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
哈堡的地下室,较之常见,同样的阴暗,却丝毫不显逼仄,更不会有半点儿的污秽潮湿和龌龊,净洁偌大的空间,只有墙壁上幽暗如同鬼魅的光晕,映衬着角落里稀稀疏疏的几样儿黝黑发亮的刑具,不肃穆,不庄严,却并非不骇人……
跪在正中央的瓦砾碎片上,除却刚刚跪下那一瞬间由膝上传来犀利的痛之外,其他的感觉,不管是持续的苦楚还是心里的恐惧,纪在都再熟悉不过,想想跟着主上的这些年,每每有机会来哈堡,十之,都少不了这里,实然,就算是闭着眼,这里的一切,自己依然足够清晰了然。
平静的等待着家主的到来,等待着门开启的那一刻,阳光从头顶的斜上方倾泻而来,那短暂的光亮,却真的是揽不住的温暖……
即使早有准备,可身子还是不受控的一抖,微动之下,膝上破裂的痛钻心,可纪在却不敢有哪怕一点点的表露,依旧只是死死的握紧拳,尽量让身子放松,微微垂头,虔诚卑微。
是以罂见到纪在的这个样子,也是有些诧异,原是以为纪在狂傲不羁,不懂驯服谦卑,却不想他竟会是这样的姿态,臣服在湮汐面前。
慢慢的踱步下来,却在离纪在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住脚步,负手而立,湮汐似在等待。
果然,纪在背上突地一紧,而后微咬薄唇,只只一瞬,便不再犹豫侥幸挣扎,不敢欠身,于是膝盖死死的在尖利的瓦砾碎片上生生的拧过半圈,面对主上和使者。
这是刻意的刁难,纪在知道,毕竟,背门面壁而跪是家主伊始便立下的规矩,家主从未曾像今天一样刻意的站在身后等着自己转身,这是惩罚。
这却又不是刻意的刁难,纪在也清楚,在地下室的责罚,家主大多使长鞭,瓦砾碎片所铺的直径五米的圆周之内,家主根本不会踏足半分,所以,每每是在这里的惩处,距离之远,恍若自己就连家主的呼吸都感受不到,这片瓦砾就像是展台,灯光之下,只有自己被孤寂的放在台上,被遗弃一般,只有疼痛,膝上的痛,臀背的痛,想要跪稳小腿受力压在瓦砾上的痛,撑不住时手掌死死拄在碎片上的痛……
“不言不语不走,”戏谑一笑,湮汐的声音不慌不忙,“你是,揣着什么心思?”
委屈,却心知自己再无委屈的资格,纪在抿紧了唇,而后才说服自己努力的稳住声音,“纪在只是,想留下来,为您和使者,再做些什么……”或者会觉得是毫无思路苍白可笑的一句话,可纪在心里却澄澈。
“不必,罂既然饶过你性命,便饶过,现在走,是你的机会,不然你清楚我的脾气。”纪在这句话让湮汐很是光火,回绝得口气自然异常生硬。
“家主……”知道主上必然是会错了自己的意,纪在的眼圈微红,却不敢解释任何,眼眸中尽是恳求。
湮汐的眼危险的眯起,呼吸越发深沉,连带着空气中也充斥着诡异的紧致。
与湮汐不同,罂倒像是事无关己,反是一笑,有些邪魅,幽幽开口,“留?可以。”
“罂!”
面对湮汐的喝止,罂也只是淡然摇头,一抹清亮的眼神,仿佛是说,放心吧,我自会处理。
毕竟是顾着罂,湮汐从不在人前落罂的脸面,微微点头,算是应允。
“过来。”罂的声音很柔很轻,甚至不像是命令,只是却莫名的让人不敢拒绝。
“是。”几乎很难相信使者大人一而再的恩典,但纪在来不及想太多,也根本不曾犹豫,应了一声,忍痛,膝行至圆周边缘,自圆心一路蜿蜒留下的是两道殷红血迹,不够怵目惊心,但绝对叹为观止。
“抬头,”罂吩咐,“看着我……”
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纪在也不知是为什么,实然较之这次,上回在暗牢,使者的口气明明更严厉更冷酷,可当时都并不畏惧的自己,今天竟……
“这个,吃下去!”变戏法般,罂手心里躺着的袖珍银质小盒中,只有一粒圆润光泽的黑色药丸。
“是,什么?”微微皱眉,就停在自己鼻尖正前方不到几厘米的药丸,自己足够看得清,只是……,素来的警惕使然,纪在直觉,这并不会是什么好的东西。
“不必紧张,也不是什么毒药,不过是……忘掉过去而已,还你个清清白白的自己,不好吗?”罂深知,自己并不是什么善良之人,所以能容忍到现在,也不过是受人所托,解脱内心,而纪在实在算不上懂事,一而再的挑衅,触及底线,道是自己好欺负吗?
“忘掉过去?”惊讶,却也并未表现出来,这并不是不能接受的责罚,更何况,如此要求的,还是放过他性命的使者,只是……,只是现在不可以,不可以,之所以留下来,不就下定决心要帮助,要成全吗?岂可退缩,岂可委屈……,兀自狠下心,纪在抬起的眉眼,不再谦卑,而是换上了一抹强硬的光亮,“不要。”拒绝,使者,您恨我吧,只是终究,你会原谅我今天的放肆……
“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要!”话音落,脸颊上立时一阵难捱的火辣,身体歪倒,却也不过缓了会儿,纪在便摇摇跪起,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不予理会般的,自顾自语,“忘掉过去?没想使者竟如此自私!与主上的记忆,就是纪在赖以存活的所有,忘掉……,就如同……,就如同没有水的鱼,活不下去,与其如此,不如一死。”这样的顶嘴,这样的忤逆,自己真的从未这样的放肆,只是那一瞬间的勇气和冲动,说过之后,纪在的心,不可抑制的颤抖,不过,也许这是上天给自己唯一的机会吧,就算永远得不到,也给了自己一次这样直言内心的机会,这样就是,就死成全,也就不遗憾了吧……
“放肆!”抬腿就是一脚,湮汐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是谁教过你如此不知廉耻的话!”如此大胆,如此轻薄,纪在,跟在自己身边几年,就是得到了这些吗?而这,到底是赫连隼的教导无方,还是自己的御人无度?
不知廉耻?主上是这样回复自己的真心吗?曾经,总是幻想过无数次当自己坦然说出心中感情时主上的反应,自知不会太好,纪在从不希冀,可到底,就算做了最坏的打算,也没料到,竟是不知廉耻这四个字……
凄然,像是连身上划裂的口子都不觉得疼……
“滚!给我彻底消失!”湮汐还是下了死令。
“汐……”罂却下意识的劝阻,气势倒不如先时那般强盛和阴冷,不是震撼,更不是畏惧,而是一种很莫名其妙的感动,缘于纪在的感情,或许,他说的对,自己是幸运的,湮汐的心里,只有自己,可若论起谁更爱湮汐,恐怕,真的不是自己吧……
爱情是唯一的,所以不能成全,但起码尊重。
爱情是噬骨的,所以不能退让,但也深知,一颗被伤过的心已经不可能再去爱谁,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一生……
“罂,我们走……”湮汐只是略略瞪了罂一眼,到底不舍得对着罂发脾气,转身就走。
回头看了眼纪在,罂还是选择跟上湮汐的脚步,离开,自己是曾心软,可到底也明白,湮汐这样的狠绝,是为了谁。
“家主……”急急而唤,带着些许的仓惶,而眼见自己那样深爱的背影,深知连微微顿足都不肯,到底还是无尽的绝望,一滴泪,滴落,混在血里,很快便融入其中,再看不见,连温度都不曾留下……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
固执,师父总是说自己很固执,执着起来,孤注一掷,也许吧,纵然做过不可原谅的错事,可纪在骨子里的温软善良,未曾真的改变腐蚀,对人对己,是解脱是逃避,是成全是忏悔,是无私是无欲,重要吗?死生至上,本心独尊……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起先嗫嗫听不清,可乍一听请,湮汐脸色巨变,身子猛然不受控的僵住,脚步便那样生生的停了下来,似在仔细聆听。
注:处,引自《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058.
纪在念起这段经文,声音出奇的清亮,大有梵音入耳的舒适,祥和安静,可只是……,这段援引过来的再平常不过的一段梵文,在端木家族,却代表着不一样的意义,而纪在,是怎样知道的,还是,凑巧?
皱眉,湮汐没有回头,欲要试探,于是冷声打断,“典藏!无眼界……”
背后的声音微微一顿,而后再次唱念出声,只是这次,突有些奇怪,经文变得乱七八糟,却好似又有规律……
“无界。界识意无至乃。无明。亦无明尽。乃至老死。亦无死尽。无苦灭道。无智无得。以无得故。埵萨提菩。故多蜜罗波若般依。碍罣无心。故碍罣无。怖恐有无。想梦倒颠离远。盘涅竟究……”
“够了!”喝断,湮汐的心猛地抽紧,声音竟第一次有些不可控的嘶哑,直惹得身边的罂也跟着一抖,“汐……”
并未理会罂,湮汐只是转过身,倨傲临下的俯视纪在,神情中是睥睨万物的超脱,却实然只是掩饰内心的慌张,“你从何而知?”湮汐看向纪在,眼神复杂。
“偶然,也许说是,缘分……”
或者真的是缘分吧,还是受训的时候,教导典经梵礼的师傅,就动辄用千奇百怪的方式来罚自己去被背那些绕嘴的经文,而最常用的,就是这种奇变偶逆的方式——但凡句中有奇数个字,那么背诵时便需抽掉最中间的那个字,但凡遇到句中是偶数个字,那么这句话的所有字就都要逆过倒背——这种背诵是极其考验纯熟度的,蒙骗过关的侥幸根本就不存在。那时候不过是个孩子的自己,每每想到教习师傅的严厉和痛责加身的毫不容情,还哪里敢有一定半点儿的偷懒?唯有更加用心,直到慢慢开始习惯这种背诵的方式。
又或者真的是偶然,到底自己也没想到,后来出师之后,会偶然邂逅那本传说中端木家族世代传承的修罗典藏,那时自己早已有了专门的师父,所有未出师之前的教习师傅,就相对很难见到,偶然一次回去拜访这位对自己虽然严厉苛责却疼爱有加的教习师傅,等待的时候,便好奇的拿起师傅书案上厚重陈旧的书典,信手翻开,竟是诡异机关,那时到底年岁不大,好奇心强,而扉页上那个文字的机关,又显然是自己十岁前就熟背的心经,于是下意识的,就按着心里熟悉的默背顺序一点点的抠动拨乱这些机璜悬浮字,待全部拆解完毕,就听得咔哒一声,典籍便打开了,只是还未等自己看到什么,师傅便恰巧回来,猛得抢过去,脸色甚至有变,纵使师傅再多掩饰,可自己还是留了心,记住了这部诡异书典的名字,修罗典藏。
本并无什么,直到跟了主上,成了修罗场刑门的执事,才在一次罕有的闲聊中,听得资格较老的执事粗粗的提了一句,自己这才知道,原来修罗典藏是,据说里面记载了关于端木家族的一个古老诅咒和只有传承者的继承人才会被告知的繁缛陈腐的残忍规矩,许是那天那位老执事酒后多语,竟提及家主,说端木家族历代家主中,就只有端木湮汐是特别的,因为端木猎根本就没有告诉儿子这本典籍里藏着的秘密。
真的只是为家主担心,只是单纯的希望,自己能够知道这个秘密,这样如果必要,自己就能护得家主不被伤害,所以入夜,自己冒险去探,也许是觉得典藏附有机关,所以所藏之处到并不难寻,熟练的操控机关,迅速仔细的翻开内容,所叙不多,却足够让自己冷汗直流,那时,自己才知,使者,为何为使者,祭典,为何成为圣祭,传承,却为何代代单传……,这是惊天的秘密,之后,每每想要告知家主,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契机,一拖又拖……
“其实,关于那本典藏,家主,也终是看过了吧……”静了心去回想家主适才的反应,如此冷冽肃谨,怕是已经,知道了。
罂听得一头的雾水,什么典藏?什么梵经?这两个人像是打哑谜一般,所有的疑问和回答,都只有他么俩才听得懂,而自己,好似被当做局外人,这种感觉实在有些诡异,不舒服。
刚待要咨问湮汐,却听得纪在幽幽开口,仿佛是叹息,却又凄然迷离,“原是主上对使者竟已情深至此……”虽知这不该自己评价,可还是忍不住的开口,看使者的反应,必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吧?原来家主并不是不知情,而是故意去隐瞒吧,甚至不惜触弄诅咒,违背族训,独自承受一切压力,“使者果然最幸福的万俟……”
“闭嘴!”还不等纪在说完,湮汐便急急打断,像是唯恐耽搁一时半会儿,如此紧张,如此谨慎。
“没有更好的方法了,不是吗?所以,我要留下来……”纪在猜测,家主近日以来的疲惫劳顿,皆源于此,纪在也相信,自己的这句话,主上一定听得懂其中的意思,一定……
到底是跟了湮汐好些年,有些默契,并不是心有灵犀,而是足够用心了解。
果不其然,湮汐冥思片刻,像是在两个决定之间摇摆犹疑,迟迟不肯下决定,而后,不知怎样说服自己,终于兀自叹气,点头,“嗯……”
也只有使者的事儿才能让自己心里那个处事冷静果决干脆利落的天神一样的主上,如此的徘徊犹豫,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吧?
纪在这么想着,心中到底是痛的,可即使痛,也是含泪带着笑意的苦楚,凄然,却甘愿,权且是当做大局为重吧,权且把成全当成是拯救,使者亡,则主上亡,主上亡,则修罗场必亡,而不管是主上还是修罗场,都是自己心里最完美的希冀,家一样的向往……
这相对的静默却让罂的眉头锁的更深,不解,深深的不解,甚至意外刚刚还坚定拒绝的湮汐竟然能应允纪在的诉求,怎么回事?到底自己错过了什么?“汐,你们在说什么?”
兀自沉思,湮汐没有回答罂的问话,只道,“罂,你先上去。”
湮汐的脸色有些阴沉,口气虽然强自控制着,但还是因着过分的忧虑和担心而显得有些生硬。
什么都不清楚的罂又怎么会体解湮汐的苦心?只是听得这席话,一股子无名火自心间窜上,脸色微变,“什么?”反问,是因为不想去确定,也是缓和自己的情绪,给彼此留有余地,若不是前阵子回修罗场时曾暗自下决定再不对湮汐任性,怕早已怄气不理,转头就走。
湮汐岂会不知罂的心意,只是……,有些误解隐瞒是注定无法避免的,就像有些谎言其实真的是出于无奈,于是,皱眉,却还是狠下心,“你先回去。”
不耐烦了吗?自己不过只是问一句,汐就翻脸皱眉不耐烦了吗?罂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密谈……”嘴角邪魅一笑,“家主,这是防着我吗?”
“罂!”冲口而出,罂这是什么话?防着他,怎么会防着他?自己向来封闭的心,只与他坦诚,却还是不被相信,郁结的之下想要发火,可到底还是舍不得,湮汐试着调整自己的情绪,终是缓了缓,“没有,你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