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苦涩,眼泪已无法表达,唯有笑,笑这世事无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笑,有时是开怀,有时是愉悦,有时是虚伪,有时是冷瑟,而更多时候,是无可奈何,男儿有泪不轻弹,悲痛到了极点,哭干了眼泪,便唯有笑意可取代一切。
白楼幻的笑,孤梦河理解不了。
他恨他,恨他袖手旁观,恨他草芥人命,恨他玩世不恭,总之其他人千好万好,白楼幻就是断然不好,孤梦河又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之中,堪堪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的灰烬也不剩了。
“走,再不走,她的魂怕是要飘到枉死城了!”白楼幻摊开折扇,一把夺过崔府君的判官笔笑道:“借我一用……”碧水殇殇,一座石桥浮现在扇面之上,压抑夺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孤梦河还沉湎在痛楚之中,便被白楼幻拍着肩膀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第十五章 忘川水
天是暗的,即非夜幕苍穹,也算不上青天白日,无边无尽的晦暗让人寻不得任何念想,此地是地府,忘川河水川流不息,汹涌澎湃,不时有冤魂从漩涡中探出头来,伸长了脖子呼喊着救命,旋即便被巨浪覆盖,悄无声息,赭红色的水在石桥下荡起涟漪,冤仇苦海,寂寥无边。
奈何桥上的冤魂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或是衣衫褴褛,或是浑身浴血,或是面无人色,如清明纷纷细雨中断魂的行人,麻木地向前踱着步子。
“不,不,我不喝……萧郎说要等我的!”青丝披肩,满头蓬乱的女子猛地推开孟婆手中的汤碗,洒了一地的汤药还冒着热气,腾腾蒸起,“谁若九十七岁时死,奈何桥上等三年!”沙哑的嗓音撕心裂肺,却见那白发老妪又端起一碗孟婆汤道:“每人三碗,散尽前尘旧事,你若再不喝,那便去做一世的孤魂野鬼吧,看你那闭月羞花,绮年玉貌变作青面獠牙,荒山野鬼,还有哪家的相公瞧得上你……你就真以为,你那萧郎记得你?”
“孟婆……”白楼幻与崔府君向前寒暄道:“可曾见过一个女子……”
“咦,什么风把二位官爷吹来了?”双鬓斑白的老妪笑起来愈加狰狞,皱纹拧成乱麻一般挂在脸上,手中的汤碗徐徐举到方才挣扎哭泣的女子面前,示意其喝下,“第三次了……再摔碎了,你可是摔掉了自己的今生来世……”
偏偏有人不信邪,为情而苦,为情而困,为情重蹈覆辙,万劫不复,那女子颤抖地接过汤碗,犹豫了半晌,“叮!”一声脆响,终是打翻了这碗孟婆汤,断了后路。
“红尘间痴男怨女无数……悲欢离合总关情,看不破便唯有一个苦字。”孟婆地声音却是年轻女子一般的婉转悦耳,宛如禅池中观音降临,普渡众生,“罢了,送她去枉死城吧!”
“呵,那个萧郎记得她才怪……这种事情我见得太多,犹犹豫豫为情所困,终是苦了自己,难道你们说的那个女子也是这样的么?”孟婆回过神来,凝望着白楼幻与崔府君。
“说来,这地府里枉死的冤魂众多,高矮肥瘦,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人,我哪里记得住,不过但凡气质出众的我孟婆倒也挑的出来……”话音未落,孟婆微笑地看着白楼幻,试在暗示着什么。
“哦……”白楼幻长叹了一声道:“千金笑哪是那么好弄到的东西,孟婆你切莫心急嘛,我白楼幻何时食言过,现在这事情赶得急,您老就别为难我跟崔府君了。”白楼幻特地在“您老”二字上重重念了下,孟婆一时竟笑得前仰后合,回道:“那好,你的百岁忧在我这儿可别忘了拿。”
“那个白衣女子容貌出众,满身贵气,只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起来像中了毒,估计就是你们要寻的人,但我劝这位公子一句,她身上煞气太重,你还是不要纠缠了……”孟婆眼睛旁的细纹微微皱起,眸子却丝毫不似老人那般浑浊,倒泛着股猫儿眼一般的晶莹剔透,眸光流转间,射出道道精光。
到底是地府里的人,见惯了人间百态,情仇爱恨,再轰轰烈烈也不过过眼云烟,孟婆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端起孟婆汤,一遍遍看那些魂魄走过奈何桥,望眼欲穿的前世今生,到这碗汤饮尽就红尘相忘,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值得你在此徘徊,永世不得超生?
世上最深的执念来自怨魂,奈何桥边,忘川之水湍流不息,身姿婀娜的白衣女子亭亭玉立,宛如自深深处开出的一朵白莲,却濯不尽污秽与黑暗。
“雪妃……还没走……”白楼幻抖开折扇,阴风吹得孤魂野鬼都不禁悚然,他一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沾惹不了世间尘埃,冰魄一般冷淡地扫向孤梦河道:“看来她没喝下孟婆汤……如此一来,将会在枉死城徘徊上十年之久,到时候绮年玉貌的女子变成了人人不齿的女鬼妖妇,可真是凄凉啊!”
白楼幻一袭白衣,长身玉立,仿佛尘世间任何事情都与他孑然无关,他置身世外,游离于三界之外,深不可测却又纨绔不羁,他顿了顿,似等着孤梦河的反应,孤梦河却如被人抛上岸的死鱼一般,无声无息。
孤梦河星目微动,半晌才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那孩子还救得回来吗?”
“救不回来了!”还未等白楼幻开口,崔府君早已斩钉截铁地断了孤梦河所有念想。
“你现在晓得其中利害了吗?这阴曹地府里没一个好人,谁都不可信,弱肉强食更胜人间,只有身不由己,没有自由自在,此事闹到如此田地,乃是你自己咎由自取,亲信了秦灭……”白楼幻收了扇子,两手一背,凝神眺望远方,直觉人水两茫茫,无处话凄凉。
打碎了牙,合着血往肚里吞,孤梦河白口莫辨,正是他亲信秦灭,雪妃才会丧命,白楼幻千错万错,也不及他万分之一,孤梦河一脸惨笑,仿佛泥足深陷,越陷越深,前路渺渺,不知何去何从。
“还不如魂飞魄散好……”孤梦河颇没志气的垂首低语道。
“好啊,那这之前你还得送你的心上人一程啊,你魂飞魄散了,倒是逍遥快活,雪妃在这奈何桥边苦苦徘徊,等的又是谁?呵,枉死城阴魂不散,暗无天日,日日夜夜怨念不休……”白楼幻唇角依旧溢出淡淡的笑容,看起来像笑,却比哭还让人难受,说是哭却又分明笑得云淡风清。
“送她一碗孟婆汤吧……来世转投个好人家……告诉她那孩子一定能活过来,让她不要有挂念……”白楼幻从孟婆手中接过孟婆汤交到孤梦河手里道:“如果你自暴自弃,也不顾他人,大可以摔了这碗汤……”
孤梦河蓦地抬首,与白楼幻四目交接,那双清澈却又冰冷的眸子仿佛直直穿透他的心底,梦醉梦醒,有何所惧,曾经横扫千军,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那个孤梦河去了哪儿?思及此处,孤梦河勉力支起身子,浑身一震,似用意志在对自己发号施令,徐徐接过白楼幻手中的孟婆汤,断魂人一般艰难地迈着步子走向雪妃。
如此诀别一场,想不到竟在奈何桥边,黄泉路上,又忆起儿时那些两小无猜,杏花烟云的江南,撑一把油纸伞走在你身旁,孤梦河走到雪妃身后,有些踟蹰,想救的人就在眼前,偏生怎也迈不出那最后一步了,两缕孤魂,无法执手。
雪妃泪眼婆娑,断了线的泪珠滴到浑浊的河水里,没了影,孤梦河幽幽绕到其身边,雪妃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秋水般的眸子里还不断淌着泪,自己用水袖擦了擦,却怎也擦不去那份伤感,微微整了下仪容,望着孤梦河问道:“梦河,我的孩儿?”
“孩子活下来来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喝了这碗孟婆汤吧,红尘太苦,下一世投胎去个好人家吧!”孤梦河也不知晓自己如何说去这些支离破碎的谎话,仿佛奈何桥边每一个阴差都会说的鬼话,如今也终于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真的吗?”美人儿终于止住了哭,绽开笑颜。
“我何曾骗过你……”孤梦河本就不擅言辞,言毕目光就再也不忍在雪妃身上多做停留,视线飘到远方,空洞茫然盛满隐忍。
尘世如潮人如水,奈何擦肩而去,本以为可以执手流年,白头偕老的人,却注定了别离,雪妃望着孤梦河有些不舍,虽然明知踏入宫门那一刻,自己与这少年将军便是怎也不可能了,可往昔种种却还是萦绕心头,如今孟婆汤入口,便要忘了这一世,终还是不舍。
雪妃心中不舍,忍不住想去拥抱眼前之人,她还记得年少时不顾自己大家闺秀的身份,舞刀弄枪,与眼前这人扭打作一团,那时也是江南柳絮翩飞,旖旎的好春色,却想不到寒暑枯荣,人事变迁后,故人相见,却要相隔了,如果有来世,会否还有缘分再见?
要修多少缘分,来世才能再遇?雪妃贴到孤梦河胸膛之上,却徒剩孤影成空,什么也触不到,手中的孟婆汤却是等不得了。“来世再见!”雪妃仰首饮尽孟婆汤,颇有巾帼红颜的豪气畅快,就像入宫前的于婧妍,巾帼不让须眉,长枪一挑,便是睥睨山河。
饮尽孟婆汤,红尘滚滚皆可忘,雪妃的目光渐渐变得呆滞空洞,渐渐走向游魂的队伍,孤梦河静静地看着她越来越远,最后没入人潮中,再也不见了。
第十六章 枉死城
三日之后。
椒吉殿那夜已成为宫中讳秘莫深的秘闻,轻易不可提及,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说那夜风雨大作,雪妃产子后显出原形,化作了白狐,实乃不祥之兆,年轻的皇帝与大将军于庞因此不合,又有人说当晚娉婷妃冤魂不散附在了雪妃身上,将其活活害死,雪妃产下来的也并非婴孩,而是狸猫,一时间风风雨雨传得满城沸沸扬扬,小皇帝一时生气,下旨令人不得再提雪妃之事。
雪妃于婧妍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来过这深宫一趟,亦不知去向,唯有那日奈何桥边的无常鬼知晓这前因后果。
“白大人,你刚来那会儿,跟那小子倒是挺像,脾气心性都像……”奈何桥边的女子笑容明艳,媚眼如丝,却是一身粗布衣衫,但玲珑体态却如春花一般含苞欲放,颇为诱人,纤纤玉指中夹着细长的烟斗,蓦地吐出一缕轻烟,尽态极妍。
“孟婆,你本生得天仙儿也似,却偏要扮作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苦不苦呢?”白楼幻抖开折扇,轻轻撩起一缕微风,扑鼻的腥气四溢而出。
“苦啥?我若露出真面目,这色心大发的男人还过得去吗?再说,女为悦己者容,三界中的男子,我一个也看不上……”孟婆眼角勾起一丝不屑的笑容,吞吐的烟雾缭绕在她一张俏脸上,更如芙蓉藏在轻烟之中,美貌不可方物。
“话说回来,他倒是得逞了……白大人你这次怎地棋差一招,竟让秦灭占了先机?”孟婆歪坐在一边,即豪迈又妩媚,无拘无束,自在由己。
“呵,我一向不爱管这些闲事,若不是孤梦河之故,何至于引来这些臭虫。”白楼幻苦笑,昂首饮尽琉璃杯中的薄酒,一瞬间只觉得清洌无比。
“命中所定,天煞孤星,若放任不管,轻则人间生灵涂炭,重则撩起三界纷争,这样的人放在我白某身边,叫我如何得以安寝?”白楼幻哀叹一口气,愁云涌上心头。
“呵,就算他不在你身边,你又睡得着?千日醉,百岁忧,三生忘……随随便便拿出来,便可让一个人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前世今生,哪怕是不肯入轮回,怨念深重的鬼魂都会因此而忘却仇恨,可这些玩意儿却对你白大人一概无用,白大人真乃千古奇人也,诶!”孟婆说着又吐出一缕轻烟,抬眸望着白楼幻笑道:“地灭刑的伤害可还好些了?”
“呵,三秋五载的都习惯了,竟也不觉得痛了,我这正要去枉死城办桩差事,路过一趟,找你聊聊天,心情果然豁然开朗了,哈哈哈,还请劳烦孟婆为白某多多酿些好酒。”白楼幻笑着拱手告辞。
“呵,酿这些劳什子玩意,一来解不了你地灭刑之苦,二来你还是日日夜夜无法成眠,我手中酿过的任何可以让人忘却记忆的酒通通不起作用,我倒是有些乏了!”孟婆说着,将烟枪搁在一旁的大石上,手揉着太阳穴,作疲乏状。
“好了好了,我不烦你了,转轮王之事还请略微上个心。”白楼幻笑着与孟婆作别。
“知道了,啰嗦……”孟婆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缓缓朝奈何桥上踱去,越走人越矮,如花似玉的面庞又化作了那张布满皱纹与褐色深斑的脸,唯有那双眸子依旧灵活清澈,透着清亮。
人是鬼,鬼也是人,鬼乃是人死之后的离魂,枉死城便是一座鬼城,其街市格局与人间并无二致,只是永远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飘散在空气里的毒雾散发着死寂的气息,腐朽与血腥的味道弥漫在每个角落,甫一踏入,便是鬼气森森,“哗!”一声,白楼幻折扇轻摇,闲庭信步地走在枉死城中的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摩肩擦踵,丝毫不逊色于十方街,其间酒肆,杂货铺,武器行,绸缎庄鳞次栉比,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似被人挤得水泄不通,但来往的马车踏碎了这沉沉暗夜,竟从人身上穿了过去。
枉死城,城如其名,关得都是些枉死的鬼魂,要么是阳寿未尽死于非命,要么是含冤而死无法超生,这些冤魂聚集在此,照样过着人间一般逍遥自在的日子。
白楼幻在人潮中徐徐踱步,只见远处有人撑着黑伞款款而来,那男子身材修长,一身黑袍却宛若套在竹竿之上,高而瘦,却很单薄,单薄得有些飘逸,白楼幻眼见此人,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笑容,停在了路中央。
待到与白楼幻擦身而过,伞下黑衣男子的步子慢了下来,一黑一白在亡魂密布的街巷中央久久站立,一语不发,白楼幻的面上依旧挂着那散漫不经的笑容,收了扇子,目光仿佛穿透油纸伞的骨架,清澈的眸子里透着犀利阴冷的狠劲。
“黑大人最近真是来去匆匆……”白楼话话中夹话,笑意盈盈地等着孤梦河收伞,孤梦河却偏不收伞,故意拿伞挡住了自己的脸,摆明了不愿意被人打搅。
“光天化日的,黑大人有何见不得人之事?必须要撑着乌琰伞避而不见?黑大人最近勾魂夺魄忙得不亦乐乎,这整个地府里都在传您出手狠辣,毫不留情,犹胜白某当年,哈哈哈,只是六百条人命不知要勾到何年何月?”白楼幻面如冠玉,一袭白衣竟似暗夜中依稀的月光照亮了这一方寂灭的土地。
“哼,多管闲事……”孤梦河将乌琰伞从头顶移开,缓缓露出一张苍白却绝美的脸,仿佛因了这冷漠惨白之色更添了一种病态之美,他缓缓抬眸,剑眉一挑,淡然扫视了白楼幻一眼,又悠悠望向远方,似不愿与其多语。
“诶……慢着,自古黑白无常不分离,勾魂夺魄是两个人的事情,你擅自妄为,将白某置于何地?”白楼幻抬袖持扇,挡住了孤梦河的去路。
“滚开……”孤梦河轻蔑地低声吼道。
“哦……”白楼幻拖长了语调,冷笑道:“脾气倒是不小!”
“那又如何?”孤梦河手中油纸伞仿佛幻化为一柄正待出鞘的利剑,冷冽的眸中中泛着浓浓杀伐之气,乌琰伞长泣一声,迅疾而出,直直朝白楼幻掠去,白楼幻不急不慢,以迎风回浪之姿向后翩跹一跃,白衣轻扇,不惹尘埃,宛若鹤立九霄,飘渺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