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沐飞的身影没入月色之中,一抹凛冽的黑却又透着比谁都要夺目的光华,虽是欣长甚至稍显单薄的身材,却如绸缎中裹着一柄宝剑。
他是要搅起武林血雨腥风的人物,他不会暗暗沉寂在区区一个摘星楼,他要不到天下,却也会成为一方王者,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狄沐飞一跃上马,星夜兼程赶往冯秀镇,似是迫不及待要去见叶谦然一般,在他心中,叶谦然是生是死无关,他只想要个着落,要个答案,为何说好的华山之约,他忘尘门小公子就如此决绝的失约了,乃至引天下人笑话,这并非叶谦然惯来的作风。
狄沐飞怀着惴惴不安地心踏碎了暗夜月影,正在他快马扬鞭赶路之时,忽地感到身边有些异样的动静。“吁~~~!”他勒紧缰绳,停了下来,屏息倾听着四周的动静,有鞋履踩踏枯枝废叶的悉悉索索声从耳畔划过,在这寂寂深夜中更加听得分明。
狄沐飞将马拴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觅着那声音而去,忽地感到有人气喘吁吁的从远方奔来,狄沐飞警觉地朝那人走去,却发现来着脚步匆忙,猛地跌倒在他怀里,身体冰凉,白衣下瘦的如枯骨一般,让人顿觉悚然。
来者忽地抬起头,月色洒在他面庞上,秀眉微蹙,鼻梁挺直,面庞白皙如玉,只是憔悴不堪的神情不负往昔风采,二人四目交接间便是电光火石,双双惊诧不已。
“狄沐飞?”那虚荣的白衣公子惨白吐出三个字,可是眼神却是空洞不已地望向远方,或者说他简直就似盲人一般,本来灿若繁星的眸子如今变作了浑浊的珍珠,失了七分灵气。
“叶谦然?”狄沐飞穿着一身夜行衣,也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急急道:“你果然没死!”
“你的眼睛?”狄沐飞终于发现了异样,也发现叶谦然的腿似乎也一瘸一拐,怎么也跑不快,腰间的佩剑更是不知所踪。
“嗤,废人一个……”叶谦然自嘲道:“没想到你我他日再见,竟不是华山之巅,却是这偏僻的小树林,我如今武功尽废,落到你手上,也是桩美事,呵呵,说不定命途难料,我这条命本就该是你的,无论天涯海角,来取了便是,反正我已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
“你这是怎么了?你的双眼?瞎了?你的腿?怎么跛了?到底是谁害了你!快说!”狄沐飞扶着叶歉然,半点没有置其与死地的样子,反倒眸光中一片怜惜关切。
“放开他!”一声暴喝从天而降,一道极风掠过,掀得飞沙走尘迷人眼,狄沐飞将叶谦然扶到一边,长剑出鞘,回道:“又是你?你究竟是谁?”
还是那一招“风生水起”,这一路武功消失江湖良久,怎地又突然出现了?狄沐飞心中疑窦丛生,他虽不过区区弱冠之年,但毕竟闯荡江湖久矣,再加之从小耳濡目染,这江湖中近三十年的事他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这“风生水起”一招在忘尘门神医冷又仙销声匿迹之后便从此失传,再未有人见过此等武功,以折扇为武器,以柔风为我所用,运气而生,玩弄敌人于鼓掌之间。
“阁下又来了?阁下如此穷追不舍,又不现身相见?到底所为何事?那一日忘尘门大火的事还没人跟你算账吧?呵,我若将你缉拿归案,岂不是立了大功?狄沐飞冷哼一声,手中暗器已向四面八方袭去,妄图逼那折扇的主人现身。
“呵呵,狄公子,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啊!”那人以折扇掩面而笑,从天上翩翩掠了下来,仿若月中仙子,天上谪仙,那白衣飒飒,将明月清风也给比了下去,狄沐飞已属龙章凤姿之貌,而此人却过犹不及,更因这半遮半掩的态度平添了神秘之感。
“呵,又是你……你要再说与那忘尘门大火无关,我都不信了……”狄沐飞心下已决定与这白衣人一较高下,上次是有急事需走,这次可就不同了。
“狄沐飞……收手吧……你断断打不过他的。”倚靠在树下的叶谦然虚荣的开口道:“这个人乃是白无常啊,并非凡人,乃是阴司,你一介凡人如何与他抗衡?”
第二十三章 孽债
夜上浓妆,所有灰暗的影子里唯留白楼幻一人白衣翩翩,白得触目惊心,似一副挽联,若丧场漫天的素缟,苍白的寒意油然而生,可他偏又带着三分不羁、七分不屑,神也是他,鬼也是他,奇哉怪哉。
“呵,放了叶小公子吧,他不过也是个可怜人,你若将他带回去,江湖上必又搅起腥风血雨,我知你摘星楼与不赦谷早已做好血洗忘尘门的打算,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白楼幻静静地摇着白骨伞,仿佛不是在说人命关天的大事而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家长里短。
“偏不!今日叶谦然落到我手中,我断然不会将他给你,哈哈,阴司又如何?我倒要看看白无常有多大的本事?”狄沐飞的狂傲不羁乃是出了名的,他连鬼都不放在眼里。
“好!”白无常“哗”地合拢折扇,作势要与狄沐飞一战,却忽觉一股邪风四起,却荡来一个清澈的声音:“何不让他们走?”
四下无人,只听一阵收伞的声音,来者轮廓才渐渐清晰,如一把明月宝刀,苍白的面庞上却是刀雕斧凿的精致五官,眸若点漆,深渊一般望不到尽头,空洞中带着决绝。
“呵,孤梦河?本官未算你擅离职守让这叶谦然乱跑,你倒管起了闲事……”白无常冷笑瞥了一眼黑无常,暗暗压住内心怒气,不动声色。
“他如今废人一个,就算自己跑出去了,还不是沦落街头的命运,他可是一贯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不若让他跟着狄沐飞走……你为何总想左右别人的命运?”
“呵,我没想左右别人的,我只想左右你的!”白楼幻猛地掠至孤梦河身后,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二人贴得极近,暧昧不明的距离,双方都感受到了对方冰冷刺骨的气息,如果人与人之间还有体温那一星半点的温度,白无常与黑无常这一对阴官则是互相在以冷来刺激对方,宛若这地府中的每个人,都只顾着区区蝇头小利,只顾着过好自己逍遥快活的日子。
孤梦幻忽地觉得浑身酥软,奇经八脉似被人击得粉碎,再也驱策不了乌琰伞,那伞脱手落到白楼幻手中,只见白楼幻唇角溢出一丝邪邪的笑容道:“你也太嫩了,才入地府几天,就想与我白某做对?”随即猛地将孤梦河推倒在地。
孤梦河冷不防又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恨恨地瞪着白楼幻道:“终有一日,我会要你加倍偿还!”
“就凭你?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强出头?呵?”白楼幻轻蔑一笑,将那乌琰伞扔在离孤梦河近在咫尺之处,可是孤梦河偏生浑身动弹不得,想拿也拿不回那柄伞。
碧落黄泉,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寂寂无闻,而是站在过云端,如今却跌入污泥之中,还要任人羞辱。
“呵呵,果然还是得我秦灭出场啊……”那人随风而至,巨大的乌翅露出狰狞的模样,仿佛一开一阖之间便要吞没世间万物。
“秦灭?又是你?为何成日与我做对?”白楼幻一双清澈的眸子深深盯出了火,他心中所疑并非他事,正是担心秦灭暗中又在收拢人心,孤梦河本就年少天真,若是听信了秦灭的鬼话,日后少不了苦头,这可如何是好。
“呵呵,那你们得问问叶小公子啊,这几年若不是我助他武学修为,他岂有实力与狄沐飞这等人物相抗衡?”秦灭静静地走到叶谦然身边,扶起这个清秀孱弱的少年道:“叶公子,你说呢?”
“多谢秦灭大人提携,可叶某如今废人一个,又如何能再助您倾覆武林?”叶谦然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似自暴自弃一般,捂着自己一双废腿,他已经看不见了,所有无尽的往事都在脑海里翻涌轮回。
若不是刹那间的失足,与这地府恶魔缔结了誓约,今天会沦落到这一步吗?
叶谦然有些惘然,但若不是因此而习得绝世武功,如今的自己除了给忘尘门,给爹爹丢脸,还能做什么?这不是非此即彼,而是一段必走的荆棘之路,哪怕最后浑身伤痕累累,也要拖着这残躯的身体坚持走完。
也正是因此才会失了那日华山之约,秦灭忽地要收回法力,叶谦然浑身武功尽废,可比武之期已到,那时若被天下豪杰发现闻名江湖的叶小公子竟然不会任何武术,岂不要招致天下人的笑话。
叶谦然一人在山崖边发呆,思前想后唯有一死,可没想到入了地府竟去了枉死城最后被鬼医宋试药试去了半条魂,如今虽已魂附真体,却目不能视,足不能行,真乃废人一个。
少年听雨歌楼中,红烛昏罗帐,锦衣华服、美人伴袖的公子哥固然好做,令人闻风丧胆的大侠亦不难,难得是如何做一个普通人,有那么多庶民想一朝改变命运,难道世家子弟就不想挣脱自己的命运?就愿意一步一步按照父辈的规划来过这一生。
叶谦然并非擅于剑术,而是对乐理演奏一套颇有心得,可叶隐天偏要叶谦然继承他的忘尘剑法,并以此站稳脚跟,乃至最后光耀门楣。
“何苦呢?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可怜人……”狄沐飞讥诮地冷笑道:“不成功便成仁,古往今来都说的这么一个道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命已改不了,那就夺得自己该夺得的东西!”
“呵呵,随你们去吧……”叶歉然已毫无斗志,如一滩淤泥呆滞而空洞的站在一边,他对自己的命途已丝毫不愿挣扎,他淡然一笑,白皙的面庞有种虚若的美感,仿佛本该是被人放在掌心呵护爱惜的莲花公子,如今却饱受风吹雨打,令人不胜唏嘘。
“反正我本就非爹爹亲生,你们谁愿意取了我这条贱命便来拿吧!白大人……”叶歉然唤了白无常一声叹气道:“诶,你又何苦送我还阳,我现在也是废人一个,活不了多久……”
“秦灭,我已毫无利用价值,你又来找我干嘛?”
“叶谦然……你想死也必须死在我手上啊!”狄沐飞忽地开口作揖道:“各位地府的大人,既然死人已还阳,他的命运就不该由各位来主导了,若是改日阁下几位要来收他的命,那时来取便好了……”
白楼幻与秦灭相视一望,忽地不约而同道:“好吧,就交给你处置吧!”
“那多谢了,告辞!”狄沐飞扶着叶歉然,将其放在马背上,翻身上马,便绝尘而去。
待二人走后,白楼幻猛地用折扇击打了孤梦河的穴位两下道:“起来吧……与我一道回地府候命!”
孤梦河一张冷若冰霜的脸被如墨青丝遮住了半边,他低垂着头呆滞望着地,似乎没听到白楼幻的话一般就那么默默不语地呆在一旁。
“还不走?你是聋了?”
秦灭受到转轮王召唤已先行一步,白楼幻正欲与孤梦河一道回地府探个究竟,岂知小王爷脾气又上来了,偏是不肯听话,忽地只听孤梦河喃喃道:“你给我的破伞原来是听你驱策的,我当是何神兵利器,却只是你这小人的阴险圈套,呵呵,果然这地府里没一个好人!”
“呵呵,是啊,我地府里怎么会有好人呢?难道你陵王府就真是满门忠烈了?笑话……”白楼幻讥诮地一笑,蔑视地眼光在孤梦河周身逡巡了一番道:“冥顽不灵……罢了,你若不愿去就罢了,反正阴间阳间,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无足轻重!”
白楼幻说完拂袖离去,手中握着的乌琰伞向后轻轻一抛,落在孤梦河身边。
“一句话,我只说一句,一入地府,永不超生!”白楼幻阴恻恻地向前飘去,孤梦河听到这话,立刻浑身恶寒不已,胃中翻江倒海,恨不得以死来结束这窘迫之境,可偏偏生而不能,死而不得,刹那之间,秦灭那蛊惑人心的话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小王爷,如今你受制于人,被人要挟,莫不是希望落入地府的亲人能赶紧转世投胎,不用受地府酷刑伺候,我转轮王殿乃十殿中挟管刑罚分配的部门,你若为转轮王效命,还愁被那白无常给使唤来去?”秦灭挑眉冷笑,虽是一脸邪意,可说得话却句句直抵人心。
孤梦河对这白楼幻不但没有半分好感,反倒是厌恶至极,他堂堂小王爷,大将军,就是落入地府犹有尊严存在,可这个白无常哪里给了他尊严,乌琰伞是神兵利器,可惜却不受他驱策,自己七经八脉都似在逆行一般,使不上力气,就算将长枪交与手中亦是无能为力。
秦灭的声音似又一次在耳畔响起,“你若归顺于转轮王,自然也少不了好处,你如今落到如此下场,乃是被那白无常吸了魂气,我若将魂气归还于你,你的武功便也可以恢复……一箭双雕,一举两得,岂不是美事?呵呵,你也说了,这地府里没一个好人,为谁卖命不是卖?”
为谁卖命不是卖?呵,当曾经的骁勇善战、保卫国家变作功高盖主,被奸人所害,抱负还算得了什么?还有什么不可以出卖?
孤梦河思及此处,唇角溢出一丝冷笑,今非昔比了,他总觉得,在这残酷的地府中拼得是谁比谁更堕落,谁比谁更无情,白楼幻够无情,够狠心,也逼得自己也要同他一样狠心。
若是狠不下心,又如何可以做得无常勾魂使?一点点的悲欢离合都经不住,日日夜夜看到那么多人间惨剧,看到各种亲人离散,爱恨纠葛,怎能云淡风轻?
一颗赤子之心如今变作铁石心肠,来这地府走一遭便是脱胎换骨,便是无尽沉沦,小王爷又如何?将军又如何?浮生一梦,人世虚名,地府之中,没有了这些界限与束缚,反倒赤裸裸、血淋淋地诉说着真相——弱肉强食,人人为己。
什么爱,什么恨?一碗孟婆汤就忘记的事情,无爱亦无恨才是入这地府的金科玉律。
第二十四章 旦夕
风云变,祸福至。
十殿阎罗各怀鬼胎,至小阎王上位以来,不服者众,更有人不知用了何妖邪之术令小阎王多年只能困于阴暗的地府中,若是常去人间走动,则只能变成六岁孩童模样,方才转轮王与阎王分别急召白无常与秦灭回地府,怕是出了急事。
“卑职来迟了,还请阎王恕罪!”白无常恭敬地一拜,抬头便见那平日里一脸玩世不恭的小主子如今换了满面愁容,秀眉挤成一团,正襟危坐,似心事重重。
“罢了,我来说吧!”崔府君似也连夜赶来,一袭青色长衫手持判官笔对白楼幻道:“想必那浮楼幻境里的异样你已经看到了,这股不知名的怨气如今越来越重,在三界中游移不定,若是这怨气再升上去七重,到时人间必会大乱,招致大祸。”
白楼幻撩开衣摆,捡了个近处坐下,往四周望了望道:“此事还未召集其余的人商量吗?”话音未落,一股阴森之气犀入大殿……只听“哈哈哈!”三声大笑雷动一般震慑的人浑身一颤。
“参见小阎王……转轮王有事来迟,还请乖侄儿见谅!”来者虎背熊腰,身材魁梧,音如洪钟,中气十足,他一副趾高气昂的摸样,虽口口声声谦卑有礼,行动上却丝毫不行跪拜之礼,不将小阎王放在眼中,那目中无人的架势与他身边候伺地秦灭倒是一模一样。
“咳……咳咳……叔叔不必如此,本王乃是小辈,谈何见谅不见谅,这地府虽大,可是大半的权利还不是在叔叔手中……小阎王生得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此时面色却有些苍白,似有病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