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陆炳想反驳什么,结果又没有,反而是一只手支起自己,侧卧在朱厚熜身边。上空一层薄薄的云正好飘过那
不清朗的半月,让周围又笼上一层淡淡的黛青色。
陆炳悠悠道,“其实,我真的不想长寿。”
朱厚熜抬头看着月色,并没有回头,只是问,“为什么?陪我不好吗?”
陆炳道,“对,我想一直陪着你,所以我不想长寿。”
朱厚熜转过去看陆炳。
陆炳柔柔的笑了笑,道,“我所有的记忆,所以的痴恋里面都只有你。就算我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我都时常想起我们
的点点滴滴。一草一木,一瓦一砾都会引起我对你的思恋。哪怕我们才刚刚道别,可是转身处见到朱红的宫门,我又开
始想念你。所以,我不能,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我宁可自己短寿,这样我走过的每一个日子都有你的陪伴。我真的
无法想象与你不见的日子。皇上,答应我好吗?一定要活得比我久,这样我不至于去面对无尽的虚空。”
朱厚熜轻轻笑笑道,“你这话说出来要满门抄斩的。在君前说丧是忌讳的。”
陆炳笑笑并不以为意。
朱厚熜道,“你怎么不想,如果你先去了,我怎么面对?”
陆炳摇摇头,笑笑道,“皇上,你除了我还有很多的东西,你有道场,有大臣,有社稷,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可以塞着你
眼睛。而我,却只有你,所有的前尘往事中只有你,所有的欢声笑语中只有你,所有的思绪牵挂中也只有你。所以我常
常想,如果今日我就死了,其实我还是很开心的。因为从始到终,我就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朱厚熜觉得陆炳身影在月光中有些模糊。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又被月光披上了白纱,他单手支着头侧卧着,似乎看着自
己,但自己却看不清什么是他的眉,什么是他的眼,好像眼前这个人就跟周围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似的。一股淡淡的忧伤
从心中涌上来,朱厚熜顾不得其他什么,急急的道,“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说着就伸手探向陆炳模糊的
影子,把陆炳的手紧紧拽在自己手上了,心才有了稍许的安心。
陆炳重新挨着朱厚熜躺下。两人看着上面的繁星满天,朱厚熜道,“你看,那颗星星真亮。”
陆炳道,“皇上就是那颗最亮的星星,而臣就做那颗旁边黯淡的小星星好了。也许有一天,它就会自然而然的消失了。
”
朱厚熜踌躇满志的道,“没有关系,如果你不亮了。我一定会去找到你,拉着你的。”一边说,朱厚熜一边把陆炳的手
紧紧的拉到胸前。
陆炳却只是忧伤的笑了笑,握紧了朱厚熜的手。
第三十章:风声鹤唳
嘉靖十九年。世宗欲服药求仙,谕廷臣欲休假两年令太子监国。廷堂大臣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不知所以。唯有太仆卿
杨最力谏,世宗下令被杖毙。
廷杖一般或者由司礼监或者有指挥使监刑,不知道为什么司礼监今日告了假。陆炳只好去监刑。陆炳到了午门的时候,
校尉已经准备好了。就见上百个校尉排成两列,每人手上拿一杖。中间是铺着一片麻布。
麻木上面是趴着杨最。杨最被束缚压抑着,后面白皙的皮肤却卑缩可怜的露出来。陆炳靠得很近,甚至还可以看到有一
点点细微的颤抖。杖毙,这个命令是朱厚熜下的吗?在廷堂上,陆炳从来不去对朱厚熜提出异议,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
望守望再守望。
就听到一个校尉喊道,“行刑。”喊声在广场上回荡,一片萧瑟寂静,却又听到飞鸟被惊起的声音。上面的天空是碧蓝
的。飞鸟可以自由的飞走,而受刑的人却只能被按在这里等待下面的残忍。
杖开始落下,伴随着校尉高声数杖数的声音和犯人的惨叫。两个声音一次次同时响起,不和谐的交织在一起。一个是毫
无感情的喊叫,一个却是饱受痛苦的嘶嚎。按照惯例,如果是廷杖杖毙,那至少要让人犯生生受百杖之后才能夺去其性
命,否则就有徇私的嫌疑。
一声声惨叫清晰的曝露出受刑人被蹂躏的痛楚。然而这痛楚除用力的痉挛一下嘶叫一声,竟也无其它办法可以宣泄。没
有停歇的杖,一直落,一直落,要把一个人的生命一点点的消磨干净。
没有多久,受刑的人身后,就是布上了紫红色。然后就见青黑掩住了其他所有的颜色。再过一会儿,里面的肉就疏影横
斜的跑出来。受刑的人在板子落下的同时发出不由自主的呻吟。但是这样的呻吟,又有谁会去可怜和聆听。皇上的命令
是杖毙。
很快的,露出的那块已经看不到本来的模样,有些皮肉外翻得多,有些皮肉外翻的少。最可怕的是中间的那片。皮肉早
已经烂了,不像是长在上面,倒像是被扔在红水中那长满了蛆的腐肉。蛆泥泥哒哒的拥挤着, 而且还在红色中不断的
蠕动来蠕动去,一会儿这边少了下去,一会儿那边多起来。而杖像是带着密密麻麻锐齿如锯的刃,每打下去一下,那上
面的一层蛹就像是被沸水烫了一样争先恐后的向外横流四溢。下面依旧是一层密密麻麻蠕动的蛆。同时伤口又似乎被一
个无形的利钩在拉扯,一会儿这个扯掉一片,一会儿那儿拉出一条,甚至还有是直接生生的把肉勾出来,在空中划个弧
线。
陆炳想要叫停,却有不能。因为这是皇上的命令,在众人面前他是皇上。陆炳想要闭眼也不行,因为监刑是他锦衣卫使
的职责,在众人面前自己是锦衣卫使。于是只能残忍的去看着廷杖如何夺取一个人的生命。
杖还是没有停歇的,一直落,一直落。飞溅出来的血,落在地上先是一个个的小点,然后连成一个个圈。慢慢的就见血
连成一条条的小溪,流动着,似乎要告诉别人受刑的人还是活着的。新飞出来的血,覆到原来的血水上面,有的会溅起
小小的泡泡,稍微的漂移一下,但刹那却又不见了。
再看受刑人的后面已经是挖下去的两个窟窿,就像是被挖去两个眼睛的人脸。留着两个血肉模糊的空洞洞的框,但又似
乎光有着两个窟窿不够,于是不断去钻得再深一些再大一些。杖起的时候,剜肉流血的地方有一点点稍微的摆动,但是
微小得就像有一个魔鬼抚着那个有着两个窟窿的人脸在很温柔的说,“乖乖的,听话,不要动,再给你钻孔呢,你看再
一大些,好不好”,于是带着窟窿的人脸就很乖很乖的不动了,等着再来的一下。很快的一杖又打下去,就如同用大石
头狠狠的塞进那个流血的窟窿中,然后再一下子拔起来,血肉淋漓。空中似乎都回荡着恶魔的淫-笑,似乎那恶魔正万
分得意的用血红的舌头舔舐那连肉带血的石头,舔完了之后又开心得大手一抹嘴巴,于是残余的血肉就从那大手的缝隙
中甩出来,在空中四处飞散了。而下面受刑的人却如同得了麻病一样颤栗颤抖起来,身后的两个血淋淋洞徒劳的撑得大
大的,似乎想见到退路逃避这样的折磨和残忍。然而恶魔的手又抚上了身后,杖还是一下下的落下来了。
终于受刑人的颤栗越来越微弱了,就听到杖的唱数已经过百。这时候执杖的校尉开始用下狠力。一杖下去直接见了骨头
,像是残帆碎浆的立在那血肉的死海里,似乎还有一点点希望可以挣扎。再一杖子下去,骨头便裂开,就像是破烂碎板
残余在血海里,那一点点的希望便破碎了。三板子下去,骨头上面的一层已经成了粉,直接和剩下不多的肉混在一起,
终于一切生念都被倾倒了。四板子下去已经是完全溃烂,再没有大片的肉被带飞起来,而是合着骨粉的糜肉直接被挤出
来,在周围洒落一圈,所有的一切都幻灭掉。
一个校尉走到陆炳身边报,犯人已经杖毙。陆炳做了一个手势让杖责停下来。就听到一声喝叫,“行刑完毕”。然后整
个尸体就被摔了出去。
陆炳看到涌上来一个妇人和一个小孩,抱着那摔出的尸体痛哭。那应该还残留着余温吧,现在却在妇孺的怀中,慢慢的
冷却……
陆炳向朱厚熜复了命。朱厚熜看着陆炳单薄的身影渐去渐远,直到消失。朱厚熜冷冷的对黄锦道,“帮我把韩昌乐找过
来,他这个司礼监怎么做的?他既然没有空闲去监刑,你就去赏他二十板子。”
朱厚熜看着陆炳刚才离去的方向,心中道,如果可以,我愿意你不要面对这样的残忍。但又想想陆炳是锦衣卫使,也只
能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第三十一章:陋室铮骨
嘉靖二十年。世宗潜心修道,疏于朝政。监察御史杨爵上书直言圣上不勤于政,触世宗怒,杖责下狱。
陆炳进了诏狱,想到昨日杨爵杖刑不知伤势如何,便到了杨爵的被囚处。陆炳见依旧还趴着的杨爵,眉头皱了一下,正
准备转身去吩咐在诏狱照看的冯军医再过来一下,就听到一声呻吟,“水。”陆炳转头,就对上一双失神求助的眼睛。
陆炳撇了一眼一旁狱卒。狱卒赶紧上前开了牢门。陆炳进去,见里面的水罐是空的,便狠狠的瞪向狱卒。狱卒一时没有
明白过来,但见陆炳严厉的眼神,只好喃喃的陪笑道,“他犯了皇上的忌讳,小人帮大人分分忧。”陆炳没有说话,直
接走出去,一手拿起狱卒桌上的茶壶,回到杨爵的牢中。
陆炳单膝跪下,将茶壶嘴轻轻依着杨爵的唇,缓缓的倒出一些水。陆炳随身的校尉已经叫来了冯军医。陆炳道了一声有
劳了,便先回到了左厅。
一会儿,那个留在杨爵身边照顾的校尉过来报,杨爵自从前日被廷杖关在诏狱之后,就被守卫的狱卒断了饮食,至今滴
水未进,所以现在才会这样。说完之后,校尉道,“大概狱卒揣测上意,想整死杨御史,讨好一下上司。”陆炳转眼看
向校尉。校尉赶紧道,“卑职已经把那作恶的狱卒关了起来。准备请大人示下。”
陆炳冷冷的道,“这种欺下瞒上擅拿主意的人怎么处置,你还要来请教我吗?”校尉立刻行礼下去。陆炳见人退下去,
心中一叹。诏狱恶名在外,其实很多事情也所传非虚。小小的狱卒就敢对一个七品官员如此恶毒,更何况有编制的锦衣
卫。陆炳又念及前些日子,朱厚熜问他诏狱的事情的情景。
朱厚熜道,“陆炳,有人秘奏,你对我下令的惩处经常暗中行私擅自减刑,可有其事?”
陆炳见朱厚熜不在意的样子,便道,“廷杖是在午门外执行的,还有司礼监。”
朱厚熜笑着,道,“那对羁囚人的杖刑呢?”
陆炳眼睛避开朱厚熜注视,道,“我只是让他们按照圣意办事。”陆炳曾在北镇抚司道,圣上下令杖责有雷霆恩泽之意
,除了严惩之外,还有戒责之想,若受刑人因为用刑过重而落下病根或因此丧命,反倒是辜负了圣上的一番考量。
朱厚熜摇摇头,将手中的一份密疏递给了陆炳。陆炳却没有用手去接,直接道,“上面所述应该十之八九是真的。想必
东厂没有确实的证据,也不会想告我。”
朱厚熜听到这,转向旁边的黄锦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黄锦诚惶诚恐道,“陆指挥使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做事也一向一丝不苟。整个东厂都对陆指挥使佩服不已,若东厂出
了这样的密疏,一定是奴婢疏于管理之错。”
朱厚熜用目光示意陆炳看看黄锦,然后对着陆炳,道,“还没有看,就先诬别人。不知你哪里学来的?你自己手下的人
奏的。你还是拿去好好看看吧。”陆炳诧异的接过。朱厚熜接着道,“既然你在北镇抚司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我也不便
再去追究。只是你如今治下也治得太失败了。”
陆炳接过密疏看了一下,随手放到朱厚熜案前,故意叹了一口气道,“皇上任用了一个治下不严的庸才,不知缘何如此
开心?”
朱厚熜笑道,“言官骂我的奏疏一个接着一个,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一个骂你的,我怎么能不开心?如今总算你也担了我
一点苦了。”
陆炳听到这里也只能无可奈何的陪笑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朱厚熜方才敛了笑容,道,“陆炳,你若要玩什么玄虚,就不能授人以柄。若有一天你真被别人抓住了
什么过错,第一个饶不了你的人就是我。”
陆炳见朱厚熜敛了笑容,自己也收了笑容,点了点头,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来要说什么。朱厚熜见陆炳失了笑意,心中暗
叹一声,又道,“我既然让你管锦衣卫,里面的事情你愿怎样,我不会过问。不过你若落人口舌,……”
陆炳拦住了朱厚熜话,道,“臣知道该怎么做了。”然后对朱厚熜做了一个揖……
一会儿校尉进来打断了陆炳的思绪。就见校尉报说打了那狱卒二十板子,还关在囚室中。陆炳看了看校尉,然后冷冷一
笑,道,“不必再囚着他。这里贪功私下作践人的不止他一个。让他照常办差,然后每十天拉出来打一次,一次也不需
多,二十板子就够了。什么时候,他找到另一个暗地里使坏的人,那人便替了他板子的分例。以此类推。”
诏狱内暗地虐待勒索犯人之风渐止。
第三十二章:学而实习
嘉靖二十年。乾清宫东暖阁。
朱厚熜让别人退下之后,拉陆炳到了屏风后面,自己坐在靠椅上,斜眼瞥着陆炳,道,“陆炳,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
我?”
陆炳见朱厚熜并不似生气,倒似玩闹的样子,便道,“你又得了什么编排我的消息,是说我在锦衣卫行权呢?还是说我
在诏狱存私?”
朱厚熜好整以暇的道,“看来你瞒着我的不止一件两件。既然我先前已经答应你,诏狱里面的事情交由你全部打理,我
自不会去干涉。今天,我只问你这个特务的头子,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关于大臣的,没有报于我,正与他们一起合着糊
弄我呢?”
陆炳听朱厚熜不提诏狱的事情,心中略略放松,笑道,“你要知道什么?你若问,我自然会答。有些事情太碎屑,你不
问,我哪里想得起来?”
朱厚熜道,“那我问你,首相夏言的青词是他自己写的吗?”
陆炳一愣,他原想着朱厚熜要问一些大臣对朝政私下中的议论,却没想到是问青词。转念一想,也便明白,在朱厚熜的
心中,估计青词的分量要高于其他所有吧。
朱厚熜见陆炳不说话,道,“我在问你话呢。不许这么漫不经心的样子。”
陆炳道,“皇上既然已经得了消息,为什么还要问我?”
朱厚熜道,“我要你自己承认骗了我。”
陆炳道,“我没报,顶多算失职吧。哪谈得上欺骗?”
朱厚熜道,“那日我对你说夏言的青词写得含糊,你回夏首辅可能年事高了,难道你忘了?”陆炳见朱厚熜戳破他是有
意欺瞒,便不再分辩。
朱厚熜见陆炳不再分辩,接着道,“我相信你倒不至于是收了夏言什么好处。不过你学着他们的样子,与他们一起刻意
将我蒙在鼓里,你自己说说我该怎么罚你?”
陆炳知道朱厚熜最恨自己做两件事情,一件是为别人求情,另一件便是骗他。若是前者自己逆了他的意思,朱厚熜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