头叹气，不过脸上倒是一点也没表示出来，只是勾出微笑，然后大大方方的朝着官玄默伸出了手。

「你好，想必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官玄默了？我是楚襄冉现在的保护者黎法恩，以后请多多指教。」

带了点讽刺的口吻很随兴的将自我介绍说完，黎法恩也不管官玄默听进去了没有，迳自抓住对方的手掌晃了两下，当作握手。

听见了黎法恩的话，官玄默先是为了头一句充满了浓浓嘲讽意味的形容而愣了愣，随即又被过于奇特的三个字拉开了注意力。

「保护者？」

他本来以为楚襄冉跟这人应该是朋友？

「是的，是保护者，至于为什么……改天再说罗。」

像是背后有长眼睛一样，黎法恩说完话的同时，楚襄冉也正好拿着他的背包走出游客中心。

「法恩？」

把手上多出的包包交还给主人，楚襄冉疑惑的看着明显不太高兴的官玄默以及一脸诡笑的黎法恩。

「没事，走了，别忘记回去事情还很多。」

不等官玄默开口问下一个问题，黎法恩很快的把背包甩上肩，抓着楚襄冉就走。

「等等，法恩，你到底……」

他到底说了什么？能让官玄默露出那种……生气的表情？

「你不要管。」

冷冷一句打断了楚襄冉的疑问，黎法恩把人又抓近了自己一点。

「你不是说以后不来往了？那我说什么都没关系吧。」

「是这样没错……」

楚襄冉一边被带着离开，神情却有几分犹豫。

虽然的确是自己同意了黎法恩帮他躲人，可是他并不希望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闹得这么尴尬……

12

「放心放心，小冉你只要记得我所做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你好就好了。」

黎法恩原本抓着楚襄冉的手松开，转而像是逗弄宠物般的摸了摸他的头。

「你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

楚襄冉像是不满的嘟囔着，用被松开的手调整了一下背包肩带，然后转头，看着因为他们一路玩闹着，现在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点距离的游客中心。

官玄默没有追上来，所以，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吧……

「再见……」

声音很轻的道别，楚襄冉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的转身追上一直没停住脚步往山下走的黎法恩。

这一次，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官玄默看着被自己钉在楚襄冉那张旧准考证旁边的纸卡。

淡灰色的卡片，上面用华丽的草书体写着一个英文单字——「Find」。

没有连络电话也没有地址，巴掌大的小纸卡上头就只有那一个字，而这是那天，那个自称为是楚襄冉保护人的黎法恩在握手的同时交给官玄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