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脑中突然浮现,之前曾听遥大概提过,那个在学生时代交往过的恋人。
一想到她离开遥的原因那样惨烈,佳人胸口就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如果他是遥,只怕会受不了自责而崩溃。而看到自己这样的遥,一定也会同样、不,是更为痛苦才是。因为遥是个责任感很强,外表看似冷淡却十足深情的人。即使历经十年还那样懊悔,只怕这辈子都忘不掉那段过去了?佳人不由得担心起来。
恐怕敦子就是遥从前的那个恋人了?
佳人无意识地咬紧臼齿。
终于来了吗……?讨厌的预感占据佳人脑袋久久不散。
「可以请她进来吗?」
「啊,好,快去。不过不是这里,带她到会客室去。」
片刻茫然后,遥才被佳人的声音唤醒般答道,神情仍掩不住满心的动摇。
「是的,我这就去办。」
遥难得在会客室接待客人。平常除了刑事四课的人会来拜访与东原交情匪浅的遥,查探有无有利的消息,或是接待各行政负责人外,鲜少会用到会客室。会刻意选在会客室接待他们,并非出于亲切待客的心理,而是不想让他们介入自己平曰活动的领域罢了。
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加上社长室也有接待客人的空间,所以大部分都在那里进行,佳人的办公桌就在社长室一隅,自然会听到遥与客人的谈话内容,但遥似乎毫不在意。如今特地要佳人带敦子到会客室,就表示遥不想让其它人听到谈话。尽管想象不出两人会谈些什么,不过佳人的心情就是骚动不已,怎样都无法平静下来。
但他仍强作镇定,带领敦子到社长室隔壁的会客室,然后前往一楼的茶水间泡茶。
当他经过社长室时,恰好遇见遥从里头开门出来。
佳人轻轻点头后与遥错身,往前走了一会儿后悄悄转头探看,刚好看到他站在会客室门前。
站在门口的遥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慢慢吐出。
他从来没看过遥如此紧张的模样。
由此可知他相当在意敦子。到底遥想见她,还是不想见她?老实说,佳人实在看不出来。他只知道敦子的出现,对遥来说似乎非同小可。
在佳人远远的守护中,遥轻轻敲了敲门。
「……敦子。」
遥的声音传入佳人耳中。那是带着困惑、不好意思,尽管僵硬却充满情感的声音。自从出事以来,他从没用那种充满个人情绪的亲昵口吻对佳人说过话。
难以自处的佳人于是迈开大步走下楼。
「喂,久保。」
「柳课长。」
「过来一下!」
一下楼便遇到神情凝重的柳,不由分说便将佳人拉进茶水间。
「听说有位女性来找社长?」
看来已经有人将敦子的到访告诉了他。
心情尚未平复的佳人被柳单刀直入询问,表情更显狼狈。
「咦!啊……是有这么回事……」
佳人的声音显得十分慌乱。
「你知道她是谁吗?总务小姐们议论纷纷,说对方不像跟我们有生意往来的人!」
柳边说边盯着佳人看,他实在不知该做何表情才好。佳人不知道该对担心自己的柳说些什么,况且就算说了,他也未必能理解。
「她好像是遥先生的旧识。」
佳人总算恢复了冷静,尽可能不带感情地回答。随后便向柳说了句『先失陪了』,便走向流理台拿出泡茶用具。
「嗯~」站在入口处的柳绷着脸喃念。
「看来社长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最近我也常接到客户或各营业所的员工打电话来问『是真的吗?』『社长还好吧?』。」
等待热水瓶注满水的同时,佳人刻意撇除个人情感淡然响应。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还是觉得消息走漏得太快了……害我心里老觉得怪怪的,希望只是单纯杞人忧天才好。」
看来柳是真的很担心遥,否则也不会刻意在这里等佳人。
「让课长这么担心,真的很抱歉。」
得知柳如同自己的事般关心遥,佳人不禁万分感激。原本努力压抑的情绪这会儿又高涨起来,说起话来不由得有些哽咽。
「干嘛这么说,太见外了。」
柳害羞似地轻轻皱起脸别向一旁,似乎禁不起佳人当面道谢。然而,表情随即又一阵紧绷,一番挣扎后转头看向佳人。
「你要不要把实情跟社长说清楚?」
佳人早猜到柳可能跟自己讲这种话。
老实说,他不知早推翻自己最初的决定多少次,心想干脆全盘托出算了。每当跟遥独处,这样的欲望就强烈诱惑着他。但每一次,佳人还是隐忍下来选择不开口。
最大的理由就是,他不想将过去硬塞给遥。
现在的遥对佳人只有上司跟属下的感觉,除了单纯信赖外,并没有其它特别感情。况且,他还不断散发出,不希望佳人打扰他私人生活的信息。尽管从早到晚都在一起,两人之间依旧有条隐形却深刻的界线,彼此都有默契绝不越过。
要是告诉这样的遥两人过去的关系,结果会是如何!?
佳人沈思片刻后静静摇头。
「我不想逼社长接受我。」
「不说说看怎知结果如何?」
「不,我早就预知结果了。」
届时遥一定会很困惑、烦恼。这一个礼拜跟遥相处下来,从言谈间可以察觉他就秘书这点,给予自己相当高的评价。要是佳人说出真相,遥也绝对不会当他在开玩笑。
虽说现今的遥不但失忆,且对佳人没有半点恋爱感觉,但依他重情重意的个性,绝不会装做什么都不知道,铁定会认为一定得负起责任才行。对佳人而言这样反而痛苦,遥也不可能觉得幸福。以这种形式在一起,两人相处反而会产生问题,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听到佳人回答得如此干脆,柳即使想再说些什么,也只能深深叹息后点点头。他知道佳人已下定决心,自己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真对不起。」
「不,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是。」
「我只要社长跟你过得幸福就好,何种方式都无所谓。」
「……嗯。」
「只是,如果维持现状和社长相处太辛苦的话,不妨选择其它方法。不过前提是,你一定要幸福才行。你不需要去顾虑谁的心情。相信社长以前应该也跟你说过,要是他有什么万一,你绝对要幸福地活下去这类的话,只是他忘记了而已。」
「柳课长。」
突然觉得鼻子深处一阵酸涩,佳人随即转过身低下头。柳说得没错,若换成了遥,铁定也会说出同样的话。他的胸口不由得沉重起来。
「啊,也就是说……」
柳困惑似地干咳了下。
「不管现在在楼上的女性跟社长有什么关系,你都不要在意。我只是来跟你说这件事而已。」
「我知道了。」
「很好!」
柳轻拍了下佳人背部,接着嚷着『好,该回去工作了,工作!』边离去。
柳的关心让佳人不由得畏缩起来。
如果办得到,他也想不去在意敦子,只当她是来探望遥的朋友就好。但从遥的紧张模样看来,两人关系绝不是普通朋友那样简单,恐怕她就是遥大学时代交往过的恋人——佳人内心如此低喃。
之前听说雨人已分手十多年,不过看样子,他们似乎仍对彼此念念不忘。
毕竟当初他们并非讨厌对方才分手,而且遥后来还因无法全力守护她而沮丧不已。那时应该是敦子主动提出分手的,遥虽然不甘愿,还是依她希望去做,并未加以挽留。
既然这样——
想到这里,佳人突然打了个冷颤。害怕得不敢继续往下想。他紧咬下唇,努力将脑中逐渐成形的恐怖想法赶出去。
将热茶放在托盘上后,举步维艰地缓缓走向二楼。
在敲门前,异常紧张的佳人先调整了下呼吸,企图冷静自己有被他人听到之虞的狂嚣心跳,接着集中精神以免手脚不自觉地发抖。
然后好不容易踏进室内,里头果如佳人预料般,笼罩着浓烈的沈闷气氛。
遥的身体稍微前弯,双手交握胸前,表情十足苦涩。而坐他对面的敦子也一副局促不安状,低着头沉默不语。从她放在膝上的双手频繁交握、放松,不难窥知她的心情。
佳人分别端茶给两人,此时气氛似乎缓和许多,他们才找到机会说话。
「……所以说,我完全想不起出事前自己做了什么。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一个礼拜了。」遥语气沉重地说。
佳人来到敦子身边递送茶,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朝他一望,然后轻轻点头道谢。佳人更加确信她是个沈静又气质高雅的女性,听说她跟遥只差一岁,却能在她身上感受到沈稳坚毅的气息。对恋爱一向淡然的遥,难怪会被她吸引。
「根据周遭人的说法,我丧失的应该是这两三年的记忆。所以觉得陌生的人,大概都是这段期认识的。」
听到遥这么说,佳人身体不禁抽动了下。最近不断感受到的郁闷阴霾再度笼罩心头。因为遥正好说到他的痛处。
「那么,你还记得我吗?」
「嗯。」遥斩钉截铁地说。
佳人顿觉胸口被捕了一刀,但仍力持冷静不让神情有异。
「太好了……」
相反地,敦子却安心似地叹气,原本僵硬的肩膀也放松下来,放心的同时,白皙脸颊也染上两朵红云,更添她的美丽。佳人登时不知如何自处,只觉得心脏剧痛难耐。
「不过,妳怎么会知道我的事?」
遥端起佳人递过来的茶杯,难掩讶异地问。
十年以上没见面更没联络的人,怎会突然出现?佳人也同样感到怀疑。
「其实,我有个从高中时代到现在的好友,她任职的公司刚好跟你的『MAYFAIR』有业务往来。」
听到敦子的说法,佳人初步判定她应该是听了传闻不放心,才直接来一探究竟。
「现在说这个或许太晚……但我真的很想见你,就忍不住跑来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告诉我。」
敦子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真诚,令听话者感觉十分温暖。
完茶水后,佳人朝两人行了礼后走出会客室。遥跟敦子都没看佳人,看样子,此刻他们根本无暇顾及其它。
来到走廊的佳人,心情比刚刚进门前更加沉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照敦子刚刚的说法,可见她应该就是遥昔曰的情人。
佳人突然觉得太阳穴抽痛起来。
未来是那样茫然黯淡又无法掌握,他的心着实焦虑不堪。
——比不上她。
以往不管对任何人或任何事,佳人都不曾有过这想法,但在面对敦子时,他却真切地感到恐惧。
遥绝不会不管敦子的。
和遥一起去扫他弟弟的墓时,佳人曾经从他口中得知两人不得不分手的原因。当初,遥误入歧途的弟弟竟趁他不在家时把敦子叫到家里,伙同两名同伴侵犯了她。
那是在他弟弟发生疑似自杀车祸后好些年,遥首度去扫墓。看到遥万分苦涩的表情,佳人不难察觉他是下了极大决心才来扫墓的。然而同时,他又流露一股放下心中大石的释怀神色。在那之前,佳人一直为了摸不透遥的心思而烦恼不安。但那天,他却首度在佳人面前展露真实情感。
尽管打从初识起,他便深受遥的强烈魅力吸引,然而那一刻,他却深切感觉到自己的心被全面掳擭。
至今佳人仍不懂,当时遥为何突然带自己到他弟弟坟前。但两人的关系的确自此跨入另一阶段。
一直以来,他都想找机会报答遥的救命之恩,而那份心情升华成爱情,八成也是从那时候起。
遭唯一的血亲背叛后,遥的内心满怀憎恨,还来不及跟弟弟和好他便车祸去世。从此遥便活在强烈的孤独与对人的不信任当中,只能埋首工作找寻唯一的生存意义。尽管形式不同,却和从高中时代起,就不得不活在黑道大哥淫威下的佳人,有着相似的境遇,两人自然有很多地方能产生共鸣。
历经多少波折后,佳人好不容易才尝到两人心灵相通的欢喜与感动。
他想永远跟遥在一起,想跟他一直走下去。
这半年来,两人的关系缓慢而确实地加深,有时佳人甚至觉得毋需言语,彼此也能心意相通。再也没必要在意一些琐事,因为两人的心已合而为一,直到这次意外发生……。
他自然难以接受遥忘了自己的事实,但周遭人仍鼓励他要有耐心、打起精神。虽然觉得大家太高估自己,但到头来,遥真的只有自己可以依靠,所以他才咬紧牙关撑了下去。
没想到这时却来了个遥的旧情人,事态完全超出佳人掌控。
说不定比起自己,现在的遥更需要敦子?一阵细小声音在佳人脑中盘旋。
他总觉得之前努力维持的细微希望迟早会断线,不禁感到万分不安。
遥跟敦子到底在会客室里说些什么,佳人真的不晓得。
自从端茶过去后,他就死命压抑内心的焦虑,继续在社长室内工作。三十分钟后,他才听到会客室传来开门声,忍不住竖耳倾听。
「今天真的非常抱歉。」
「哪里哪里,我才不该在你忙碌时前来打扰。」
佳人听到两人行经社长室前的谈话。
「不过,真的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因为我一直……一直很挂心你的事。」
「嗯,我也是。」
「明天就是祭曰了。如果不嫌弃,我可以去你家……」
谈话声随着两人脚步声愈来愈远,他并没有听到敦子最后说了什么。
霎时,佳人涌起一股强烈冲动,想打开门硬挤入两人的对话。不过下一秒他又恢复理智,不禁嘲笑起自己的蠢念头。
约莫十分钟后,送走敦子的遥再度回到社长室。看来他们还有很多话没说完,才会拖了些时间。期间佳人到会客室收拾,看到两杯茶连动都没动过,心情登时复杂起来。
遥若无其事地回到办公桌,以眼神向佳人道谢,然后低头打起电话。
「很抱歉突然打电话过来。因为我朋友要来家里帮忙,后天起暂时不用派人过来了。」
遥似乎是打给清洁妇派遣协会的人。在他说话的同时,佳人的心情再度纷乱起来。
——她竟然要来帮忙……?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可见刚刚临走前,她跟遥就是在讨论这件事。明天的祭曰清洁妇本来就不会到家里来。要是只有明天一天还好,但佳人真的很讶异遥会直接打电话拒绝清洁妇的服务,转而请敦子帮忙。
他悄悄望向正在讲电话的遥。
遥一向不会将情绪表现在脸上,所以佳人实在搞不懂他为何会要敦子代替松平姨到家里帮忙。
若单纯只是要人帮忙,那根本不需要敦子,我来就可以了!佳人强压下险些冲口而出的话语。在这种时候,可不能再任性了。以前的确是由自己帮忙没错,但现在遥可是失去记忆啊,自然不会让同住的秘书插手家事。而自己也是陷造成遥的困扰,至今才什么都没做的。
既然遥这么决定,就该默默遵从他。佳人对自己这么说。即便痛苦也要忍耐,谁叫当初决定等待的人就是自己。事到如今再想说出实情,未免太过懦弱。
只是,可容身之处已愈来愈小了……。
佳人一直相信自己与遥之间有着强烈羁绊,但那该不会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想望罢了?说不定之后已没自己出场的机会?
佳人的想法愈来愈晦暗,心情也愈加沮丧。
「久保。」
遥挂断电话转头看向佳人。
「刚刚来访的那位女性是我朋友。我跟她说家里都是男人,平常都请清洁妇整理家务,她就坚持要来帮忙。」
「是。」
不晓得该做何回答的佳人,只好望着遥的眼睛这么说。但心中不悦的漩涡却快速转动着。如果可以,他好想大叫『我不要』,却怎样都说不出口。
隔天,敦子来到黑泽家,她相当熟练地清扫家中各个角落,洗衣服,做菜,彷佛在这个家待了很久。